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勒皮 [4] 十五英里一处风景宜人的高原谷地、名叫莫纳斯提埃的小地方,我度过了大约一个月的晴丽日子。莫纳斯提埃以制造花边、酗酒成风、随便使用各种语言,以及政治上无可比拟的派别分歧而著名。法国的四大党派 [5] ——正统派、奥尔良派、保王派和共和派,每一派都有一批拥护者在这个小小的山区市镇里。他们彼此之间相互厌恶、憎恨、诋毁、诬蔑。除非为了接洽业务,或者在小酒店里的争吵中彼此指摘对方撒谎,他们连语言上的礼貌也是置之不顾的。这地方完全是山地里的波兰 [6] 。我在这个纷争不休的热闹地方,不想竟成了人们尽力接近的焦点。每个人都有意对我这个外来者表示亲善和乐于帮忙。这并不仅仅由于山地人生性好客,甚至也并不由于他们看到我在莫纳斯提埃,如同在这个广大世界的任何地方一样,可以凭自己的意志行事,所以感到意外;这多半是因为我有一个向南进入塞文山区旅游的打算。在这个地区,从来不曾听说过像我这类的旅游者。人们以轻蔑的眼光看待我,犹如看待一个打算旅行月球的人,不过也有一种殷勤的关心,仿佛我是准备前往寒极的。所有的人都愿意帮我做好准备工作;遇到采办物品的关键时刻,都有一大群同情者支持我;每一步准备工作的完成,都有人举杯为我欢呼,还用一席午宴或早餐对我表示庆祝。
到我准备就绪可以启行的日子,已经接近 10 月,旅途所经的高原地区已经寻不到一点儿小阳春天气了。我打定主意,即便不在野外宿营,至少也要备办好宿营的工具;因为对于一个悠然自得的人而言,最烦心的事莫过于必须在黄昏时刻到达安身处所了,而投身乡村小客栈,在徒步旅行者说来,总是不能预算准确的。单身旅行者最重要的东西是帐篷,可是帐篷搭起来很麻烦,拆散也麻烦,而且还在前进途中作为你的行李十分显眼。如果拿睡袋来代替,那倒是随时可以取用的——你只消钻了进去就行了;它可以用于双重目的——晚间当床,白天则是旅行包;它不会对每个好奇的路人明白宣示你有意在野外露宿。这是非常重要的一点。要是露宿不能保密,那么那个休息场所就会招来烦恼:你成了众所周知的人物了;喜欢交际的乡下人,会及早吃了晚饭,来到你床边访问;你在睡眠时还不得完全睡熟,又必须在天色未明之前起身。我乃决意用个睡袋;在我几次游访勒皮,又按我自己的高级生活与为我出主意的朋友们商量之后,就设计了一种睡袋的样式,照此定制了,成功地取了回来。
我所创制的这件用品,大小近六平方英尺,另外还有两块三角形的折盖,夜里当枕巾,白天则是袋顶和袋底。我把它叫作“袋”,可是说实在话,它绝不是袋的样子:只是像烟卷或腊肠那样长长的一卷,面料是绿色的防雨车篷布,里子是蓝色的绵羊毛皮。它同军用背包一样便于携带,用作床铺,则既干燥又暖热。一个人睡在袋内,有宽裕的空隙可以转身;必要时也可以睡两个人。我可以钻入袋内到脖子部位;脑壳戴上一顶皮帽,有个帽兜盖住两耳,一条带子横过鼻子底下,仿佛防尘口罩;假如遇到大雨,我的办法是拉下一条树枝,拿我的防雨外套挂上去,用三块石头镇住衣角,这样搭成一个小帐篷。
人们容易想到,只凭我自己一副人类的肩胛,负担不了这么一个大包裹,因此就得选用一种负重的牲口。讲到这一点,在各类牲畜之中,马是不易伺候的高贵动物,胆小、易惊,食事上有娇气,体格又脆弱;那动物太贵重,又太好动,不能放开它不管,因此你就得像押送犯人那样整天跟住它;遇上危险道路,还会引起它的狂奔乱跳。总之,马是靠不住的、难对付的伙伴,只会给旅行者添加多少倍麻烦。我所需要的是价钱低、体型小,而又耐得起劳苦的牲口,还须是鲁钝而又和易的脾气。根据这一切要求,结果我选择了毛驴。
莫纳斯提埃镇上有个老汉,人家都叫他作“亚当老爹”,有些人说他头脑不大清楚,街上常有孩子们跟在后面学他的走路样子。亚当老爹拥有一辆大车,拉车的是一头小小的母驴,比狗大不了多少,毛色像老鼠,有一双和气的眼睛和一个轮廓分明的下颚。这头牲畜有个匀称和出自良种的模样,有一种朴实而优雅的风度,一见就引起了我注意。我和亚当老爹第一次是在莫纳斯提埃市场里碰面的。为了证实那毛驴的善良性格,他叫孩子们一个接一个骑到它背上去,然后一个筋斗翻下来,直到孩子们开始失去做试验的信心,这试验也就因为没有什么题目可出而停止进行了。我已经有一些人代表我的朋友们帮我谈交易;可是这样仿佛还不够,市场上所有买货的和卖货的全都围了上来,一齐帮我讲价钱;因此那毛驴与我和亚当老爹成了一场喧闹的中心,历时将近半个钟点。最后,那毛驴以六十五法郎和一杯白兰地酒的代价让归我所有。我的睡袋则已花了八十法郎和两杯啤酒。对毛驴,我马上给起了个名字,叫作“小温驯”。总算起来,还是毛驴花钱较少。实际上正该是这样,因为它不过是我那睡袋的附属品,或者说只是四条腿的自动床架而已。
我和亚当老爹最后一次碰面,是在一家弹子房里,正当大清早清静宜人的时刻,我请他喝了白兰地酒。他说丢开那牲口使他老大难过,还宣称他是时常买白面包给毛驴吃的,而他自己却是有黑面包吃就满足了。可是后面这一点,据最可靠的权威人士说,完全属于瞎吹。他在村子里有个野蛮对待毛驴的名声。不过当时他确实掉下了一滴眼泪,这眼泪流下一边面颊,划出了一道明显的痕迹。
按照当地一名夸夸其谈的马具匠给我出的主意,我定制了一条皮鞍垫,垫旁缀有几个圆环,用以悬挂小包裹,同时我仔细地配齐了工具包里的工具,又收取好一应盥洗用品。在武器和日用器皿方面,我带上了一支左轮手枪,一套小型酒精灯和平底锅,一盏灯笼和几枝小蜡烛,一把大折刀和一只革制大水瓶。主要的物品,还有两整套换身的保暖衣服(我在旅行中所穿的乡下棉绒裤、水手厚呢上装和毛织短上衣不计在内),几本书,以及我的旅行用绒毯。这绒毯也制成袋子样式,是我在冷天夜里用作御寒衬套的。常用的食品,主要有巧克力饼和大红肠罐头。这一切,除了我随身携带的物件之外,都顺当地装入了羊皮睡袋;我的空背包碰巧也塞进去了,不是因为想到往后在旅途上有什么用处,而是趁便顺手放入的。为应付眼前的需要,我带上了一条冷羊腿,一瓶波若莱酒 [7] ,一只装牛奶用的空瓶,一具打蛋器,还有相当数量的黑面包和白面包,就如亚当老爹那样,供我自己和毛驴食用,不过在我的供食方案中,我将黑、白面包的用途,跟亚当老爹所说的作了一个颠倒。
莫纳斯提埃人虽然在政治思想上具有各种各样的色彩,对我却异口同声地提出种种荒唐可笑的不利条件来进行恐吓,还说到许多突然死亡的惊人方式。寒冷呀,狼群呀,强盗呀,谈得最多的,是夜间有人搞恶作剧:每天叽里呱啦地迫使我注意。可是在这种种预言中,却把明显的真正危险漏掉了。就像《天路历程》里的基督徒那样,我在行路中吃苦最大的,是我的包裹。在叙说我的困苦遭遇之前,让我先以三言两语讲一讲我从经历中所得的教训。这包裹要是两端都用皮带扎紧,为了安全起见,依其全长横过驮鞍挂下来,而不是折叠成堆,这一来旅行者便可安然无事了。那驮鞍显然不适用,这是此番旅行生活中不完美的地方:它必然要颠动,而且容易滑落。不过路旁有石块可拾,一个人马上会懂得用重量适当的石块来补救失衡趋向的。
出发的那一天,我在早晨 5 点稍过一点儿就起身,到 6点,我们开始把行李装到毛驴身上;可是十分钟后,我完全失去希望了。那鞍垫在小温驯脊背上一刻也留不住。我拿它退还给马具匠,同他进行了一场不讲礼貌的争论,因此引来了一大群人挤满屋外街上,看热闹,听争吵,同时议论纷纷:那鞍垫在双方之间飞速换手,描写得更生动些,也许该说是我们将它抛掷到彼此的头上。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有很大的火气,都是很不友好的态度,信口开河。
我先将一具当地人称为“马铠甲”的普通毛驴驮鞍搭在小温驯的背上,接着再一次拿各项物件装了上去。折叠起来的睡袋,水手厚呢上装(当时天气暖和,我穿了背心走路),一长条黑面包,还有一只无盖的篮子,装着白面包、羊肉、酒瓶和水瓶,都用绳子缚在一起,形成一个精心结构的网络。我以莫名其妙的满意心情看待这个驮装结果。其实装在毛驴肩背上的,是舱面货物那样一堆奇形怪状的东西,下面没有平衡设施,承受它的又是一具不曾经过丝毫磨损以适应毛驴皮骨的崭新驮鞍,绑在牲口身上的肚带,也是全新的,可以想见它在旅行途中必有伸缩,这样,即使在一个十分粗心的旅行者看来,也是应当看到必出祸事的。再说那个精心结构的网络,因为是许多同情者的共同作品,插手的人太多,也就无法精心设计。他们凭着一片好意拽紧绳子,那是确实的;曾有多至三个人同时用脚抵住小温驯的腹部和臂部,咬紧牙关使劲拉拽;不过后来我了解到,一个善于动脑筋的人,可以不费什么大力气,就能比六个劲道十足的热心汉子做出更为扎实的工作。我在当时只是一名新手;即使在鞍垫不适用那个事件之后,仍没有任何事物扰乱我的泰然心理,因此我就像一头走向屠宰场的公牛那样走出了牲口棚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