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地区森林文化的特点,就其语族、信仰、思维而言,有着自身的特点。而森林文化之特点,在其祭神、祀品和典制等方面,表现尤为突出和极为典型。
在每一种经济文化类型区域生活的族群,在其初始发展过程中,逐渐形成具有自身特征,并与其他经济文化类型相区别的祭祀主神。这既是其经济形态的反映,也是其文化形态的反映。而祭祀主神是其精神核心体现。历史事实证明,不同文化形态,祭祀不同主神。中国汉族属于农耕文化,祭祀“社稷”之神。例如,明、清两朝,在皇宫的两侧,左为“祖”,就是太庙,即祭祀祖先的庙宇,这是生命繁衍之源;右为“社”,就是社稷坛,即祭祀土地和五谷
之神的祭坛,因为“民以食为天”,粮食源自庄稼收成,庄稼依赖土地生长,因此,人们将土地和五谷作为神祇来祭祀。而草原文化的祭祀,上敬天,下敬地,
天上的蓝天白云,地上的茵茵草地,是他们生存的基本条件,因此,蒙古人以天地为神,祭祀天地、敬畏天地。
那么,森林文化族群的祭祀呢?
早在东汉时期,《后汉书·东夷列传》中就有记载:“建大木,以县
铃鼓,事鬼神。”
汉魏挹娄、勿吉祭祀神树、大木,前文已述。到明清女真、满洲祭祀神树、大木,清朝《钦定满洲祭神祭天典礼》,记载详细,列为祀典,礼仪隆重,仪式复杂。除了各个族群共有的祭祖之外,突出特点是祭祀木杆,即森林。
在森林文化地域的居民,其衣食之源,出于森林与河湖提供的鸟兽、鱼类、菌类和果实等。古代森林部落,认为神从天上降落到森林中,于是对树木作为神的化身而加以崇拜。因此人们将大树作为神来加以祭祀。所以,森林文化祭祀的主神是大木,是森林。
森林文化居民祭祀的主神为大木,为森林,其主要历史文献证据之一,是《后汉书·东夷列传》的记载:
常以五月田竟,祭鬼神,昼夜酒会,群聚歌舞,舞辄数十人相随,蹋地为节。十月农功毕,亦复如之。诸国邑各以一人主祭天神,号为“天君”。又立苏涂
,建大木,以县铃鼓,事鬼神
。
《山海经》也有记载:“肃慎之国,在白氏北,有树名雄(或作雒)常,先人代帝,于此取之。”
也就是说,肃慎人以树为神。《渤海国记》亦有记载,渤海凡举兵戎旅之事,要以青牛白马,告祭“天地日神”和“太祖以下诸陵”,但更要告祭“木叶山神”。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兴戎动旅,进行征战,自然要告祭天地、祖先,这是古代各民族、各部落的共同特点。然而,兴戎动旅,进行征战,要告祭“木叶山神”
,则是森林文化的一个特征。
上述习俗,肃慎、挹娄、勿吉、靺鞨、渤海、女真,延至满洲,树立木杆,祭神祭天。满洲神杆,既是对树林的敬仰,也是对天神的崇拜。
在古代日本,森林覆盖大地,寺庙祭祀的是“御柱祭”。这里的“御柱”就是树木,象征着森林。“御柱祭”的“柱子”是什么寓意呢?这“柱子是神与人通过它往来于天地之间的神圣的通路”
。因此,日本的寺庙,有的没有神像,只有树木。有书记载:“日本的神社里有森林。在日本,可以有没有森林的寺庙,不可能想象神社里会没有森林。”
这是东北亚森林文化族群祭祀树木的又一个例证。
在北美洲,如加拿大森林文化地域的古印第安部落,祭祀“木桩”,也是立桩或立杆祭神祭天,以树木或森林为祭祀的象征。
以上祭祀的主神也都是树木、森林。在东北亚如此,在北美洲印第安部落也如此——都是森林文化族群祭祀树木的有力证据。
到明清女真祭祀神树、大木,清朝《钦定满洲祭神祭天典礼》,记载详细,列为祀典,礼仪隆重,仪式复杂。除了各个族群共有的祭祖之外,突出特点是祭祀木杆,即森林。
女真后裔的满洲,在堂子祭祀神杆,也含有神庙里祭祀森林之意。早在佛阿拉、兴京赫图阿拉、东京辽阳、盛京沈阳,都有立杆祭神祭天的满洲重大礼仪。清定都北京后,在京师建堂子,主殿为八角亭式殿。殿前树立神杆。神杆是从京师延庆州山中,砍取松树长两丈、围径五寸、树梢留九节枝叶者若干根,运至堂子备用。在正旦或重大仪式前,将神杆插立在石座上。按照八旗为序,纵横排列,酷似森林。依照严肃礼仪,举行满洲祭神祭天典礼
。从《钦定满洲祭神祭天典礼》中的堂子图,可以看出:祭祀神杆的松木,在山上砍伐之后,每棵留有九个枝叶,从树立众多带着枝叶的神杆,可以看出一个图像——既相似一片森林,也象征一片森林
。堂子祭神祭天时,侧面望去,棵棵神杆,恰似森林。因此,满洲立杆祭神祭天礼仪,是满洲森林文化的一个鲜明例证。
在清朝,皇宫坤宁宫前院东南角处,竖立索罗杆子即神杆,将满洲祭祀大木、神树的森林文化风习移到紫禁城内。又在皇城内建筑八角形堂子,在堂子举行祭神祭天大典。堂子祭祀的主神,就是前文所揭示的大木和森林。八旗家庭前院东南向处,也树立索罗杆子,即神杆。
在清代,从满洲八旗王公贵族到满洲普通人家,在每家院落东南角处,均立神杆,俗称索罗杆子,也遵照礼仪,举行祭神祭天典礼。据萨满石清泉回忆,至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今吉林省吉林市乌拉街镇弓通屯满族富察氏家族的祭天活动,仍是在村屯外一棵老榆树下举行,富察氏家族世代视此树为神树
。民国年间,满族人家在庭院中立杆祭祀神树与乌鸦之记载和故事,极为普遍,史不绝书,民俗之例,不胜枚举。
因此,清朝的皇帝宗室、八旗贵族和旗人家庭,举行的神杆祭祀,都是满洲属于森林文化的一个重要例证。
满洲祭神祀品主要是猪,而蒙古祭品主要是羊,汉人大祭则用牛,因此后来重大祭祀用猪、牛、羊,称作“三牲”。清制皇宫坤宁宫的日祭、月祭、春祭、秋祭、年祭、大祭等,宰猪后煮胙肉,祭神祭天。还有哈实马,为水族产品,被誉为“天厨之珍”,用作岁荐陵寝之供品。从满洲、蒙古的祭品不同,反映其经济与文化的不同。前者属于森林定居文化,后者属于草原游牧文化。
满—通古斯族群信仰原始宗教萨满教。据宗教学家、满语学家考证,“萨满”(saman)一词,源自女真语—满语。萨满教后来向西传播,成为阿尔泰语系的突厥语族、蒙古语族、满—通古斯语族所共同信奉的原始宗教。萨满教教旨认为,世界分为三界,即天堂、人间、地狱。沟通天、人、地三界的巫,则是萨满。萨满性别,多为女性。萨满跳神时,着神衣、围神裙、系腰铃、击手鼓,念念有词,施展法力。萨满祝佑人们的是:速愈疾病、消灾减祸、生育子女、征战获胜。满洲兴起时,在兴京赫图阿拉,在东京辽阳,在盛京沈阳,都兴建堂子,祭神祭天。满洲进入中原、定鼎北京后,将盛京清宁宫(皇后正宫)的萨满祭祀,依样仿建在北京皇宫的坤宁宫。清顺治时,将故明皇后正宫的坤宁宫,由其皇后正宫的一元性功能,改变为既为皇后正宫又兼萨满祭神祭天场所的二元性功能,即将坤宁宫加以改变,而成为既是皇后正宫的宫殿又是宫廷萨满祭祀的殿堂。譬如,将明坤宁宫正门由居中而改在偏东一间,宫内设置萨满祭祀所用的三口煮肉大锅,摆设杀猪的案板及其他用具。
堂子旧照(堂子为满洲族祭神祭天之所)
在坤宁宫门前东南方位树立神杆,《钦定满洲祭神祭天典礼》
一书,于此做了详细载述。
上述历史事实表明,满洲文化既不属于草原文化,也不属于农耕文化,而是属于森林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