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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使用了刺棒

布谢的客栈,是我历来所见最少虚饰的客栈之一;不过在我的旅行中,我还见过许多同样的客栈。说实在话,这一家是法国这个高原地区典型的旅店。请想象一下:一所两层楼房的小屋,门前放着一条板凳;牲口棚与厨房连成套间,因此小温驯和我可以互相听到进食时的声音;家具是最简朴的夯土房间的陈设,只有一间供旅客过宿的卧房,房内除了床铺之外没有别的设备。厨房里同时进行烹饪和吃喝,到夜晚一家人就睡在这里。不管哪一个,凡是想洗脸洗身的,必须靠着那张公用桌子当众洗涤。食品有时很俭约,我不止一次吃到鱼干和炒蛋,葡萄酒是最最淡味的一种,白兰地酒是男人们不要喝的。吃饭时,也可能有一口肥大的母猪来作陪,在桌子底下乱拱鼻子,并且摩擦到你的腿上来。

不过,客栈里的一家人,十次之中总有九次,显得很亲热和体贴。一经跨入店门,你就不是外人了;这些乡下人尽管在大路上态度粗鲁,使人不敢接近,但到了一起坐在他们的炉灶旁边的时候,他们就显示出仁慈教养的特征。例如,在布谢,我打开我的那瓶波若莱酒,请店主共饮,他只肯喝一点点。

“我对这类酒是个行业外的爱好者,你知道吗?”他说,“我能够把你的瓶子喝空。”

在这类路边客栈里,旅客按例须自备餐刀用餐。除非他索取,人家不会供应他一把的。餐桌上放有一只玻璃瓶,一大块面包,一把铁叉,这就设备齐全了。布谢的店主人真诚赞美我的餐刀,刀片的弹性更使他惊奇不已。

“这是我一辈子也猜想不到的。”他说。“我敢打赌,”他拿餐刀在手里掂了掂,又说,“这该叫你至少花费五法郎吧。”

听我告诉他对此我花了二十法郎,他的下颌掉落了。

他是个和气、慷慨、识趣、亲善的老汉,只是惊人的无知。他的妻子在态度上不是那么讨人欢喜,但是能够读书,虽然我以为她从来不曾读过什么。她能动一点儿脑筋,讲话时斩钉截铁的口气,仿佛她是客栈的当家人。

布谢的客栈

“我家老汉什么也不懂,”她说,生气地点了点头,“他跟牲口一样。”

那老头也点头表示默认。在女人方面,没有一点儿轻蔑的意思,男人方面也并不羞惭。彼此老实地接受了事实,也就不再有什么问题了。

我受到了有关此次旅行的详细盘问。那女主人一会儿就明白了,随即概括地说出了我在回去后要拿什么写入我的书本。“某某地方人们是不是收割了庄稼;那里有没有森林;多方面研究风土人情;举个例子来说,我和我家主人跟你讲了什么;大自然的美丽景色,以及其他种种。”说完,她看了我一眼表示询问。

“正是这样。”我说。

“你看,”她添说一句,对着她的丈夫,“我懂得这一门。”

他们两人对我所讲路上的麻烦事情都有很大的兴趣。

“到明天早上,”那丈夫说,“我要给你制一件比你的棍棒更有用的家伙。那种牲畜是感觉不到什么痛痒的,俗话说的‘驴子一般顽固’嘛;你可以用棍子打得它失去感觉,可是你还是到不了什么地方。”

更有用的家伙!我不知道他准备给我什么。

客房里设有两张床铺。我占了一张;我得承认,看见一个年轻男子和他的老婆孩子做出一个人趴到另一个人身上的举动,我是有点儿难为情的。这类事情在我还是第一次碰到。倘使要我经常发生同样尴尬、同样从外部得来的感觉,那么我就祷告上帝,但愿此次所见也是最后一次吧。我拿两眼一直只看自己,也不知道那女人是什么模样,只记得她有两条美好的胳膊。他们又仿佛对我的出现毫不介意。事实上,这局面对我来说,比对那一对夫妇更为尴尬。一对男女彼此始终泰然行事,倒是那单身的文雅人物应当羞愧了。可是我禁不住觉得那个做丈夫的搅乱了我的情绪,于是从我的瓶子里倒出一杯白兰地酒来,借此争取他的宽容。他告诉我,他是阿莱的一名箍桶匠,去往圣艾蒂安 [11] 找工作的,又说在空闲的时候,他也干干撮合说媒的倒霉行当。对于我,他一口咬定说我是个白兰地酒商人。

第二天(9 月 23 日,星期一)早晨,我最先起床,贼胆心虚地匆匆盥洗完毕,以便留出一个清静的场所让那位夫人即箍桶匠的妻子从容起身。我喝了一碗牛奶,然后出门探察布谢附近的景色。天气冷得十分难受,是个灰暗、有风的冬季早晨,薄薄的云片快速地飞过低空;风从光秃秃的台地呼啸而过;唯一的彩色景象远在梅藏克峰和东方群山的后面,那里的天空仍还呈现着黎明时分的橘红色。

此时是清晨 5 点钟,在海拔四千英尺的地方,我必须把两手埋在衣袋里小步奔跑。乡下人三三两两结伴前往田间劳作,他们都转过头来打量我这异乡人。我在昨夜曾见他们回来,现在又见他们去往田间;这里是布谢生活的一幅缩影。

当我回到客栈准备略进早餐的时候,女店主正在厨房里为她女儿梳头。我向她称赞那头发长得很美。

“哦,不行,”那母亲说,“这头发没有长成理应长得的那么美。你看,长得太细了。”

一批聪明的乡下人就是这样在不如意的物质条件下安慰了自己,又通过一种惊人的民主程序,凭多数人的缺点决定了美的典型。我说:“你家老板哪里去了?”

“老板在楼上,”她回答说,“在给你制刺棒呢。”

愿上帝赐福于刺棒的发明者!愿上帝赐福于教我使用刺棒的布谢圣尼古拉的客栈主人!这种在顶端嵌有八分之一英寸小钉子的简单杆子,到店主人交与我掌握时,确实成了权杖。从此以后,小温驯就成了我的奴隶了。戳一下,它就走出那道最有吸引力的牲口房大门。戳一下,它就雄健地迈步作小跑,一跑几英里。若同昨天相比,那是多大的一个变化呀!再不要挥动那条讨厌的棍子了;再不要用发痛的胳臂鞭打了;再不要使用劈下大砍刀的架势,只消审慎而文雅地做个击剑动作就行了。纵然小温驯鼠毛色的楔形屁股上时不时流出一滴血来,那有什么关系呢?说实在话,我原可以不用这个办法的;可是昨天的诸般业绩把我的仁慈之心全部冲洗掉了。这个顽固的小牲畜,既然不接受好心对待,那就只好一面挨刺一面走路。

天气阴沉而又严寒,从这里到普拉代勒,除了一队骑牲口的妇女和两名邮递员经过之外,一路上极度肃静。我只记有这么一起遭遇。在一段荒地上,有一匹脖子带着响铃的灵敏马驹向我们冲驰过来,威武地打着响鼻,仿佛要干一番大事业的样子,接着它那幼稚的小心灵忽又想到别处去了,于是掉转身子,疾驰而去,就像来时那样,那响铃在风地里叮当作响。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我看到它停步时的高雅神气,也听见那铃声。到我登上大路时,风吹电线的声音似乎继续奏出同样的乐曲。

普拉代勒位于一处山腰上,高踞于阿列河的上面,四周是丰茂的草地。各处都在刈割再生草,因此使得邻近地区,在这个刮风的秋天早晨,散发着一种不适时的干草气息。阿列河对岸,若干英里的土地连续升高直到天边:一派染成棕褐和灰黄的秋天景色,加上枞树林的黑色斑点以及几条蜿蜒在群山之间的白色道路。飘浮在这一切上面的云块,均匀地撒下略呈紫色的阴影,惨淡而带有一点儿威吓意味,显得比实际更高更远,同时使得像丝带一般盘旋山间的公路呈现出更为明显的轮廓。这是一片暗淡的景象,但对一个旅行者来说,却是具有刺激性的。因为现在我是处于沃莱地区的边界上,眼前我所看到的一切,都属于另外一个地区——荒芜的热沃当地区,山峦绵延,没有耕作,新近因为害怕狼群,把森林都砍光了。

很可惜,狼群跟强盗一样,似乎都避开旅行者的前进道路。而且你可以跋涉过我们这个惬意的欧洲全境,不会遇到一件够得上称为冒险的险事。不过,若使有险可冒的话,一个人来到这里,可正到了希望的前缘。因为这里是产生那条扬名后世的恶兽“狼中拿破仑” [12] 的地方。那条狼作了多少孽啊!它在热沃当和维瓦赖两个地区自由自在地栖息了十个月;它噬食了好几个妇女和儿童以及“几名以美貌闻名的牧羊女”;它追逐过带有武器的骑兵;有人曾见它在大白天沿着交通干线追赶一辆驿车和随车骑手,那驿车和骑手当时飞逃在狼的前面。政府像通缉政治犯那样出布告捕捉它,悬赏一万法郎购买它的脑袋。可是,待到把它枪杀送往凡尔赛 [13] 的时候,请看!它只是一条平常的狼,甚至比平常的狼还小一点儿。亚历山大·波普 [14] 有诗咏叹道,“虽然我能从北极走到南极”,这个“小伍长” [15] 却震撼了整个欧洲;要是所有的狼都像这条狼的话,那么它们就会把人类的历史改变了吧。贝尔泰 [16] 先生拿这条狼作为一篇小说的主人公,我读过这篇小说,不过以后不愿再读了。

我急急忙忙吃罢中饭,女店主曾叫我参观普拉代勒的圣母像,说“尽管那像是木雕的,可是显示过不少的奇迹呢”,我却执意不肯听从,就在 12 点 1 刻之前,用刺棒赶着小温驯走下陡坡,往阿列河畔的朗戈涅前进了。道路两旁,在灰蒙蒙的田野里,庄稼汉们正在为明年的春耕做准备工作。每隔五十码,就有一对肩宽体壮的负轭公牛在耐性地拉犁耕地。我从这些温顺地在土地上顽强服役的牲畜中,看见有一头忽然对小温驯和我发生了兴趣。它在犁开的那条垄沟直冲着大路,它的脑袋牢牢地受制于牛轭,犹如那些支承沉重飞檐的女神雕像的头颅;可是它把它那诚实的大眼睛收缩成圆圆的,用一种沉思的眼光凝视着我们,直至它的主人斥令它掉转犁头往相反方向耕过去。从这一片犁开的垄沟上,从许多公牛脚边,从各处用锄头敲碎干土块的农夫手下,风带走薄薄的一重尘土,形成满地烟雾。这是一派美好、忙碌、生动的农村景象。随着我们的继续下山,热沃当高地在我眼前也不断地往天空升高。

昨天我已经渡过了卢瓦尔河;如今我要渡阿列河了,这两条河流在其发脉处竟是如此接近。刚到朗戈涅的桥头,酝酿多时的雨开始下起来了,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用《圣经》上的一句话问我:“你从哪里来?”她的口气十分认真,引得我哈哈大笑;可这一笑叫她大为狼狈。她显然是个极讲究礼貌的孩子,因此就默默地带着恼怒站住了凝视我,目送我跨过那座桥进入热沃当地区。 zZ1Q0N961OFVEzA3AWhCTUvQTVtYBXjhV+eAryDKvc4JNHLkqYoXFSs019BZexN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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