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歇尔神父是个举止文雅、脸色光鲜、常带笑容的人,大约三十五岁年纪,他领我到了食品室,给我一杯烈性的甜酒,让我安心下来等待开饭。我们略作交谈,或者应说是他以充分的耐性听取我的唠叨,不过显出心不在焉的神态,像是附有肉体的一个幽灵。不说虚话,在我记起我所谈的主要是我的胃口,记起当时米歇尔神父已有十八个小时以上未进餐的时候,我完全可以理解,他一定觉得我的言语有一种尘俗意味。不过,他的态度虽然高傲,却优雅到了极点;我觉得自己对米歇尔神父的已往经历暗暗怀有好奇心。
喝了那杯甜酒以后,我一个人在修道院的花园里逗留了一会儿。这花园并不比屋前那个大院子宽大,布置成几条砂土走道和几个植有各色大丽花的花坛,花园中心有一股喷泉和一座黑色圣女像。周围的房屋分成四个区域,多少年来风吹雨打,显得凄凉惨淡,除了一座钟楼和两堵石砌山墙之外,也没有其他建筑特色。白色长袍的修士,棕色长袍的修士,从砂土小道上默默走过;在我初次走出院门时,有三名戴着头巾的修士跪在地坪上作祷告。一座光秃秃的小山耸立在修道院的一边,另一边则耸立着树林。这里的位置是当风的;雪时断时续地从 10 月落到来年 5 月,有时连续落上六个星期;不过,假使这房屋建造在伊甸园内,所处的是天国的风土,这些建筑物本身也一定会呈现同样冷淡无欢模样的;就我个人来说,在这个 9 月的荒凉日子里,在没有请我去吃饭之前,不论处身院内院外,我都觉得寒冷。
到我满意地吃饱肚子之后,修士安布罗斯,一位热诚而又健谈的法国人(凡接待宾客的修士都可以自由谈话)带领我到了单独供隐居者寄住的那部分房屋中的一间小室。这屋子墙壁粉白,收拾得很干净,设备有绝对属于必需的各种物品,一幅耶稣受难像,一具新近去世的教皇的半身雕像,一本法文的宗教默想录《仿效耶稣》,还有一本伊丽莎白·塞顿 [30] 的传记(塞顿看来是北美的传教士,特别是在新英格兰一带传教的)。按照我的经验来说,眼前这些地区实在是扩大宣传福音的良好场所;然而想想科顿·马瑟 [31] 吧!我很想拿这本小书叫他在天国里读一下——我希望他已经住在天国里了;不过说不定他早已了解了这一切,而且了解得比此书所说多得多;也说不定他已跟塞顿夫人结成了最亲密的朋友,愉快地合唱着万世永存的赞美诗了。室内设备的最后一件,是挂在桌子上方的一套隐居寄住者应当遵守的规则:他们必须参加哪些宗教仪式,应在什么时候作祷告或默想,应在什么时候起床和休息。后面还有一条显著的“注意事项”:“闲暇时间宜用以审察良知,进行忏悔,以及作出良好的决定,等等。”作出良好的决定,一点儿不错!你不妨夸夸其谈地谈论使头发长到你的脑袋上。
我刚刚在我的小室里考察完毕,修士安布罗斯回来了。听说有个寄住在那里的英国人很想跟我谈谈。我表示愿意,那修士就领了一位精神饱满的五十岁小个子爱尔兰人进来,是教会的一位副主祭,身穿整齐的法衣,头上戴的,因我缺乏知识,我只能叫作筒状法盔。他曾在比利时一所女修道院以隐居身份居住了七年,如今在雪地圣母院又住了五年。他从来不曾读到过一份英文报纸。他的法语讲得很勉强;即使他能同本地人一样讲法语,在他居住之地也没有很多跟别人交谈的机会。处境如此,而他的性格却又特别地喜欢交际,非常爱听新闻,天真纯朴得像个小孩子。如果我愿意有人陪同参观修道院内各处地方,他也乐意见到一张英国面孔,听到用英语讲话。
米歇尔神父是个举止文雅、脸色光鲜、常带笑容的人,大约三十五岁年纪,他领我到了食品室,给我一杯烈性的甜酒,让我安心下来等待开饭。
他带我看了他自己的房间,在这里他以诵读每日祈祷书、希伯来文《圣经》和威弗利小说集 [32] 消磨时光。然后他陪我到了修道院大走廊,进入僧众会堂,走过法衣室,这里挂有修士们的长袍和阔边草帽,每人各有法名标在一块木牌上——都是富有传奇性雅趣的名字,例如巴西勒、奚拉里翁、拉斐尔或帕西斐克 [33] ;走入图书馆,这里有弗约和夏多布里昂 [34] 的全部著作,还有《颂歌与叙事诗集》,要是你爱看,甚至还有莫里哀 [35] 的戏剧本子,更不必说无数神父的著作以及各色各样本国史和世界史了。接着我那善良的爱尔兰人又带我参观了几处作坊,修士们在这里焙制面包,制作车轮,拍摄画片;有一名修士监管着一个古玩柜,另一名修士监管着一处养兔子的坑道。因为在西多会的修道院里,每个修士除了参加礼拜仪式和收拾房舍的共同劳动之外,还必须按其本人的选择从事一项工作。如果他的嗓音和听觉良好,他必须参加唱诗班唱歌;如果他能翻麦秸,就该参加晒干草;在规定职务以外的时间,虽然他也不得闲过,但可以按自己的意愿找事来做。所以我听说有一名修士从事文学研究,阿波利纳里神父径自忙于筑路,而院长则自动参加订书。顺便说一句,这位院长就任圣职还不多久,在他就职时,他母亲获得特殊恩典,准许进入礼拜堂参与祝圣典礼。对她来说,儿子授职院长,是个荣耀的日子;由此使你在想到人们让她进入礼拜堂时也感到高兴。
如此来去走动之际,在路上遇到了许多默默行过的神父和修士。按常例,他们对我们的经过都是毫不注意的,犹如看到一片浮云一样;不过,那位善良的副主祭有时也允许别人询问他们,他们如果同意回答,就用双手做个特异的动作,几乎像是狗在泅水时的前爪那样,否则就用通常的否定手势表示拒绝;不论同意或拒绝,他们都垂下眼睑,同时现出一种悔悟的神色,仿佛是个濒临罪恶深渊的人。
修士们凭借院长的特殊恩典,现在仍还每天都吃两顿饭;可是此刻已经到了他们守大斋的时期了,那斋期在某些地方是从 9 月开始的,持续到来年复活节,期内每二十四小时进餐一次,时间是在下午 2 点,在他们开始当日的劳动和值班警戒十二小时之后。他们的伙食分量有限,但他们仍然节约食用;尽管每人准许喝一小瓶酒,许多人还是克制了这个享受。毫无疑问,人类中大多数都是饮食过多的;我们吃饭,不仅为了维持生命,而且还是谋生劳动之后一种惬意而自然的消遣。因此,尽管过食可能有害于身体,我还是认为西多会的这种生活方式是有缺陷的。可我回想一下,凡我所看到的那些人,全都脸色光鲜、神态愉快,对此我就大为惊诧。就我历来所见而言,我难以想到还有比他们更快乐、更健康的一群人了。事实上,雪地圣母院位于这个荒僻的高地,修士们从事无休止的劳作,生活休咎难卜,死亡是常有发生的。至少这一点是他们告诉我的。不过,假如他们死得很安逸,那他们在此期间一定生活得很健康,因为从外表看来,他们都肌肉结实、气色良好;我所观察到的唯一疾病表征,是眼光异常发亮,而这一点所产生的效果,首先还是增强活泼和坚强的一般印象。
与我谈话过的那些修士,都有特别和蔼的脾气,在其态度上和谈吐上所表露的特点,我只能称之为一种圣洁的悦乐。“访客须知”上列有一条,告诉来访者勿为接待人员言语简拙而介意,因为少说话乃是修士的本分。这一条文字大可不写;知客僧们对访客都是滔滔不绝地谈得很直率,依我从这个修道院所得的经验,对访客来说,一场谈话都是开端较易而终止较难的。除了老于世故的米歇尔神父之外,修士们对于各类问题都充分表现出恳切而且旺盛的兴趣——对政治,对旅行,对我的睡袋——而对他们自己的嗓音,也不是没有一定程度的高兴。
就那些按规定严守缄默的修士来说,我只能对他们如何忍受那种严肃、冷漠的隔离状态感到惊异。不过,撇开任何苦行观念不谈,我不仅从隔绝妇女,也从这个严守缄默戒律一事上,可以看到某种策略。我曾经经历过若干艺术性质的世俗群体的生活,当然也参加过酒食征逐性质的世俗群体;看到过不止一个群体轻易地组成,却又更轻易地拆散。修道院凭着西多会的教规 [36] ,大概可以维持较久吧。若与妇女邻近相处,在不设防的男人中可以一触即发地形成联系,较强的感染力必然获胜。儿童时代的种种梦想,青年时代的种种谋划,在一次十分钟的会面之后都被放弃了,而一切艺术和科学,以及属于男性的职业乐趣,都为了两只温柔的眼睛和一声爱抚的言语而立即丢开了。在不得接触妇女之外,其次就以禁止语言作为重要的分离手段。
对于宗教法规这样加以世俗的批评,在我几乎是很不好意思的;不过特拉普派教会另有一点却使我认为是智慧的模范。早晨 2 点,钟声敲响,以后是每隔一小时敲一次,有时每隔一刻钟敲一次,一直敲到晚上 8 点休息的时刻;一天的时间按照不同事务划分得非常细致。例如,管兔子的人,整天匆匆忙忙从兔窝赶到礼拜堂、修士会议室,或者饭厅:每一个小时他都有一项仪式须参加唱诗,一项职务须要完成。从黑夜 2 点起床,一直到晚上 8 点回房舒服地领受睡眠的恩赐为止,他不断地奔走着,忙于各种各样的事务。我知道有许多人,一年能赚得几千法郎,在生活安排上却并不那么有运气。修道院的钟声把一天的时间分成了许多可以操纵的部分,可是有多少人家没有得到由这种钟声带来的心灵安宁和身体的有益活动啊!我们谈论种种吃苦的事,可是真正的吃苦乃是成为一个迟钝的蠢材,乃是容许按照我们自己的呆板、愚笨的方式胡乱处理生活。
从这个观点出发,我们大概可以更恰当地了解修士的生活方式了。要进入特拉普派教会,事先必须经过长时间的修士见习,并具有心志坚定和体格强健的一切证明;可是我没有发现有许多人因此而泄气后退。在外屋中显得很奇特的照相室里,一个穿军服的步兵二等兵的相片吸引了我的注意。这是见习修士之一,他到了兵役年龄,就入营受训,在阿尔及尔兵营中按规定期限担任警卫。此人在决定生活方针之前,显然有两条道路可供选择;但他一经解除兵役,立即就回到修道院,以完成他的见习。
这套严肃的法规按理可以使人升入天国,就像他应享的权利。特拉普派教友遇到生病时,也不放弃他的修身习惯;当他业已在简朴而又沉默的生存中祷告了上帝并且辛勤劳动了之后,他躺倒在临终的卧床上;这个时刻,祝福神父进来了,人们还没有给他穿上长袍,还没有在连续不断的唱诗声中将他卑入礼拜堂停放,就有欢乐的钟声像庆祝婚礼那样从石砌的钟楼响了开来,向邻近各处宣告,又有一个灵魂升天去见上帝了。
到了夜里,我在我那和蔼的爱尔兰人的引导下置身于礼拜堂的边座,静听最后一次祷告和祝颂圣母的歌声;西多会教友一天的生活到此就结束了。那许多景象,在我这个新教徒的回想中没有一点儿觉得幼稚,或者觉得像罗马教会公开仪式那样俗气。一种严格的纯朴,由于周围环境的浪漫意味而增加其深度,直接震撼着人的心灵。我记起了白色粉刷的礼拜堂,唱诗班内戴着头巾的唱诗人,时隐时现的灯光,强烈的男音歌唱声,歌声歇后的静穆,大批戴着头巾的脑袋俯下做祷告的景象,然后是清脆激越的钟声突然响了起来,宣告最后一次祷告业已结束,就寝的时刻业已到来。在回忆中,我并不惊异于自己当时带着有些纷乱的幻想逃入庭院,站立在星空下的风地里,像是一个陷入迷惑的人。
不过,当时我是疲倦了。在我用伊丽莎白·塞顿那本沉闷的回忆录镇定了心神之后,寒冷与风在松林间的呼啸很快安排我进入睡眠。因为我的卧室正在修道院靠近森林的一边。我在漆黑的半夜里被第一遍钟声唤醒。仿佛是在半夜,实际上是凌晨 2 点钟。此时所有修士们都急急忙忙地奔往礼拜堂。那批生活中的死人——我有一种寒心的沉思。我记起了一首法国歌曲 [37] 中的词句,那是歌咏我们最美好的男女混合的生活的:
你有多少美丽的女儿呀,
吉罗弗莱!
吉罗弗拉!
你有多少美丽的女儿呀,
爱神会将她们数清!
同时我感谢上帝容我自由漫游,自由希望,自由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