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处理了这种种行前琐事、走过山坡荒地向山麓走去的时候,莫纳斯提埃的钟声正好打响 9 点。在我还望得见山上人家的一路上,有一种暗暗的惭愧感和对某种可笑的失败的担心,使我不敢调弄一下小温驯。它踏着四只小蹄子一本正经地以优雅的姿态走在旅途上,时不时摇摇耳朵或尾巴;而压在大堆包裹下面的驴身,却显得那么渺小,这使我心有不安。我们徒步走过溪流,没有什么困难——这是毫无问题的,毛驴天生很驯良。一经渡水到了对岸,那道路开始穿过松林逐渐上坡,我用右手握住那条不文明的棍棒,怀着不安的心情将它打落在毛驴身上。小温驯把步伐大概加快了三步,然后又恢复原来的小步慢行。再打一次,效果如前;第三次还是这样。我是够得上称为一名英国人的,要我对雌性动物下辣手,未免违背我的良心。我停止了敲打,对那毛驴全身从头到脚看了一下,可怜的牲畜,它的膝头在发抖呢,呼吸是上气不接下气了:显然它在上坡时不可能走得再快一点儿了。我想我不该虐待这头无辜的牲口;让它按照它自己的步伐走去吧,让我耐心地跟随它吧。
它走的是怎样的一种步伐,那是没有一个适当的单词可以形容的;那步伐比人们平常散步还慢得多,相差几乎有如散步之于奔跑。我每举一步,都花很长的时间;五分钟下来,就累得我心神疲惫,腿上肌肉全部发热。可是我必须一路靠近毛驴,必须按照它的速度掌握我的前进尺度;因为假如我落后了几码,或者超前走了几码,那时小温驯马上就停了下来,开始自己寻草吃了。想到这局面须得从此地一直持续到阿莱 [8] ,我就大伤其心。在一切意想得到的旅行之中,这一趟旅行是最惹厌的了。我试叫自己相信这是一个美好的日子;我试用烟草来振奋我那预感不祥的心神;可是一直有一个幻觉跟着我,就是觉得眼前是一条漫长、漫长的道路,一会儿上山岭,一会儿下溪谷,这里有两个动物永无休止地一步又一步慢慢移动着,一分钟移动一码,而且,就像昏迷在梦魇中那样,无法进一步接近目标。
就在这时刻,从我们后面来了一个高个子庄稼汉,四十岁光景,有一张不讨人欢喜的死板的脸,穿的是一件乡下人的绿色开衩外衣。他以快速而沉着的步伐赶上了我们,又停下来观察我们可怜的前进状态。
“你的毛驴,”他说,“已经很老了吧?”
我对他说,我认为并不老。
于是他推测说,那么,我们一定是走了许多路了。
我告诉他,我们是刚从莫纳斯提埃出发的。
“那你们怎么走成这副模样啊!”他大声呼叫,同时仰起脖子,纵情大笑了一阵。我觉得有点儿受到侮辱,两眼盯住了他,直到他笑得心满意足。接下来他说:“你万万不可顾惜这类牲畜。”说着,他从树丛中折下一根枝条,大叫一声,开始抽打小温驯的尾部。那牲畜竖起了耳朵,立刻改为矫健、轻快的步子,就在那庄稼汉跟我们走在一起的那一会儿,它一直没有迟滞委顿,没有一点儿丧气的样子。现在,我抱憾地说一句:过去它那气喘吁吁而又摇摇摆摆的形态,原来是个喜剧片段。
老天赐我意外的帮助,那庄稼汉在离去之前,给我出了一些高妙的主意,尽管那些主意不合人道。他将那根枝条赠送与我,并说这家伙可以比我的棍棒更易叫毛驴吃痛。最后他又教我,赶毛驴的人真正的喝叫法,或者共同了解的字眼,是“普鲁!”自始至终,他一直拿滑稽的怀疑神气对待我,使我感到局蹐不安;他又讥笑我的赶驴方法,就如我在暗中讥笑他的发音方法或他的绿色开衩外衣一样。不过这一会儿可轮不到我发笑。
我为我新得的学问而骄傲,还认为我已把这一套技术学完全了。没有疑问,午前半天里余下的时间,小温驯确实有一些出色的表现,由此我就有闲暇可以观察一下周围的景象。这一天正逢安息日,阳光下山间的田地上不见一个人影;当我们下山走到弗吕热尔的圣马丁教堂时,那教堂直到门外都挤满了人,有些人跪在门前台阶上,牧师的唱诗声从黝黑的教堂内部传送到了教堂外。此时此地,我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老家;因为可以说,我出身于具有守安息习惯的地方,一切安息日的仪式,就像苏格兰方言一样,都能触动我复杂的感情,既有愉快,也有悒郁。只有像是来自另一星球的人那样匆匆经过的旅行者,才能确切地从这个伟大的守真节日享受到它的和平与美妙。看到整个乡下都在休息,对于他的心神很有好处。异乎寻常的一片静穆,具有胜过音乐的美趣;这静穆还将他导入温婉的思想,犹如山间流水的响声或阳光的暖意。
我怀着这种愉快情绪走下小山,到达一处葱绿的山谷尽头。古戴镇就在这里,博福尔堡建在对面的峭壁上,澄澈如晶的溪水在镇后山下潴成一个深潭。潭上潭下,你可以听到溪水迂回曲折地流过石块的声音:这是一条大河温文和蔼的源头,把它称为“卢瓦尔河”,似乎不近情理。古戴镇四面环山,凭着从岩石上凿出的步行小道与山外世界的法国相通,这小道是最宜于走毛驴的。镇上男女,在他们这个绿树荫蔽的冷僻角落里,喝酒,咒骂,或者在冬天里从他们家屋门口瞭望积雪的山巅,你会认为这是个与世隔绝的处所,犹如荷马笔下独眼巨人 [9] 所居之地吧。可是实际上并不如此。邮递员经常背着邮袋来到古戴镇;古戴镇有志外出的青年,行走一天便可到达勒皮的铁路线;在这个镇上的客栈里,你可以看到店主的侄儿雷吉斯·塞纳克的木雕像,此人于 1876 年 4 月10 日在纽约汤马尼会堂获得“南北美洲剑术教授和优胜者”的光荣称号,同时还得了五百美元的奖金。
我匆匆吃毕午饭,尽早再上路。可是,很糟糕,我和小温驯爬上小镇对面那座不见尽头的小山时,吆喝“普鲁!”似乎失去效用了。我像狮子那样大声吼叫,又像雏鸽那样柔声呼唤,然而小温驯既不徇情,也不惧怕。它坚持按照它的步法行走,只有敲打一下才能催动它走得快点,可也仅仅是快上一秒钟就完了。我必须紧跟在它身边,不断加以痛打。这项苦役略一停顿,它就立即恢复它所特有的那种姿态了。我想我从来不曾听说过有人落入这种尴尬境地。当时我必须在日落之前赶到布谢湖,准备在那里露营。因此,即使只是为了怀有这样的希望,我也必须立即不客气地对待这头倔强的牲畜。我的敲打声使我自己也听得厌烦了。有一回,我在注视之中,发觉它与过去曾经多次厚待过我的一位熟识的夫人依稀有些相似,这一来就使我格外憎恶自己的残酷手段。
更为尴尬的问题是,我们遇见了另外一头在路旁游荡的毛驴,不巧正好是公的。那公驴跟小温驯碰在一起嘶叫作耍,我必须拆开这一对,并且反复用猛烈的鞭打打散它们的青春时期风流韵事。要是那头驴子在公驴的外皮之下又有一颗公驴的心,那就免不了要扑到我身上嘴咬蹄踩的了;可这回倒出现了叫人放心的事——那公驴显然是辜负了小温驯的温情了。不过这件偶发事故,如同一切涉及我的小毛驴性别的其他事情一样,叫我心里老是纳闷。
谷地上空猛烈的阳光炙射着我的肩膀,没有风,灼热异常;而我又必须不断挥舞枝条打毛驴,弄得汗水径直流入眼睛。每隔五分钟,放在毛驴背上的睡袋、篮子以及水手厚呢上装,又向这边或那边滑溜下来,此时我就不得不叫小温驯停止前进,以便将它的负载拖、推或者用肩膀顶上去,调整好安放位置。最后,行至于塞勒村,那驮鞍和所有行李全都滚了下来,落到毛驴腹下的尘土里。那毛驴特别高兴了,立即停步,似乎还在窃笑。有一个汉子、两个妇女和两个小孩一齐走了过来,在我跟前围成半个圆圈,用他们自身作榜样对小毛驴表示鼓励。
我为重新装好毛驴身上的负载,真是累得筋疲力尽;可是刚刚从这边放定,那一堆物件立即又滚转一下往那边掉了下去。请想想我是怎样着急啊!可是没有人动手帮我一把。不错,那汉子对我讲了,我应当采用另外一种方式装载行李。我就暗示他,如果他对我的狼狈处境提不出解决办法,还是请他免开尊口吧。而那好心的讨厌家伙却还笑眯眯地同意我的言语。这是最难堪的窘境。我必须干脆满足于拿睡袋放在小温驯身上,其他各物都由我自己携带:一条棍子,一只一夸脱的水瓶,一件在口袋里塞满零碎物品的水手厚呢上装,两磅黑面包,还有一只满盛肉类和瓶子的无盖篮子。我相信,我可以说是不缺乏灵魂的伟大了,因为我勇敢地承担了这个很不雅观的担子。天知道,我是怎样把行李拾掇得便于负载的。接着我继续引导小温驯走进那村庄。小毛驴按照它那无法改变的习惯,每逢走过一宅房屋或者一个庭院,都想进去一下;而我则是满身拖累,腾不出一只手来给自己帮一把,我的困难是没有言语可以表明的。有个牧师,随带着六七个人,正在检查一座修缮中的教堂,见了我的狼狈形状,哈哈大笑。我记起自己曾见善良的人像傻瓜一样向逆境奋斗,当时我也大笑过,这个回想令我深深懊悔。那是在我过去不知天高地厚的日子,是此番自己遇到困难以前的事。我想,至少上帝知道,今后我决不再笑人了。可是,呵!对于遇到困难的人来说,一场笑剧又是多么残忍的事情啊!
走出村庄不久,小温驯鬼迷心窍,只走大路旁的一条小路,抵死不肯离开。我放下手上所携物件,然后,说来惭愧,我对准那个小无赖的脸部狠狠抽打了两下。看它闭着眼睛抬起头来,仿佛等候我打第三记,觉得很可怜,我差一点儿要哭了;但我动作得比哭聪明些,我规规矩矩地坐下在路旁,用烟草和少量的白兰地酒提了提神,认真思考我的处境。此时小温驯使劲地咀嚼黑面包,装出个虚伪的悔悟神气。事理很简单,我必须向掌管旅行灾难的神道奉献一些牺牲。我丢掉了准备装牛奶的空瓶,丢掉了供我自己食用的白面包,同时,我不打算按照平均原则办事,保留了供小温驯食用的黑面包。到末了,我又丢掉了冷羊腿和打蛋器,尽管最后这件器皿是我的心爱之物。结果那篮子就变宽敞了,什么东西都可以放了,于是我把水手上装也塞在篮子的上部。我用绳索将篮子挂在肩上。虽然绳索勒得我肩头发痛,那上装又挂下来几乎拖到了地上,我的心情却大为轻松,就此重新走上旅途。
如今我可以腾出一条胳膊自由鞭打小温驯了,我狠狠地惩罚了它。若使我要在天黑之前到达湖滨,那么它就必须在它的小胫骨上多加一把劲。太阳已经落入一片薄薄的雾霭中,尽管东边远处的山头和昏黑的枞树林的顶端还留下几绺金光,在我们前进道路的周围,却一切都变得寒冷和灰暗了。田野中间,数不清的乡村小径通往四面八方。这是一处最难辨别方向的迷宫。我抬头可以望见我的目的地,或者该说是标明目的地的那座山峰;可是我按照自己的意思选路,那路径到末了总是转变方向,不知不觉之间折回峡谷,或者沿着山麓引往北方。渐渐消失的阳光,越来越暗的天色,以及我在走过的那片荒凉、生疏、遍地岩石的乡野,使我感到有些凄惶。你可以相信,我手里的枝条不是闲着的;我估计,要叫小温驯像样地走上一步,至少得由我重重地抽上两记。四周除了我那不知疲倦的鞭打之外,听不到别的声音了。
忽然,在我艰苦赶路之际,驴背上的行李又一次掉落到地上,而且好像着了魔法一样,全部绳索一齐松开,我的宝贵财产散落满地。重新驮装须得从头做起,由于我必须设想出一个新的、更好的办法,想必我为此损失了半个钟头。当我走到一处满是草皮和乱石的旷野地时,天色真正变昏黑了。看来这是一条可以同时通向任何地方的大路;我正因此落入类似绝望的境地,这时看见有两个人踏着石块向我走来。两人一前一后,像是流浪者,但他们的步态却是不同寻常的。走在前面的是儿子,一个颀长、瘦削,黑脸膛,容貌像苏格兰人的汉子;后面是母亲,身上穿戴的是礼拜天的最好服饰,头巾上缀有一条绣工精致的丝带,戴着一顶新呢帽,一面迈开褶叠裙下的双腿大踏步地向前走,一面不断发出猥亵、粗野的咒语。
我向那儿子打了个招呼,问他走路的方向。他随便地往西方和西北方指了指,嘴里咕哝出一句听不清的解说,行走也没有暂时稍减速度,却只管循着我的走道大踏步走过去。那母亲跟在后面,连头也没有抬一抬。我在他们身后高声地叫了又叫,可是他们只管上山,根本不理会我的叫喊。我到最后不得不丢下小温驯,向他们追上去,一路不停地打招呼。到我靠近时,他们停步了,那母亲仍然诅咒着;这时,我可以看出她是个端庄、慈祥、形态体面的妇女。那儿子再一次粗声粗气而又含含糊糊地回答了我,而且又要动步走了。不过,这一回我只缠住那母亲,因为她跟我靠近,我请他们原谅我的孟浪,说明只有等他们给我指出路径,我才能放他们走开。他们两个都没有认为受了冒犯——而是变得心平气和了:当下告诉我,只要跟随他们走去就行了。接着那母亲问我,这么晚的时刻,我往湖滨去干什么。我作答时,按照苏格兰人的礼数,先问她本人是否还要走很远的路。她又带上一句咒语对我说,她还得走上一个半小时。说罢,也没有再打招呼,母子俩在越来越浓重的暮色中重又跨大步登上山坡。
我回头找到小温驯,驱赶它快步向前,花了二十分钟爬上一个陡坡,到达了一处台地的边缘。转身回望我在这一天行程中经历过的地方,那景色既荒凉又暗淡。梅泽纳峰和圣朱利安山 [10] 后面的一排高峰,在深沉阴暗的空间中屹立,背后是东方闪烁不定的冷光;起伏交错的山丘,业已全部落入一片苍茫,只除了各处出现了深黑色的高丘林木的轮廓,各处有白色的小块不规则土地,是庄稼人家的陇亩,各处还有一种斑点,那是盘旋在峡谷间的卢瓦尔河、加泽勒河或洛桑河。
过不多久,我们走上了大路,我看到前面不远处有个规模不小的村庄,心中陡感惊异;因为有人告诉过我,湖滨没有人家,只是湖中出产鲑鱼。那大路上朦胧中扬起尘土,是一群孩子从田间赶牲口回家了;另有两个叉开双腿骑在马上的妇女,帽子、头巾和其他衣饰穿戴整齐,马蹄得得地从我身旁飞快经过,是从县里上了教堂和市场回来的。我问了一个放牧归来的孩子,这是什么地方。他回答说,我到了布谢的圣尼古拉。错综复杂的道路和诳语骗人的乡巴佬把我引导到了这里,离开我的目的地往南大约有一英里,已在一座相当高的山峰的另一面了。我的肩膀被绳子勒着,伤得很厉害;我的手臂由于不断鞭打,像是犯了牙痛。我放弃了往湖滨露营的打算,在此寻找客栈落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