1881年9月25日,正是秋天,绍兴周家新台门热火起来了。从西往东数第二间房的楼下,周伯宜和鲁瑞住的房子里传来一个男孩的啼哭声。周家兴房的长孙诞生了。
好消息报给了正在北京当“京官”的祖父周福清,即介孚公,接到家信的那一日,适值一位姓张的官员来做客。为求吉利,用客人的姓氏取名,把长孙的小名定为“阿张”,随后再找同音异义的字取作“书名”,乃是“樟寿”二字,号曰“豫山”,取义于豫章。因为出身翰林的祖父周福清曾任江西南昌下属的豫章郡金溪县令,历史上会稽郡与豫章郡同属扬州。江西多产樟木,地名多有“樟树”“樟坪”“樟村”等,江西简称“赣(贑)”,为“章”与“贡”的组合,意思就是向朝廷进贡樟木。后来樟寿上书房去,同学们取笑他,叫他作“雨伞”,他听了不喜欢,请祖父改定,介孚公乃将山字去掉,改为“豫才”。将“豫章”一语分别置于原名“樟寿”与“豫才”之中,含有双重意思:一是期待孩子将来能成为樟树那样的栋梁之材,二是纪念自己曾在江西做官。
依照绍兴的习俗,在孩子吃奶之前,先让他尝五种滋味,第一是吃醋,尝酸味;第二是吃盐,尝咸味;第三是吃黄连,尝苦味;第四是吃钩藤,既尝苦,又挨刺;第五是吃糖,尝甜味。尝遍了这五种人生况味以后,才将乳汁放到嘴里,使他长大起来,去迎接人世的酸苦辣咸、艰苦磨难,争取最后的甘甜。樟寿当然也遍尝了这五种滋味,这或许预示着他以后的人生也将遍尝这些人生况味,用笔把这些滋味写出来。
姆娘生下樟寿不久,乳房上长了一个硬块,怕是望心痿,据说烂穿可以看到心脏,就想找一位奶娘。正好帮工庆叔的老婆生了一个女儿,奶水很多,愿意来做奶娘,曾祖母便叫她来看看。庆叔的老婆那时二十六岁,生得身材高大,体格健壮,性情也很开朗,家里就把她雇用下来了。大家叫她庆太娘。因为高大,叫她阿长,孩子们称她为长妈妈。后来庆太娘家里有事回去了,又请了一位黄胖而矮的什么妇人来补她的缺,由于大家叫惯了,没有再改口,还叫她长妈妈,奶奶则叫她阿长。
樟寿的生日,阴历是闰年八月初三,与“灶司菩萨”同生日,出生时衣胞又是“蓑衣胞”,胎胞质地薄,像蓑衣的样子。按照绍兴的老说法,生于闰年,是“蓑衣胞”,又和菩萨同生日的孩子,是很少的。这样的孩子,将来一定有出息;不过,难以养大。于是,周家全家人,上自爷爷,下至父母,都忙了起来,想方设法使他能顺利长大。因为他是周家兴房的长孙,“物以稀为贵”,要想法子避鬼,保佑。
一是除了通行的“满月”和“得周”的各样祭祀之外,还要向神佛去“记名”。这就是把小孩的名字记在神或佛的账上,表示他已经出了家,不再是人家的娇儿,免得鬼神妒忌,想要抢夺了去。樟寿首先是向大桶盘湖畔寺庙的女神记名。这女神不知是什么神道,好像是九天玄女吧!记了名的义务是每年有一次,要去祭祀“还愿”,备了小三牲去礼拜。
二是要拜一个和尚为师父。从周家台门的东昌坊口西边往北走,不远的塔子桥头有座长庆寺。寺里的住持,人称“龙师父”,樟寿不到一岁,就被领到长庆寺去拜他为师父了。师父瘦长的身子,瘦长的脸,高颧细眼,和尚是不留须的,他却有两绺下垂的小胡子。他对人很和气,对樟寿也很和气,给他取了个法名叫作“长庚”。还给了件百家衣,就是“衲衣”,论理,是应该用各种破布拼成,樟寿的却是橄榄形的各色小绸片缝就,大概是模仿袈裟的做法吧,一件从好些人家拼凑出来的东西似乎有一种什么神力,非喜庆大事不给穿;还有一条在绍兴称为“牛绳”的物事,原义自然是牵牛的绳索,作为小孩的装饰乃是用红丝线编成的,有小指那么粗,长约二尺许,两头打结,套在脖子上,平常未必用,若是要出门去的时候,那是必须戴上的。牛绳本身只是一根索子而已,而这种“牛绳”上却挂着一些零星小件,都是有避邪能力的法物。譬如有小铜镜,有叫作“鬼见怕”的一种贝壳,还有一寸多长的小本“黄历”,用红丝线结了网装着。最珍贵的是银筛,那筛子圆径不过寸余,中央一个太极图,上面一本书,下面一卷画,左右缀着极小的尺、剪刀、算盘、天平之类。
这是因为中国的邪鬼,是怕斩钉截铁、不能含糊的东西的。“龙师父”是位特别的和尚,不教小樟寿念一句经,也不教他一点佛门规矩;他自己呢,穿起袈裟来做大和尚,或者戴上毗卢帽放焰口,“无祀孤魂,来受甘露味”的时候,是庄严透顶的,平常也不念经,因为是住持,只管着寺里的琐事。在樟寿看来,他不过是一个剃光了头发的俗人。说他是俗人的主要标志是和尚是不应该有老婆的,然而他有。听说他年轻时,是一个很能干的和尚,交际很广,认识各种人。有一天,乡下做社戏了,他和戏子相识,便上台替他们去敲锣,精光的头皮,簇新的海青,真是风头十足。乡下人大抵有些顽固,以为和尚是只应该念经拜忏的,台下有人骂了起来。师父不甘示弱,也给他们一个回骂。于是,战争开始,甘蔗梢头雨点似的飞上来,有些勇士,还有进攻之势,“彼众我寡”,他只好退走,另一面却紧追,逼得他又只好慌张地躲进一家人家去。而这人家,又只有一位年轻的寡妇。而这寡妇正是后来的师母,樟寿见她的时候,她大约有四十岁了,胖胖的,穿着玄色纱衫裤,在自己家的院子里纳凉,她的孩子们就来和樟寿玩耍。有时还有水果和点心吃,所以樟寿很爱她。
两三岁时,要种痘了。这一天,就举行了种痘的仪式,堂屋中央摆了一张桌子,系上红桌帷,还点了香和蜡烛,父亲抱了樟寿,坐在桌旁。一位医官过来,穿的什么服饰,樟寿记不得影子了,记得的只是他的脸:胖而圆,红红的,还戴着一副墨晶的大眼镜。说着难懂的“官话”。至于动刀,点浆,也是一点记忆都没有。后来自看臂膊上的疮痕,才知道种了六粒,四粒是出的。
当时,樟寿并没有感觉痛,也没有哭,那医官还笑着摸摸他的头顶,说道:“乖啊,乖啊!”父亲翻译给他说:“是在称赞偌呢!”就送了他两样可爱的玩具。一样是朱熹所谓“持其柄而摇之,则旁耳还自击”的鼗鼓,也就是拨浪鼓。
樟寿不觉得稀罕,因为过去玩过。最可爱的是另外一样,叫作“万花筒”,是一个小小的长圆筒,外糊花纸,两端嵌着玻璃,从观察孔的一端向明一望,那可真是猗欤休哉,里面竟有许多五颜六色、稀奇古怪的花朵,而这些花朵的模样,都是非常整齐巧妙,为实际的花朵丛中所看不见的。况且奇迹还没有完,如果看得厌了,只要将手一摇,那里面就又变了另外的花样,随摇随变,不会雷同,真是“层出不穷”。然而,樟寿要探检这奇境了。他于是背着大人,在僻远之地,剥去外面的花纸,使它露出难看的纸版来;又挖掉两端的玻璃,就有一些五色的通草丝和小片落下;最后是撕破圆筒,发现了用三片玻璃条合成的空心的三角。花也没有,什么也没有,想做它复原,也没有成功,这就完结了。他真不知道惋惜了多少年……
三四岁,能够听故事了。那是一个夏夜,樟寿躺在一株大桂树下的板桌上乘凉,祖母摇着芭蕉扇坐在桌旁,给他猜谜,讲故事。忽然,桂树上沙沙地有趾爪的爬搔声,一对闪闪的眼睛在暗中随声而下,使他吃惊,也将祖母的话打断,另讲猫的故事了——
“你知道吗?猫是老虎的先生。”祖母说,“老虎本来是什么也不会的,就投到猫的门下来。猫就教给它扑的方法,捉的方法,吃的方法,像自己捉老鼠一样。这些教完了;老虎想,本领都学到了,谁也比不过它了,只有做老师的猫还比自己强,要是杀掉猫,自己便是最强的角色了。它打定主意,就上前去扑猫。猫是早知道它的来意的,一跳,便上了树,老虎却只能眼睁睁地在树下蹲着。猫还没有将一切本领传授完,还没有教给它上树。”
这是侥幸的,樟寿想,幸而老虎很性急,否则从桂树上就会爬下一匹老虎来,究竟很怕人。他要进屋子里睡觉去了。
祖母还讲了白蛇娘娘的故事。有个叫作许仙的救过两条蛇,一青一白,后来白蛇化作女人来报恩,嫁给了许仙;青蛇化作丫鬟,也跟着。一个和尚,叫法海,是得道的禅师,看见许仙脸上有妖气——凡讨妖怪做老婆的人,脸上就有妖气的,但只有非凡的人才看得出——便将他藏在金山寺的法座后,白蛇娘娘来寻夫,于是就“水漫金山”。但是白蛇娘娘终于中了法海的计策,被装在一个小小的钵盂里了。钵盂埋在地里,上面还造起一座镇压的塔来,这就是雷峰塔。此后似乎事情还很多,如“白状元祭塔”之类。那时,樟寿唯一的希望,就在这雷峰塔的倒掉。当时,家里有一部弹词《白蛇传》,大家都同情“白娘娘”,看不起许仙,而尤其怨恨法海。看到绣像上有法海时,樟寿就用指甲掐他的眼睛,结果这一页上的法海形象就特别破烂了。
樟寿还从画上看到了民间的故事。他的床前贴着两张花纸,一是“八戒招赘”,满纸长嘴大耳,他以为不甚雅观;别的一张“老鼠成亲”,却可爱,自新郎新妇以至傧相、宾客、执事,没有一个不是尖腮细腿,像煞读书人的,但穿的都是红衫绿裤。他想,能举办这样大仪式的,一定只有他所喜欢的隐鼠。
激起樟寿生活乐趣的还有家里的忙月帮工庆叔。他忠厚、勤谨,本名章福庆,是绍兴乡下杜浦乡四村人。原来是一位竹作工人,竹作手艺很高,除了补竹箩、竹簟之类的粗活,还会竹作的细活,如编提花盒,做考篮之类,能在考篮上编出“福禄”的字样。村里人都叫他竹作阿福,到东昌坊口做竹工的时候,被周家看中,成了这家的忙月。他长方脸,直而削的鼻子,眉毛浓黑,目光有神,给人以威严感。但他待人特好,受到周家的尊敬。周氏三台门的工人们也很敬重他,尊称他为“班长”。因为与周福清同名而犯了“福”字的忌,所以小孩们都叫他“庆叔”,祖母则叫他“老庆”。年节祭祀忙时,庆叔又把他的儿子运水叫来看管祭器。樟寿和运水成了好朋友,和庆叔一起在雪地里捉麻雀。晚上,樟寿三兄弟就跟庆叔走棋,听他们父子讲海边的故事。过年时,庆叔还会做庙会上买不到的竹制土货玩具,引得孩子们欢呼雀跃。
这段生活给鲁迅留下了美好的印象。多少年后,他回绍兴搬家到北京,在小说《故乡》里这样回忆运水:“我的脑里忽然闪出一幅神异的图画来: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的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不过小说里已把“运水”改作“闰土”了。
而最激起樟寿对图画书兴趣的还是玉田公公。这位公公谱名兆蓝,又作梦蓝,字肖云,号玉田,小名“蓝”。族中大排行十二,系周家仁房下的义房周之谆的儿子,原有兄弟九人,他是老六,与樟寿祖父周福清是同曾祖的堂兄弟。周福清中了翰林,新台门周家觉得无上光荣,他便更名瀚清,“玉田”也改了一个字为玉泉,别号琴逸。但樟寿一辈仍然叫他“蓝爷爷”。樟寿七岁时,家里让他到“蓝爷爷”处开蒙读书。读的第一本书是《鉴略》,这是樟寿祖父的主张,认为孩子读书不应从《千字文》《百家姓》开始,而应从《鉴略》读起。这样一边认字,一边可以先懂得一点历史知识。樟寿在这里读了三个月书,就得到“蓝爷爷”的青睐,夸他才思敏捷,一次上三字课对,课题是“汤婆子”,樟寿即对“竹夫人”,不但对仗工整,而且意思恰当。
“蓝爷爷”是一个胖胖的、和蔼的老人,唇上留着八字胡,住在新台门的中部第四进,正好和樟寿曾祖母、祖母的住房相对,中间是一个不大的明堂,用曲尺形的高墙隔开,南面只剩了一条狭长的天井,北面的小明堂也就不宽大。
从白板门出去,走过大堂前,弯到他那里很有一段路。如果没有那高墙,就只有一个明堂之隔,不过十步左右而已。樟寿兄弟常到他家去,吸引他们的是特别有趣的藏书和花草虫鱼。樟寿和“蓝爷爷”谈书,三弟松寿则观看明堂花架上放着的珠兰、建兰、茉莉,还有一种据说是从北方带来的马樱花,很好看,松寿家没有的。“蓝爷爷”对花草很爱惜,对松寿说:“你看不要紧,不要用手去摸啊!”于是松寿就反背了两只手看,“蓝爷爷”也就放心了。可是玉田奶奶呢,却什么也不管,把晒衣服的竹竿搁在珠兰的枝条上,枝折断了,竹竿落在地上,湿衣服又脏了,她心痛她的衣服,愤愤地咒骂珠兰:“死尸!”玉田公公也心痛得什么似的,他心痛他的珠兰。玉田公公还养着金鱼和油蛉一类的虫,松寿也喜欢。
这老人是个寂寞者,因为无人可谈,就很爱和孩子们往来,有时简直称樟寿兄弟为“小友”。他最爱跟樟寿谈书,樟寿也特别爱看他的书。在他的书斋里看见过陆玑的《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还有很多名目很生的书籍。樟寿那时最爱看的是《花镜》,上面有许多花的图案。“蓝爷爷”还捋捋唇上的八字胡说给他听,曾经有过一部绘图的《山海经》,画着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三脚的鸟,生着翅膀的人,没有头而以两乳当作眼睛的怪物……可惜现在不知道放在哪里了。樟寿很愿意看看这样的图画,但不好意思力逼他去寻找,他是很疏懒的。问别人呢,谁也不肯真实地回答他。压岁钱还有几百文,买吧,又没有好机会。有书买的大街离他家远得很,他一年中只能在正月间去玩一趟,那时候,两家书店都紧紧地关着门。玩的时候倒是没有什么的,但一坐下,樟寿就记得绘图的《山海经》。大概是太过于念念不忘了,连长妈妈也来问《山海经》是怎么一回事……
过了十多天,或者一个月吧,长妈妈告假回家以后的四五天,穿着新的蓝布衫回来了,一见面,就将一包书递给樟寿,高兴地说道:“哥儿,有画儿的‘三哼经’,我给你买来了!”
樟寿似乎遇着了一个霹雳,全体都震悚起来;赶紧去接过来,打开纸包,是四本小小的书,略略一翻,人面的兽,九头的蛇……果然都在内。
这使樟寿对长妈妈发生新的敬意了,别人不肯做,或不能做的事,她却能够做成功。她确有伟大的神力。樟寿曾经有一只可爱的小鼠,大抵在地上走动,只有拇指那么大,也不很畏惧人,绍兴那里叫它“隐鼠”,这样过了大约一两月;有一天,樟寿忽然感到寂寞了,真所谓“若有所失”。他的隐鼠,是常在眼前游行的,或桌上,或地上。而这一日却大半天没有见,大家吃午饭了,也不见它走出来,平时,是一定出现的。他再等着,再等它一半天,然而仍然没有见。长妈妈说,隐鼠是昨天晚上被猫吃去了!于是樟寿开始仇猫,见猫就打。但许多天之后,也许是已经经过了大半年,樟寿竟偶然得到一个意外的消息:那隐鼠其实并非被猫所害,倒是它缘着长妈妈的腿要爬上去,被她一脚踏死了。因此樟寿严重地诘问起长妈妈,当面叫她阿长。但自从长妈妈给他买来《山海经》,谋害隐鼠的怨恨,从此完全消灭了。
这四本书,乃是樟寿最初得到,最为心爱的宝书。书的模样,多少年后他还如在眼前。可是从还在眼前的模样来说,却是一部刻印都十分粗拙的本子。纸张很黄;图像也很坏,甚至于几乎全用直线凑合,连动物的眼睛也都是长方形的。但那是樟寿最为心爱的宝书,看起来,确是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一脚的牛;袋子似的帝江;没有头而“以乳为目,以脐为口”,还要“执干戚而舞”的刑天。
此后樟寿就更加努力搜集绘图的书,于是有了石印的《尔雅音图》和《毛诗品物图考》,又有了《点石斋丛画》和《诗画舫》。《山海经》也另买了一部石印的,每卷都有图赞,绿色的画,字是红的,比那木刻的精致得多了。这一部直到多少年后还在,是缩印的郝懿行疏。木刻的却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失掉了。
姆娘鲁瑞共生了五个孩子,四个男孩儿,分别叫樟寿、櫆寿、松寿、椿寿,一个女孩儿叫端姑。大阿官樟寿特别聪明伶俐。他幼小的时候,长得很体面,也很活泼,那时绍兴爱给很小的孩子穿红衣服。樟寿穿着红棉袄,手里拿着一位和尚木匠给他做的大关刀,表演了一个关公要杀人的动作,举起刀在大人面前高声说:“给偌看看!”逗得人们大笑。
鲁瑞记得,这孩子讨人喜欢。那年正月,几位本家长辈在家里玩牌。樟寿五岁,在牌桌间玩玩看看,他偏爱甜点,大概想弄点东西吃。忽然一位长辈逗趣地问他,喜欢哪个人打赢?他出人意外地回答:“我喜欢大家都赢!”一句话引得大家都笑起来了。
樟寿一直很快乐,但是小妹妹端姑得天花死时,他却在屋隅暗泣,姆娘询问他何故,答说:“为妹妹啦。”知儿莫若母,姆娘深知儿子心地善良,不光是妹妹,就是朋友,甚至不认识的人,以至鸽子、小鼠这些动物,如遭惨死,他也会心疼的。樟寿最喜欢的就是妹妹了,常看着不满一岁的小妹不停地笑。小妹也跟着大哥笑,小圆脸上显出两个小酒窝儿……嗨,多可爱的囡子啊,怎么这样小就死了呢?
樟寿还爱跟曾祖母逗笑。曾祖父苓年公行九,曾祖母通称九老太太。她以严正称,平常总是端正地坐在房门口那把石硬的太师椅上。那椅子是花梨紫檀木做的也说不定,但石硬总不成问题,加上一个棉垫子也毫无用处,可是她一直坐着,通年如此。樟寿兄弟有时跑进她的房里,叫她一声“太娘娘”,她就眉开眼笑,说:“阿宝来啦!”叫她的丫鬟宝姑道:“拿点东西来给阿宝吃!”兄弟三人,她分不清,一律叫“阿宝”。于是便有一个十六岁的姑娘应声而出,从描花彩瓶里,拿出零食给孙子吃,曾祖母连连说:“阿宝,乖,吃咚,吃咚!”
樟寿有时去和曾祖母开玩笑,假装跌跟斗倒在地上,曾祖母便说:“啊呀,阿宝呀,衣裳弄脏了呀!”樟寿赶紧爬了起来,过一会儿又假装跌了,要等曾祖母再说那两句话逗趣。
樟寿聪颖,诡谲,一上学就很快学会了对课,因此名声在外,都知道他才思敏捷,出口不凡。鲁瑞的大姐夫阮士升,是有名的才人,就想借鲁瑞带外甥樟寿到自家做客的机会考他一考。当时,阮士升的四个儿子和本地贡生阮廷藩都在场。
阮士升对樟寿说:“阿张,我开个头,给你对个课,大家热闹热闹。”
樟寿自然应命。说罢,阮士升指着桌上的一碗猪肉说:“红炖肉!”这个课题是容易的,樟寿看到桌上放着一碗鸡肉,便对道:“白斩鸡。”因能同时就桌取材,席间响起一阵称赞声。
贡生阮廷藩觉得考题太易,要出更难的,扫视四周,发现石墙上有幅《鸳鸯戏水图》,便接口说:“我也出个对子,‘擎荷底下戏鸳鸯’。你能对吗?”
樟寿一眼瞟见左面墙上有幅《春燕图》,顺口答道:“垂柳枝头闹春燕。”
众人皆称:“妙对,妙对!”
客散之后,樟寿和几个表兄弟到庭院放花爆,阮士升见天上的明月,便说:“阿张,酒席上你对得不错,现在还有一联,你能对吗?”
樟寿听了应道:“好,试试看。”
阮士升随即手指天空,出了上联:“望日月圆,十五月半,月月月圆称月半。”
这下联樟寿也觉得不好对,只得边想边察看四周景色。忽然,他发觉院中树木和盆花上贴着一条条“送除夕,迎初一”的红条子,受到启发,便昂首续联:“除夕年尾,初一年头,年年年尾接年头。”
这下联对仗工整,无疵可指,喜得阮士升一步跨前连连称赞他聪明。从此,樟寿得了“胡羊尾巴”的外号。这是绍兴话,含有聪明、伶俐、调皮等对孩子喜爱和称赞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