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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露营

第二天(9 月 24 日,星期二),我到下午 2 点才写毕日记并修理好背包,因为我决意以后带背包走路,不再用篮子了;半小时之后,我就动步向谢拉尔主教村进发,这是位于梅尔夸森林边上的一处地方。别人告诉我,步行到那里一个半小时便可到达;而我则以为,一个受毛驴牵累的人,如果预期四个小时走完那路程,也不算是过分的奢望了。

从朗戈涅出发的那条漫长的上山路上,一直是不下雨就落冰雹;风不断变强,不过变得很缓慢;飞驰着的云块大量地从北方猛冲过来,一路跟随着我——有些云块拖曳着续降暴雨的面罩,有些云块团在一起发出光亮,仿佛预兆着下雪。我不久走出了种植庄稼的阿列河洼地,离开了那些犁地的耕牛,以及诸如此类的乡村景物。荒地、长满石楠属灌木的沼泽、一片片岩石地和松林地以及桦木林,全都装饰着秋天的黄色;各处都可见到少数几所没有遮蔽的小屋和几块荒凉的田地——凡此便是这个乡区的特色。丘陵和低谷接连着低谷和丘陵;走牲口的苍白色岩石小道蜿蜒交错,分岔成为三条或四条,隐没在沼泽的洼地,然后又断断续续地出现在山腰上或树林边缘。

没有一条径直的道路通往谢拉尔,而要通过这个崎岖不平的乡区和走通这一带时时出现的错综小路,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当我到达萨涅鲁斯的时候,该是午后 4 点光景了,我继续赶路,心里高兴有了个明确的出发地点。两小时后,风息了,暮色迅速降临,我走出了一处我曾左拐右弯摸索多时的枞树林,发现所到之地并不是原来寻觅的村庄,而是错乱起伏的丘陵群中另外一个沼泽地。刚才我曾闻见前面有牲口的铃声,此刻从树林边上走出,看见了十几头牛,还有大约十几个人影,我猜想是小孩子,虽然雾霭已将他们的形象放大到几乎难以辨认了。他们默默地一个跟着一个不断走圆圈,时而挽起手来,时而放开手相互鞠躬。儿童们的舞蹈可以引起某些十分天真和生动的思想;不过,在夜幕笼罩下的沼泽地上看到这种景象,却觉得是荒诞和怪异的。 [17] 即使像我这样熟读赫伯特·斯宾塞 [18] 的人,一时之间也有一种忘世之感落到心上。接着,我用刺棒催赶小温驯前进,将它像一艘难驾驶的船舶那样引导过那块空地。到了一条小路上,它仿佛船只遇到了顺风,出乎自己的意愿顽强地向前跑去了。可是一经踏上草地或者进入灌木林,这牲口就变得着了魔法。在它身上,迷路的旅行者兜圈子寻路的倾向发展到了狂热的程度,因此即使为了取得适宜的路径以走过单独的一块田野,也必须完全由我掌握方向。

当我这样费尽心力摸索着走过沼泽地的时候,大部分孩子和牲口开始走散了,只剩下两个女孩落在后面。我向她们探问了我的路向。乡下人一般不大愿意给过路人讲说什么。有个老家伙见我走近他,干脆躲入屋内,还把门紧紧关上。我若敲门,即使叫哑喉咙,他也不会理睬的。另有一个人,给我指了指方向,后来我发现我听错了,但他却夷然地望着我走错了路而不给我再做一个指路的手势。假如我整夜在丘陵地上瞎闯,他也是毫不关心的!至于这两个女孩,她们是一对狡黠的小娼妇,有的只是捉弄我的主意。一个女孩向我伸了伸舌头,另一个嘱咐我跟着那群牛走;两个人叽叽嘎嘎地笑着,用肘弯相互推动。热沃当的恶狼咬死了这个地区大约一百名儿童;我开始以怜悯心理想到那条狼了。

离开了那两个女孩,我急急忙忙从沼泽地前进,进入另一丛树林,走上一条轮廓分明的道路。天色一步步暗下来了。小温驯突然开始感到不妙,主动加快了步伐,从那以后,就不再引起我的麻烦。这是我第一次有机会从它身上看到智慧的迹象。与此同时,风势增大,成了近于强风,又有一阵大雨从北方飘洒过来。从树林的另一边,我看到有几个窗户在暮色中露出灯光来。这是富齐伊小山村。靠近一处桦树林有三间屋子建在山腰上。我在这里遇见了一位可爱的老人,他冒雨陪我走了不远的一段路,指引我走上去谢拉尔的大道。他不肯接受我的报酬,只是将双手伸到头顶上摇动着,几乎像是威吓我,同时用纯粹的土语不断地尖声表示拒绝。

最后,似乎一切都顺利了。我的思想开始转到吃饭和烤火上,我的心怀也放宽到舒坦的程度了。可是很不幸,我又踏上了更大苦恼的边缘!忽然,瞬息之间落下了整个夜幕。我曾在野外多次经历过黑夜,可是没有一个黑夜比这一天更黑的。隐隐约约的岩石,隐隐约约的人畜踏成的道路,某种毛茸茸的稠密东西,或者黑中之黑,是一棵树——这是我可以辨认的一切。头上的天空,是浑然一片漆黑;连飞驰的云块也无从用肉眼看出它们怎样在奔逐。我在伸臂可及的距离之内,辨别不了手掌和路面,也无法在同样的距离上辨别刺棒和草地或天空。

不一会儿,我所走的那条路,在一处岩石基底的草地上,按照乡下道路的方式分岔,成为三四条。由于小温驯历来喜欢走人畜踏成的道路,我就想趁这个寻路的机会试一试它的本能。可是驴子的本能从这种牲畜的名称上就可以料到;小温驯在几块漂砾之间打圈子爬行了半分钟,茫然不知所从,正如你可以对一头驴子所估计到的。如果我做了适当的准备,我早该露营下来了。只是由于要走的路并不长,我没有带上酒,没有供我自己吃的面包,只有一磅多一点儿给小温驯吃的。除此之外,我和小温驯都在暴雨中淋得周身透湿。不过现在,要是我能弄到一些水,我就会不顾一切立即宿营。然而,除了雨水之外,根本没有水,因此我决定回返富齐伊,并且找个向导领我前行一段路——“借你指路的手稍稍前进一程”。 [19]

此事决策容易,完成却难。在这明显感觉到的风声咆哮的黑暗里,我所能够断定的,只有风的方向。我拿脸孔对着风。道路已不见踪影,我横过田野,有时走在空旷的沼泽地上,有时被小温驯攀登不了的岩石或树丛所挡住,直到又一次望见了几点窗户上的灯光。这回的灯光与上回位置不同。这地方不是富齐伊,而是富齐阿,与前者相距不远的一个小山村。但从居民的精神面貌来说,这是两个不同的世界。我将小温驯拴在一处道口,自己摸索前行,在岩石间跌跌撞撞,半条腿没入了泥塘,最后终于摸到了山村的入口。第一所露出灯光的屋子里,有个妇女不肯给我开门。她从门缝里大声对我说,她单身在屋里,且又是个瘸子,什么忙也帮不了。不过要是我向隔壁人家去请求,那里有个男人,只要他愿意,是可以给我帮忙的。

隔壁门上有好几个人出来,一名男子,两名女子,还有个姑娘,提着两盏灯笼察看我这过路人。那男子神色不差,只是露出一种疑惑的笑容。他斜倚着门框,听我叙说根由。我所要求的,仅在为我领路到谢拉尔。

“那天色,你看,已经暗尽了。”他说。

我对他说,这正是我求助的原因。

“我懂得这个,”他说,显出不愉快的样子,“可是——这个——很不好办呀。”

我说我愿意奉送酬劳。他摇摇头。我把酬金提高到十法郎;可他还是摇头。“那么请你自己提出代价吧。”我说。

“不是这个问题,”最后他说,显然有难处,“可我不打算出门呀。”

我有点恼火,因此问他,依他的意思,我该怎么办。

“你过了谢拉尔还到哪儿去呢?”他用询问代替了回答。

“这跟你不相干呀,”我回答说,因为我不欲听他任情发挥没有理性的好奇心,“不管去往什么地方,都改变不了目前的困难处境。”

“那是真的,”他承认,放声一笑,“不错,那是真的。可你是从哪儿来的呢?”

一个修养比我好的人也可能因此而生气。

“哦,”我说,“我不想回答你的任何问题了,因此你还是节省一点儿提问题的精力吧。我已经落夜了;我需要帮助。要是你自己不想给我引路,至少请你帮我找个愿意当向导的人吧。”

“别说了,”他忽然叫了起来,“还在白天,不是你从那块草地上走过的吗?”

“不错,不错,”那女孩说,我一直没有认出她来,“正是那位先生——我叫他跟着牛走。”

“说到你呀,姑娘,”我说,“你是个爱开玩笑的人呀。”

“那么,”那男人又说,“活见鬼,你到此刻仍在这里,干的是什么呢?”

活见鬼,一点儿不错!可我仍在这个地方呀。“重要的问题是,”我说,“结束这个局面。”于是我又一次提出,请他帮我找个向导。

“那是,”他又说,“那是——天色暗尽了。”

“好吧,”我说,“带上你的一盏灯笼走吧。”

“不,”他高叫一声,把关心缩了回去,又用先前那句话作了挡箭牌,“我不打算出门。”

我凝住眼睛看他。我从他脸上看到并非伪装的恐怖心理与并非伪装的羞耻心理互相搏斗;他可怜巴巴地微笑着,用舌尖舔舔嘴唇,仿佛一名做了坏事而被察觉的小学生。我对他三言两语说明了我的处境,请教他我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他说,“我不打算出门。”

“热沃当的野兽”就在这里,一点儿不错。

“先生,”我以最大的威严态度说,“你是个胆小鬼。”

说了,我就转身离开那一家人,他们连忙退入他们的堡垒;那扇了不起的大门又关上了,但我在那门关紧之前还听到一阵笑声。Filia barbara pater barbarior, [20] 让我换个复数来说吧:“一窝热沃当的野兽”。

当时,那两盏灯笼照得我的两眼有些发花,我苦恼地在石块和垃圾堆中间蹒跚寻路。山村里其他屋子都是黑暗而又静寂的;尽管我敲了几处门户,可是没有一点儿回应。敲门求援不是办法,于是我嘴里带着诅咒离开了富齐阿。雨已经停止了,风却还在加强,开始吹干我的外衣和裤子。“好吧,”我想,“不管有水没有水,我必须露营了。”不过,首要的一件事是回去找小温驯。我完全可以肯定,我在黑暗中摸到我的小毛驴足足花了二十分钟;而且,要不是那泥塘不客气地帮了我的忙,说不定直到天明我还在摸索它,因为我又一次绊倒在那塘里了。我的第二件事是找个树林作遮蔽,因为风刮得又冷又狂暴。在这个处处都是树林的地区,我怎么竟费了那么长的时间才找到一个宿营地,这是今天的冒险活动中又一个难解的谜;但我可以赌咒说,我为此找了将近一个小时。

最后,在我的左首出现一丛黑压压的树木,道路对面又突然出现一个漆黑的洞穴。我叫它洞穴,毫不夸张;打那树叶叠成的拱门下走去,正如进入一座地窖。我伸手四处摸索,摸到了一根粗壮的枝条,于是拿小温驯拴在这里——一头皮肉枯槁、浑身湿透、丧魂落魄的毛驴!然后我卸下包裹,把它在路边岩石上放平了,解开包上的扣带。我清楚地记得包内放灯笼的地方,但是蜡烛在哪里呢?我在乱七八糟的物件堆里摸了又摸,摸索之中忽然触着了酒精灯。多谢老天!这对我同样有用。风在林木丛中不断呼啸着;我可以听到树枝晃动和树叶翻飞的声音传送过半英里的森林。不过我那宿营地的景象不仅暗黑有如地坑,而且掩蔽得十分严实。我划火柴到第二根,就把灯芯点燃了。灯光是暗淡的,而且摇曳不定,但它将我同整个宇宙隔绝了,同时又加重了四周夜色的黑暗。

我放宽了小温驯的细绳,使它容易活动,又掰了半块黑面包给它当晚餐,留下半块明天早晨再吃。然后我取出自己需用的物品放在跟前;脱去湿透了的靴子和绑腿,拿雨衣裹了;将背包垫在睡袋袋口下面当枕头;拿我的下肢缓缓滑入袋内,把自己裹得像个襁褓里的婴孩。我打开一个大红肠罐头,又折碎一块巧克力饼,这是我必须食用的全部食品。听起来也许令人不快,但我是将这两种食品像夹肉面包那样搭在一起一口一口地吃下去的。我用纯白兰地酒将这种不大好吃的混合食品冲下肚子;而纯白兰地酒本身也是一种容易引起反胃的饮料。然而我的肚子空了,我饿了;吃得很舒服,又抽了一支在我的经验中其味最美的卷烟。接着我捡起一块石头压住我的草帽,将我那皮帽的帽边拉下来,盖住脖子和眼睛,将我的左轮手枪放在手边,这样我就舒舒服服地躺在羊皮睡袋里。

最先我自己怀疑是否倦极欲睡,因为我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比平时快速,仿佛遇到了一种在心理上还不习惯的快乐激动。然而一到我的上下眼睑合拢时,立刻就有神妙的胶质在那里起作用,两张眼皮再也不能分开了。林间的风声是我的催眠曲。有时那风声持续几分钟稳定而均衡地吹响着;过后却又膨大起来,像冲破堤防的激浪那样汹涌而至。此时,树上就有午后降雨时留下的水点大颗大颗地拍打我的全身。我在自己的乡间卧室过宿时,曾经一夜又一夜静听林中风声所造成的这种扰人的协奏曲;可是也许是树木不相同,也许是地势不一样,也许是因为我自己远离家乡躺到这个地方,我总觉得在热沃当的这些树林里,那风声所奏出来的乃是另一种曲调。我潜心谛听。与此同时,睡眠渐渐占有了我的躯体,压制了我的思想和感觉,可是在我未入睡之前,我的最后一点儿精神仍是用于倾听和辨别,而我的最后一阵意识状态,仍是对耳边那种不熟悉的喧闹声音感到惊异。

黑夜里我有两次短时间的醒觉,一次是因为睡袋下面一块石头硌得我脊背发痛,又一次是可怜的有耐性的小温驯发了脾气,在路上又扒又蹬;醒后我望见了头上一两颗星亮和夜空衬托下像花边一般的叶丛边缘。到第三次醒来时(9 月25 日,星期三),整个宇宙洋溢着青光,是黎明初现了。我看见了风中颤动的树叶和条带一样的道路;转过头去,我看见小温驯系在一株山毛榉树旁边,一半身子站到小路上,显示着无可比拟的耐性。我重又闭上眼睛,回想夜间的经历。我觉得这一夜,尽管是这种暴风雨的天气,仍过得很安逸而愉快,因此自感惊异。假如我不是被迫在昏暗的夜色下盲目觅定露营地点,也不至于有那么一块石头硌得我睡不稳实;我也没有感到其他不便,只除了我的脚碰到了睡袋所装杂物中的那盏灯笼或者那本佩拉的《荒漠地区牧师传》 [21] 第二卷;不仅如此,我还丝毫不觉得寒冷,醒来时非常轻松和畅快。

怀着这样的心情,我抖擞身体,重又穿上靴子,扎上绑腿,拿剩下的黑面包给小温驯吃了,漫步左近一带,看着我是在世界的哪个角落醒来的。尤利西斯回到伊萨卡 [22] 以后,女神的话使他失去主意,那时他在迷茫中没有像我现在这样的愉快心情。我平生一直想从事一番完全不动感情的冒险活动,就像早期英勇的航海家们那样;因此这么一清早出现在热沃当地区杂树丛生的角落——不辨南北方向,像地球上第一个人类、一名内陆的落荒者那样不熟悉周围环境——此时我的梦想略有一部分得到满足了。我处身于一个小小桦木林的边上,林中散落着少数几株山毛榉;后面毗连着另外一个枞树林;前面不长树木,空旷的坡地往下通向一处长满绿草的浅谷。四周环绕着许多光秃秃的山峰,随着视野的封闭或开阔,有的出现在近处,有的出现在远方,但没有一座山峰明显地陡然高出其余山峰。风推卷着林木。桦树上星星点点的金色秋叶不断地颤动着。头上天空里飘满了一绺绺、一片片的烟云,随着风的漫天驱逐而飞驰,消失,再现,又像齿轮那样围绕一个轴心旋转。这是狂暴天气,是饿死人的寒冷。趁寒冷还没有冻僵我的手指,我吃了一些巧克力,喝了一大口白兰地酒,抽了一支卷烟。到了我吃喝完毕,收拾好我的包裹,并将它缚上驮鞍的时候,晨曦刚在东方山巅露面。我们循小道走了没有多远,虽然还没有看见太阳,它的金光却已撒上东边天空下几座云雾笼罩的高山了。

风从我们身后刮过来,刺骨一般将我们推向前进。我把外衣纽扣全部扣上,怀着愉快的心情同其他路人一起赶路,到了一处拐角上,忽然又见富齐伊小山村出现在我面前。不仅是那个村子,还有前天晚上陪我走了许多路的那位老人,他一见我就从屋子里奔出来高高举起双手,显出惊惶的神色。

“我可怜的孩子!”他叫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呀?”

我把全部经过告诉了他。他像磨坊里的拨粒板那样拍打着他那老年的手,意在回想当时他是多么粗心让我独自上路;但当他听说到富齐阿那个人的时候,他又显出满怀的愤怒和沮丧。

“这一回,”他说,“至少不要再出错了。”

他患有严重的风湿症,一瘸一拐地走路,陪我走了大约半英里,直到我隐约望见我长时间想望着的目的地谢拉尔方才分手。 0j/LfURUaXf31tGa59lW28VKKwBPVuI/uB3BbtxD0tDfykGpJ9ujJ0O/a5M0HZJ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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