樟寿的父亲周伯宜,在考场被扣留考卷,逮捕解省后,第二年开春才回到家里。他本就苍白的脸颊更加苍白了,下巴更其瘦尖,不到三十四岁,背就驼了。头上显出稀疏的白发,无精打采的,整个人像风雨后的瘦竹垂下了头。
周伯宜生于清咸丰十年十一月初十(1860年12月21日),谱名凤仪,字伯宜,后改名文郁,考上会稽县生员后又改名仪炳,再改名用吉。周福清曾说:“‘用吉’这名字多不好,把‘周’拆散了!奇怪!怎么会起这样一个名字?”
后来果然如此,周福清自己出了事,儿子的秀才也被革掉了。
周伯宜心里如汤煮,终日卧在一张褐色的皮躺椅上发愣,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想起昔日参加兰亭会的情景。那兰亭在绍兴西南的兰渚山下,相传越王勾践曾在这一带种过兰花。汉时为驿亭所在。东晋穆帝永和九年,即公元353年三月初三,大书法家王羲之和谢安等四十一人在这里修禊宴饮,流觞曲水,得者即席赋诗,不然罚酒三觞,结果二十六人作诗三十七首,王羲之为之结集作序,并当场写了序文,这便是中国书法艺术史上辉煌的篇章《兰亭序》。从此兰亭成了历代书法家“朝圣”之地。内有王羲之父子书写的“鹅池”石碑,及流觞亭、右军祠、小兰亭、御碑亭等。每逢三月上巳,兰亭会成员就到兰亭集会进行纪念,修禊之余,吟诗作赋。值年者只备茶饭及一切应用器具,与会的各自带来酒一壶菜两碟,彼此各不相谋,而都要别出心裁,肴馔如雷同,就得受罚。周伯宜和长子樟寿的开蒙塾师周玉田都是兰亭会的与会者,常在这里潇洒风流,一显才能。那时的日子是多么快乐啊!周伯宜热爱书法,亲手抄录了《禹贡》。他不仅字好,还写得一手好文章。那年春天,在送一位长辈灵柩入土的送葬船上,有人已写好一篇祭文,但曾在浙江乡试中获得经魁头衔的裕房支祖周以均不满意,便叫周伯宜重写。周伯宜在船中的茶几上立就一篇,念给周以均听。周以均竟号啕大哭,说周伯宜的文章文情并茂,打动了他的心。周伯宜文名因此大长,族中婚丧等事,往往由慎房一斋的周慰农总管,周伯宜动文笔。他曾经给“孝子”代作过两篇祭文草稿,颇受人赞赏。慰农和伯宜也因此要好,常在一起喝酒,潇洒自在。
周伯宜也非常爱国。1894年7月25日,中日甲午海战爆发,9月17日,在黄海海战中,北洋海军覆没。9月下旬的一天下午,“街楦”衡廷风风火火地从街上跑进大厅,一路上带着哭声大喊道:“中国打败啦!大清国完了!”
听见哭喊声,周伯宜、玉田公公、周五十、周六四等周家的男人全跑过来,聚在大厅里。不一会儿,连在外面游逛的周四七,也右手捏着尺许长的潮烟管,左手拿了一个猫砦碗,凑拢来了。
鲁瑞拉着櫆寿、松寿,长妈妈抱着小椿寿,也来了,站在一边听。子传公公也让子传奶奶扶着进了大厅,周伯宜连忙搀他坐在厅里的椅子上。
这时,樟寿正好放学回家,见父亲等人都在里面,就立在一边听。
衡廷见大家到齐了,像演说一样宣讲道:“9月17日,中日双方海军在鸭绿江口大东沟附近海面决战。北洋舰队军舰十艘,日本海军军舰十二艘。中午开战后,北洋舰队重创日本比叡、赤城、西京丸诸舰,但北洋舰队的致远舰亦受重创。管带邓世昌为保护旗舰,下令向敌先锋舰吉野猛冲,以求同归于尽,不幸中敌鱼雷,二百余人壮烈殉国。下午,北洋舰队十舰中,沉四、逃二、伤二,日本只伤四舰,广造舆论,渲染胜利,准备一攻再攻,大清国则一退再退,屡屡惨败!”
男人听此消息,禁不住个个捶胸顿足,连声长叹。子传公公咳嗽得更厉害了,子传奶奶不断地给他捶背。女人们也一个个低下了头。衡廷忽然大喊道:“国将不国,怎么办?”
周伯宜一时间热血沸腾,拍着胸脯说:“我有四个儿子,将来可以派一个到西洋,一个往东洋,去求学问,谋求救国之道!”
玉田公公应声道:“对!像邓管带那样,谋求救国之道!”
周六四也说:“邓管带有志气,像个中国人!”
樟寿听着惠叔衡廷的讲演,看着父亲和诸位亲人激昂的反应,情不自禁咬紧了牙关,攥紧了拳头……
无论是论品德,还是比才学,周伯宜的科举仕途应当是没有问题的。他很快考中秀才,虽然乡试不太顺利,但这一次却有高中的希望。他清楚地记得这次提的考篮是老庆编的,篮上编有“福禄”字样,精细、考究无人可比。他这次作的文章也特别得意,自觉定中无疑。岂料祸自天降,考官突然令差役扣了他的考卷,又解往省里查询。方知是父亲周福清犯了科场行贿案,问明他毫不知情,才革掉了秀才头衔,放了出来。他又逃到道墟亲戚家避难,待周福清投案自首、没有危险后才回到家中。一直在书斋中生活的他,哪里经得起这番惊吓、颠簸!早就失魂丧胆了。今后怎么办?科举仕途是彻底完了!嗨!这个老爹,为什么要行这个贿啊?不但没有得半点好处,还惹下了惊天大祸。其实,如果正常考下去,自己很可能高中的。这个愚不可及的老爹!一时间对周福清充满了怨恨。转念又想到老爹被判了“斩监候”,说不定秋后要杀头,就不禁浑身颤抖。真比杀他自己还恐怖!说什么也要卖地筹钱营救!可是,地又卖得差不多了!怎么办?
他终日在愁苦中煎熬,本来就虚弱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
周伯宜见到报父亲平安的信,如释重负。然而,拿着信回到自己屋里,往他最喜欢的褐色皮躺椅上一坐,突然觉得两腿肿胀,沉得像灌了铅,动弹不得。
鲁瑞见丈夫忽然站不起来,忙过来搀扶,却总也扶不起来,赶紧喊:“来人啊!”
祖母和长妈妈闻听,急忙赶来,一起帮忙,还是搀不起来。
这时,鲁瑞忙喊:“来个男人!”
宝姑在外面听见,风风火火跑到后园叫来了庆叔。庆叔力大无比,一个人搂住周伯宜的肘窝,一使劲就将人整个提起来了。刚一站起,玉田公公和他夫人兰奶奶等也赶到了,一同把周伯宜扶到旁边大床上躺下。
周伯宜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两腿还是动弹不得。玉田公公问他感觉怎样,他嗫嚅道:“直觉得两腿像被湿布捆紧了。”
鲁瑞给他脱了鞋,盖上被,让他先休息。
樟寿、櫆寿放学后,和三弟松寿一起,领着四弟椿寿进屋向父亲请安。
周伯宜一见刚刚两岁四个月的小椿寿,方头大耳,白胖白胖的,招人喜爱,苍白的脸上绽出一丝笑容。
小椿寿扑上前扬起两只小手,不住地喊:“爹爹!爹爹!”要父亲像以前那样抱他,周伯宜仰了仰头,起不来。樟寿忙向前两步,抱起四弟,说:“爹爹有病了,让爹爹歇歇。”
鲁瑞忙上前扶住丈夫,给他捏腿。樟寿抱着四弟,示意二弟、三弟一起退出。正等在门外的长妈妈忙接过了四弟,连连摇头。
樟寿回想刚才父亲的形状,禁不住流下泪来,感到父亲这回的病不像过去,是很难好转了。祖父关在狱中,父亲这根唯一的顶梁柱再折断了,一家人可怎么办呢?
鲁瑞精心护理丈夫,每天老早起来榨藕汁,扶着丈夫一口口喝下去。吃饭前给丈夫烫酒,摆上削好的水果,弄些鲜鱼活虾给他下饭,还让他抽一口鸦片止痛,搀扶着他逐步下了地,能到四仙桌前吃饭。
为了让丈夫清静地休养,鲁瑞叫樟寿到祖母房间的楼上住,在樟寿原来住的后房换了张黄色漆柱的小床,让丈夫歇息。床头柜上摆着琴姑送的一小盆精致的文竹,绿竹依然青翠欲滴,竹间藏着那座瓷制小屋依然金瓦红墙,光闪闪的。周伯宜看着,嘴边露出一丝笑意。
丈夫一有动静,鲁瑞半夜就起来照料。无论饮食、起居、冷暖,都照管周全。
一阵秋风一阵寒,天气一天冷过一天。周伯宜的病总不见好。他看着床边的文竹和小瓷屋,又透过后房的后窗,观看西邻梁家竹园探过来的百十枝绿竹。窗前的翠绿竹叶,终日萧萧飒飒,鸟雀也特别多,叽叽喳喳,增加不少情趣。还有那株棕榈树,蓬头鬼似的向屋里望,也平添些许绿意。周伯宜的目光总留恋在这一片绿色上,他感慨地说,如果能够在竹林中,有一间小楼居住,就是最快乐的了。他对身处的大家族已经厌倦,一直想找一个幽静的处所,度过自己的余年,但是又病得难以动弹了。
和四个儿子说笑,成为他减轻病痛的唯一方式。樟寿、櫆寿从三味书屋放学回家,天黑以前吃过晚饭,就和三弟、四弟一起到父亲房里请安。周伯宜还坐在四仙桌边喝酒。遇到他兴致好时,四兄弟就多坐一会儿。父亲把下酒的水果分给他们吃,往往先给四弟椿寿,还给最大的。椿寿总是让给哥哥,自己要最小的。父亲问他为什么要最小的,他说因为自己最小,所以应该吃最小的。父亲不禁高兴起来,姆娘也笑了。原来姆娘给他讲过孔融让梨的故事,他记住,还学着做了。
周伯宜见四兄弟相互礼让,一块儿吃得津津有味,兴致更高了,就讲起故事来了。一般都讲的是《聊斋志异》里鬼怪的故事。一次讲里面所记的“野狗子”,一种人身狗头的怪物,兵乱后钻进死人堆中,专吃人的脑髓,说到肢体不全的尸体一起站起惊呼“野狗子来了,怎么好!”实在阴惨可怕。四兄弟听得时而高兴,时而害怕,时而紧张,时而兴奋。鲁瑞一边手里做着活,一边也在听,脸上露出微笑。这也许是她最幸福的时刻了。丈夫兴致好,儿子懂事听话,她就高兴。
讲完故事,四兄弟见父亲酒也喝得差不多了,脸色不是发红,而是渐渐变成青白,话也少下去,就知道父亲又快不高兴了,便各自走散。
不幸的是,周伯宜的病一天比一天重了,请名医来治病,腿上的肿不但没有消失,而且一点一点向上漫,从脚背、小腿,而到腿肚。人也更加没有力气,不再跟儿子们说故事,而是默默地望着后窗外的竹林,一言不发,好像已经看透了人生,憎恶这世间,但从不责备任何人,只怨恨自己。就是病重的时候,他也很爱整洁,看见挂毛巾用的绳子,一边高一边低,他就提出要鲁瑞重新钉过,但鲁瑞因为事情多没有照办,他就自己动手,因为已经没有力气,还是一边呻吟一边把绳子挂整齐。看着丈夫死了一样的表情,鲁瑞总是以极大的耐性,极力体贴着他,一心想使丈夫好起来,但毫无效果,只能将所有的苦难都往自己身上压,不使本已陷入痛苦和不幸的丈夫再增加些微苦痛。
姆娘的痛苦,樟寿看在眼里,记在心中,每一看到姆娘愁苦的脸,听到她无奈的叹息,心里就像刀扎一般疼,但也毫无办法,只能和姆娘、祖母、长妈妈一样,都忧虑得吃不下饭。祖父免死的喜悦,转成了父亲病重的忧愁。
“国有大臣,家有长子。”父亲病重以后,樟寿俨然成为一个大人了。
他和姆娘一起商量,最初延请了绍兴一位姓冯的名医,穿了古铜色绸缎的夹袍,肥胖的脸总是醉醺醺的。那时,櫆寿也生了不知什么的病,请他一起诊治,他头一回对周伯宜说道:“贵恙没有什么要紧,但是令郎的却有些麻烦。”
等他隔了两天第二次来的时候,却说的相反了。因此周伯宜觉得他不能信赖,就不再请他。他见病人有不请之意,又说有一种灵丹,点在舌头上边就可治病,因为“舌乃心之灵苗”,这是“医者,意也”的流派,意思是说舌头红色,像是一根苗从心里长出来,仿佛是“独立一支枪”,点上丹就灵。周伯宜却不相信,没有请教他的灵丹,将他送走完事了。
周伯宜的病症严重起来,樟寿只得请更有名的名医来诊父亲的病。这次请的是姚芝仙,一次诊金是一元四角,这在当时已经是笔巨款,很不容易张罗的了;何况又是隔日一次,不久家里就被掏空了。
名医大概的确有些特别,用药就与众不同。“药引”尤其难得,新方一换,就得忙一大场。先买药,再寻药引。“生姜”两片,竹叶十片去尖,名医是不用的了。起码是芦根,须到河边去掘;一到经霜三年的甘蔗,便至少也得搜寻两三天。有时还要寻找多年埋在地下化为清水的腌菜卤,屋瓦上经过三年霜雪的萝卜菜就更是难得了。常常累得樟寿焦头烂额,浑身大汗。
有些人说,神妙就在这地方。先前有一个病人,百药无效;待到遇见了什么叶天士先生,只在旧方上加了一味药引:梧桐叶。只一服,便霍然而愈了。
“医者,意也。”其时是秋天,而梧桐先知秋气。其先百药不投,今以秋气动之,以气感气,所以……樟寿虽然并不了然,但也十分佩服,知道凡有灵药,一定是很不容易得到的,求仙的人,甚至于还要拼了性命,跑进深山里去采呢。
然而,父亲的水肿逐日厉害,将要不能起床;樟寿对于经霜三年的甘蔗之流也逐渐失了信仰,采办药引似乎再没有先前一般踊跃了。正在这时候,名医姚芝仙有一天来诊,问过病状,便极其诚恳地说:“我所有的学问,都用尽了。这里还有一位何廉臣先生,本领比我高。我荐他来看一看,我可以写一封信。可是,病是不要紧的,不过经他的手,可以格外好得快……”
这一天似乎大家都有些不欢,仍然由樟寿恭敬地送他上轿。进来时,看见父亲的脸色很异样,和大家谈论,大意是说自己的病大概没有希望的了;这位名医因为看了这样长时间,毫无效验,脸又太熟了,未免有些难为情,所以等到危急时候,便荐一个生手自代,和自己完全脱了干系。但另外有什么法子呢?本城的名医,除他之外,实在也只有一个何廉臣了。明天就请何廉臣。何廉臣的诊金也是一元四角。但前回的名医的脸是圆而胖的,他却长而胖了:这一点颇不同。还有用药也不同。前回的名医是一个人还可以办的,这一回却是一个人有些办不妥帖了,因为他一张药方上,总兼有一种特别的丸散和一种奇特的药引。芦根和经霜三年的甘蔗,他就从来没有用过。最平常的是“蟋蟀一对”,旁注小字道:“要原配,即本在一窠中者。”这就是说原来同居一穴的,才算是“一对”,随便捉来雌雄两只不能算数,似乎昆虫也要贞节,续弦或再醮,连做药资格也丧失了。这差使并不为难,樟寿、櫆寿兄弟俩走进百草园的菜地里,翻开土块,同居的蟋蟀随地都是,十对也容易,可是随即就逃走了,而且各奔东西,不能同时抓到。幸亏他们是两个人,可以分头追赶,但假如运气不好,捉到了一只,那一只却逃掉了,那么这一只捉着的也只好放走了事。好容易捉到了一对,用线缚好了,活活地掷入药罐的沸汤中完事。然而还有“平地木十株”呢,这可谁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了,问药店,问乡下人,问卖草药的,问老年人,问读书人,问木匠,都只是摇摇头,临末才记起了玉田公公,爱种一点花木的老人,跑去一问,他果然知道,是生在山中树下的一种小树,能结红子如小珊瑚珠的,一般都称为“老弗大”,樟寿从别人手里买来的《花镜》里有。
樟寿想起清明扫墓回来时,曾经拔了些来,种在桂花明堂里,于是赶紧去找,果然有,而且在山里的时候结籽至多一株树不过三颗,家里种的却可以多到五六颗。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药引寻到了,但还有一种特别的丸药:败鼓皮丸。这“败鼓皮丸”就是用打破的旧鼓皮做成的;水肿一名鼓胀,一用打破的鼓皮自然就可以克伏它。清朝一位名叫刚毅的将军,因为憎恨“洋鬼子”,预备打他们,练了些兵称作“虎神营”,取虎能食羊、神能伏鬼的意思,也就是这道理。可惜这一种神药,全城中只有一家出售的,离樟寿家就有五里,但这却不像平地木那样,必须暗中摸索了,何廉臣先生开方之后,就恳切详细地给周家说明。
“我有一种丹,”有一回何廉臣先生说,“点在舌上,我想一定可以见效。因为舌乃心之灵苗……价钱也并不贵,只要两块钱一盒……”
父亲沉思了一会儿,想起最初姓冯的名医也说过这种丹,就摇摇头。
“我这样用药还会不大见效,”有一回何廉臣先生又说,“我想,可以请人看一看,可有什么冤愆……医能医病,不能医命,对不对?自然,这也许是前世的事……”
凡国手,都能够起死回生的,走过医生的门前,常可以看见这样的匾额。
连医生自己也说道:“西医长于外科,中医长于内科。”但是绍兴城那时不但没有西医,并且谁也还没有想到天下有所谓西医,因此无论什么,都只能由传统中医的嫡派门徒包办。古时候是巫医不分的,所以直到那时,他们的门徒就还见鬼,而且觉得“舌乃心之灵苗”。这就是中国人的“命”,连名医也无从医治的。
不肯用灵丹点在舌头上,又想不出“冤愆”来,自然,单吃了一百多天的“败鼓皮丸”有什么用呢?依然打不破水肿,父亲终于躺在床上喘气了。还请一回何廉臣先生,这回是特拔,大洋十元。他仍旧泰然地开了一张方,但已停止“败鼓皮丸”不用,药引也不很神妙了,所以只消半天,药就煎好,灌下去,却从口角上回了出来。
从此,樟寿便不再和何廉臣先生周旋,只在街上有时看见他坐在三名轿夫的快轿里飞一般抬过;后来听说他一直康健,一面行医,一面还做中医什么学报,正在和只长于外科的西医奋斗哩。
令樟寿终生难忘的是那条从当铺到药店的路。
该去给父亲买药了,明天还要付名医的诊金。午饭后,姆娘却踌躇着,小半天掏不出钱来。樟寿心知姆娘遇到了难处,不询问,甚至不敢看姆娘的脸,背过身去装着做别的事情。
终于,姆娘嗫嚅了一下,开口了,声音有些颤抖:“大阿官。”姆娘很少这样称呼自己。
好一会儿,樟寿才反应过来,答应了一声。
姆娘还是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樟寿这时成了男子汉,鼓励姆娘说:“姆娘,有什么事,尽管说。天大事,我来扛!”
姆娘含着泪眼看看儿子,有了主心骨,吐口说道:“家里空了,没有钱了。余下的二十亩稻田,要留着吃饭,再不能卖了,只能由你到当铺去当东西,换钱给爹爹买药,付明天的诊金。”
“啊!……”樟寿蒙了,好像闷雷在头上轰鸣,自语道:“什么?”
姆娘无可奈何地重复:“拿家里的东西,到当铺当些钱来……”
“当铺?!”樟寿小声惊呼了一声。心想:这样的地方,自己是从来未曾去过的,但是知道那是怎样的地方,是穷得实在没有办法的人才去的。他想起了路过时,从外面看见的当铺掌柜的冷脸。简直怕人!自己想起就厌恶。怎么能去那样的地方呢?
然而,看见姆娘愁苦的脸,脸上流淌下的两行热泪,樟寿立刻应道:“好吧!我去!”
姆娘擦了擦眼泪,从立柜里取出了父亲的一个会——子母会。这是从寺庙“请”来的宝物,两个小玉佛,一小一大,好像子母。用一块绿缎包着,看来很是珍惜。
下午在三味书屋上学时,樟寿向老寿先生告了假,说明天要去给父亲买药,不能来了。顺便还提及这次名医开的药引是几年陈的陈仓米,不知到哪里才能找到。
第二天一早,樟寿就小心地把子母会裹在水印蓝花的包袱里,从百草园后门,悄悄出去。他怕遇上人,特别是熟人。
出去往北走不远,就是咸欢河,河不宽,两岸长着荒草。从塔子桥过河到了北岸,就见一排黑瓦白墙的房子。一大间的墙上写着一个大大的“当”字,这就是恒济当。
樟寿在当铺门外踌躇了一会儿,才鼓起勇气进去。
迎面就是高高的柜台,比自己高出一倍。柜台上坐着掌柜的,很威严,脸孔冷板板的,有些像长庆寺里泥塑的凶神恶煞,令人胆寒。周家过去也开过很多当铺,在这一行当很有威望,过去当铺掌柜见了周家人,不论大人孩子,总是笑脸相迎,九十度鞠躬,头弯得会碰着柜台,这时却如此严冷。樟寿倍感世态炎凉,俨然从温室落入冰窖。
樟寿从包袱里拿出子母会,伸长胳臂,踮起脚,递上去。掌柜的在柜台下仔细地翻看着,还跟旁边的账房嘀嘀咕咕了一番,随后跟唱戏似的喊道:“子母会一个,系陈年旧货,无大用场,念佛祖之面,当大洋十二块。”
樟寿心中一惊,想道:姆娘说这子母会是很值些钱的。怎么会是陈年旧货,无大用场?怎么才值十二块?
正犹豫间,掌柜的把子母会往柜前一推,不屑地说:“不愿当,拿回去好哉!”
樟寿只好点点头,说了声:“当。”话音比哭还难受。
掌柜的递过一张当票,让樟寿接了,到账房那里领钱。账房先生是个瘦子,戴副深度眼镜,从镜边斜了樟寿一眼,接过当票看了看,哼了一声,往柜台上摔过十二块大洋。
樟寿的心都颤抖了,感到受了极大的侮辱,恨不能把钱扔到账房先生脸上,再用极毒的毒语挖苦掌柜的几句,但是又想起了姆娘那愁苦的脸,久病的父亲痛苦的呻吟,什么话都没说,默默地拿过了钱和当票,小心翼翼地放在包袱里,走了。
他还沿原路从百草园后门回家,把十二块大洋和当票如数交给姆娘。姆娘先是愣了一阵,因那珍贵的子母会只当了这点儿钱而惊讶,张了张嘴,但什么都没说,默默地收好了。又取出两块钱,让樟寿拿着药方去给父亲买药。
樟寿又出正门,沿着东昌坊口的古街,向大街的震元堂和府横街东头的天保堂走去。
到了药店,樟寿进去。药店柜台和他一样高,掌柜和伙计也比当铺和气,交上药方,就如数称药,包好交钱,转身走人。
又走了十多里地,才到家,累得快要散架了。樟寿还是强耐着,把药和找赎的零钱交回姆娘手中。
忽听门外有人叫:“豫才!”
开门一瞅,见是老寿先生亲自背了一只装铜钱的褡裢来了。樟寿忙把先生请进小堂前。老寿先生放下褡裢,从中取出一个小袋,里面盛着一升多陈米。
其实医方里要用的只是一两钱,而他竟背了一升多,樟寿忙请先生坐。先生却不坐,一定要走,樟寿只好送他出了新台门,看着先生回三味书屋,望着先生苍老、微驼的背影,热泪不禁夺眶而出,流到嘴角,有一股咸涩的味道……
周伯宜吃了很多苦药,名医也换了好几位,但丝毫不见效,水肿从腿部升到肚子,肚子胀得很可怕,竟至不能起床了。人消瘦得厉害,常常对鲁瑞说水肿使他浑身好像被湿布捆紧了,连透气也觉得吃力。
鲁瑞只是百般安慰,说:“宜老相公,你要吃点什么吗?枕头垫高一点吗?舒服吗?”周伯宜的饮食减少,连摔碗的力气也没有了。鲁瑞在丈夫面前从不伤心落泪,在背后,却偷着落了不知多少眼泪。她白天黑夜地看护着丈夫,几乎不吃不睡。然而,回天乏术,周伯宜生命的火苗渐渐地熄灭下去。
三伏暑天过去了,秋老虎也失去了淫威,空气凉爽,人们透过气来,噩耗却要来了。
公元1896年10月12日,即光绪二十二年阴历九月初六,夜里,鲁瑞预感到了什么,叫四个儿子不要再睡了,守候在父亲身边。长妈妈也在一起陪伴着,祖母在床边椅子上坐着,鲁瑞劝她回去睡觉,她犹豫着,终于回去了。
四弟椿寿才四岁,熬不住夜,在长妈妈怀里睡熟了,宝姑把他抱走。余下三兄弟,都很清醒,一点儿都不困,因为他们知道要发生严重的事情了,都目不转睛地看着父亲。
父亲睡在前房的大床里,床朝北,他的头朝南,身体侧向外面。
樟寿和二弟、三弟依次站在父亲床边的踏脚板上,靠近他的头部,距离大约只有两尺,看得清清楚楚。
父亲神色是安详的,看了儿子们一眼。
周伯宜问妻子:“老四呢?”
长妈妈赶紧出去把四弟叫醒,抱到他的眼前。方头大脸的四弟扬起嫩白的小手,呀呀地叫“爹爹”。
父亲看了一眼可爱的小儿子,像是放心了,闭上眼睛。
儿子们以为父亲太疲倦了,需要养神,谁知他按在自己胸前的那只手,轻轻地抬起来,又轻轻地落下,这样重复了几次,嘴里喃喃地说:“呆子孙!呆子孙!”声音很是微弱。
樟寿兄弟被父亲的举动惊呆了,父亲穿的是白布短衫,袖子很长,几乎遮住手背,从父亲那动作看得出来,他似乎在责备谁。
说完“呆子孙!呆子孙!”父亲就不言语了,好像昏迷过去。
长妈妈在这紧要关头,忙极了,把四弟交给宝姑,自己将经卷焚化,火熄灰冷以后,用红纸包作两包,塞在周伯宜手里,叫他捏着。又和鲁瑞一起,忙着给周伯宜换衣服。儿子不管她们,只是注视着父亲。
善知过去未来的长妈妈突然催促樟寿:“大阿官,叫啊,快叫啊!”
父亲的喘气颇长久,连樟寿也听得很吃力,然而谁也不能帮助他。樟寿有时竟至于电光一闪似的想道:“还是快一点喘完了吧……”立刻觉得这思想就不该,就像犯了罪;但同时又觉得这思想实在是正当的,他很爱他的父亲。便是以后,也还是这样想。
他伤心地站在父亲身旁,眼看着为家奔忙的父亲,已经不能留在人间,要永别了,真如万箭穿心,伤痛难忍。经长妈妈一催促,或者出于焦急,或者是六神无主,不由得大叫起来:“爹爹,爹爹!”声音十分凄惨。
“大声!他听不见。还不快叫?!”长妈妈说。
“爹爹!!!爹爹!!!”
父亲已经平静下去的脸,忽然紧张了,将眼微微一睁,仿佛有些苦痛。
“叫啊!快叫啊!”长妈妈催促说。
“爹爹!!!爹爹!!!”
“什么呢?……不要嚷。……我吃力……”父亲低低地说,又急速地喘着气,好一会儿,才复了原状,平静下去,气息越来越弱。
櫆寿在一边似乎觉出父亲不想让大哥叫了,想劝阻,又开不了口。
“爹爹!!!”樟寿还在叫,一直到父亲咽了气。
樟寿多少年后还听到那时自己的这声音,每听到时,就觉得是对于父亲的最大的错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