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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课
好文章是什么味道

谈到写作,我们要面对的第一个问题是:怎样判断一部作品是好,还是坏?

我是一名职业文学编辑。二十多年来,我读过大量著名作家、普通作家、无名作者的各种各样的投稿。我和编辑部同仁面临的一个核心问题是:在数量众多、水平不一、风格不同的作品中,如何更有效率地审稿,更准确地找到好作品?

这个问题看起来简单,实际操作起来极复杂,乍一看亦似无规律可循。

《聊斋志异》里有一篇妙文《司文郎》,为“审稿”提供了一种独辟蹊径的角度——“闻气味”。

文中有两个书生,北方的王平子,南方的余杭生,他们都来京城参加乡试,租住在报国寺,是隔壁邻居。王平子见余杭生是同道中人,于是投刺打算拜访。没想到余杭生很高傲,根本不理他,弄得王平子吃了一鼻子灰,很无趣。

有一天,报国寺来了一个游寺少年,王平子见他气质非凡,就主动去攀谈,发现对方学识渊博,谈吐高雅,遂引为知音。少年自称是山东的宋生。王平子设座款待宋生,双方畅谈不已。这时,余杭生正好经过,两人谦逊让座,余杭生很不客气地坐了上座,而且神情高傲,十分无理,让宋生感到很不高兴。一谈之下,知道宋生无意于科举,余杭生对他十分不屑。但宋生对余杭生也颇为不屑。言谈渐入僵局,余杭生兴起,要跟宋生较量文艺。没想到宋生显示出了过人的才智,把余杭生呛得夺门而走。

再后来,王平子向宋生请教文章,宋生很快看了王平子的上百篇文章,王平子因此对宋生深感敬佩,以老师之礼待他。宋生认为,王平子的文章虽不能称有多妙,但是还不错,很可能中举。而余杭生的文章,则遭到宋生毫不留情的批判。

为此,余杭生一直耿耿于怀。

后来科场考试结束,王平子把考试文章拿来请宋生看,宋生认为很不错。一天他们走到大殿,看到有一个盲眼老僧正在设摊看病,宋生说,这位盲僧是文章大行家,你为何不向他请教呢?

王平子赶回寓所拿自己的文章时,碰到了余杭生,说起这件事情,就各自拿了文章,一起回来找盲僧。

盲僧说:“我一个瞎眼老和尚,怎么能看你们的文章呢?”

王平子说:“要么我读给您听?”

盲僧说:“一篇文章两千字,我哪里耐烦听这么多?不如你把自己的文章烧了,我闻一下气味。”

王平子把自己的几篇文章逐一焚烧,盲僧每次都点头赞许,说:“你的文章虽然有模仿几位前辈大家的痕迹,但很不错了,简直有点沁人心脾的意思。”

王平子问:“大师,我这样的文章,有希望考中吗?”

盲僧说:“很有希望。”

余杭生对盲僧将信将疑,先烧了一篇前朝名家的作品。

盲僧一闻到气味就点头说:“好文章!不是胡友信,便是归有光。”

余杭生大为吃惊,接着把自己的文章烧了。

盲僧叫了起来:“气味太难闻了!这篇文章太烂了!我简直要吐了!赶快停止!”

遭到盲僧恶评,余杭生很不高兴,拂袖而去。

没想到,考试出榜,余杭生中举,王平子落榜。

余杭生得意扬扬地跑去找盲僧说:“老和尚,你不仅眼盲,而且心盲,是个欺世盗名之辈!”

盲僧悠悠地说:“我只能评判文章优劣,却不能干涉一个人的命运。你不妨把你老师的文章找来烧给我闻一闻,哪个是你的阅卷老师我一闻便知。”

余杭生说:“你如果闻错了呢?”

盲僧说:“那就把我的眼珠子剜出来吧。”

过了几天,余杭生和王平子把搜罗来的八九篇阅卷老师的文章拿到盲僧面前,逐一焚烧给他闻气味。前面五篇,盲僧都摇头。烧到第六篇时,盲僧忽然大为恶心,对着墙壁大声呕吐,放屁如雷,围观者哄笑成一片。

盲僧叫了起来:“这气味我一闻就鼻子发痒,肚皮不适,直接就从肠道里出来了……这一定是你老师的文章!”

《司文郎》这篇作品精彩有趣,是对科举制度的一个绝妙讽刺。它认为:

文章好,气味香;文章差,气味臭。

这是传统中国文艺批评中的绝妙隐喻,也是判断文章优劣的极佳方式。

一部作品好,气味必定宜人。普通人缺乏盲僧那种特异功能,但真正有经验的读者,都会养成自己的独特嗅觉。

作为职业文学编辑,我每天都要读很多作品,每次读完都要直接做判断。

长时间的经验积累之后,我总结了三个判断标准。

一、语言准确

一篇文章语言准确与否,决定了这篇文章的优劣。

意大利文学大师伊塔洛·卡尔维诺说:“准确,是最优美的语言。”

语言表达要准确这个概念跟数学、物理、化学不太一样。

精确地描述,具体地呈现,准确地传达作者的思考,有效地带动情绪,生动地再现场景,这就是准确的语言。

伊塔洛·卡尔维诺的名作《分成两半的子爵》,是一个现成的好例子。

主人公梅达尔多子爵参加了同土耳其人的战争。他的身体被一枚炮弹击中,劈成了“两半”。军医给这两半身体分别包扎后,就扔下不管了。然而梅达尔多子爵没有死,他的两半身体都“活着”,还恢复了行动能力。

梅达尔多子爵那代表邪恶的一半身体先回到了家乡。

他的“恶身体”不再是村民们记忆中那个善良、有活力、充满爱心的青年人了。“恶身体”残缺不全,思想上信奉“一分为二”,认为世界上万事万物,只要“一分为二”,就会让人看到事物的本质。因此,“恶身体”见到任何动物或植物,都要用刀切开,分成两半。他对这样的事情乐此不疲。

有一次“恶身体”失踪了,仆人们都去寻找他。

从田野到森林,仆人们看见以下令人震惊的景象:

……一个被切成一半的蘑菇,半个石菌,随后又是半个石菌,半个有毒的红蘑。他们继续向森林中走去,不时看见一个个蘑菇从地面冒出来,只有半边把和半个顶。仿佛有人一刀把它们劈成两半,另一半连一点渣子也没有留下。这是一些各式各样的蘑菇,有马勃、胚珠、伞菌,有毒的和可食用的数量上差不多是对半分。

这段描述性语言,把情感处理成中性,不带剧烈的情绪波动,有效地呈现出令人震惊的场景。人物行动具体,语言带出感很强。

这就是准确的语言。

民国大学者王国维先生的名著《人间词话》第39—42则谈到诗词的“隔”与“不隔”。

他引用姜夔的词举例说“隔”:“白石写景之作,如‘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高树晩蝉,说西风消息’,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

“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指描写准确性差,呈现力不强,那些被描写的事物,无法从雾中透出来,影影绰绰,看不清楚。

那么何为“不隔”?

王国维先生引用谢灵运和薛道衡的诗:“‘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妙处唯在不隔。词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词论,如欧阳公《少年游》咏春草上半阕云:‘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千里万里,二月三月(此两句原倒置),行色苦愁人。’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

语言跟描述对象紧密相连,词及于物,准确有效地呈现事物,充分地唤起读者的共情感,就是“不隔”。

准确的语言,就是“不隔”的语言。过多修饰,过多堆砌,都是不必要的、“隔”的语言。词与物之间,被太多形容词和大段定语“隔”开了。

那么,语言如何做到准确呢?

一个天才作家的语言能力可能是天生的。大部分普通人通过有效的写作训练,也能提高自己的语言水平。

要真正有效地提高自己的语言能力,就要在写作实践中具体地运用,逐步提升语感。一篇文章写完后,沉淀一段时间再去修改。不满意之处反复推敲,删掉多余词句,包括形容词和抒情性语言。

鲁迅先生谈写作的话,大家应该都熟悉:

“写完后至少看两遍,竭力把可有可无的字、句、段删去,毫不可惜。”

二、呈现细节

有句话说,细节是魔鬼。然而在写作中,细节是魔王。

一个生动精彩的细节,表现效果远超冗长的叙述。

著名作家余华善于运用细节描写人物情感,呈现人物个性,反映独特的社会形态。

他的长篇小说《许三观卖血记》需要表现大饥荒年代。但他不正面写饥饿状况,而是通过主人公许三观一家人饿得躺在床上,口头虚拟做红烧肉的情景,把普通人的强烈饥饿感以及随之而来的痛苦,生动地烘托出来。

大饥荒年代,全民缺粮,许三观全家躺在床上熬着。

他有三个儿子:一乐,二乐,三乐。

一天晚上,最小的三乐饿得受不了,说,爸爸我要吃肉。

这个不可能的任务并没有难倒许三观。他说,好吧,爸爸就来给你做红烧肉。我们先拿出一块上好的五花肉,切四片,用水汆了,煮熟,放到油锅里一炸,再上锅炖……

在许三观绘声绘色的讲述中,全家人吞咽口水之声不绝。

虚拟红烧肉吃完,全家“酒足饭饱”,大家沉默了一会儿,二乐也顶不住了,说,爸爸我也饿了。

许三观说,好吧,你想吃什么?

二乐说,我也想吃红烧肉。

许三观说,好吧,我们再做一碗红烧肉。他重复了做红烧肉的整个过程,全家人又是一阵口水轰隆。但是虚拟无法替代实体,他们越想越饿,越饿越受不了。

一乐也说,爸爸我也饿了。

许三观不太喜欢一乐,怀疑他不是亲生的。帮别人养的儿子,还要做红烧肉给他吃,太不划算了。但许三观是个善良的人,就说,好吧,你想吃什么?

一乐说,我也想吃红烧肉。

许三观大吃一惊,怎么都要吃红烧肉?!

以上内容是我凭记忆的概述。作品里的细节更生动,更精彩。

这就是细节直接呈现的力量。

三、真情实感

“真情实感”不是新词,却被滥用了,以至于人们忘记了其本质。

“真情实感”,是跟你的生命、你的经历、你的精神、你的情感发生直接联系的独特感受。

人们对世界缺乏感受,对社会缺乏认知,对内心缺乏反思,又缺乏理性思维和批判能力,就会把“虚假情感”当成“真情实感”。

如果长期熏染于“虚假情感”的环境里,还会产生情感的颠覆,“真情实感”被“虚假情感”所取代。其“病症”是:人们对需要表达真情实感的亲人态度冷漠,却总为电视上那些遥远的虚假滥情而激动。他们爱虚无缥缈的事物,却对真实世界无动于衷。

大多数人被包裹在“信息茧房”里,很难接触到真实世界,也被剥夺了真情实感。

“真情实感”是天然存在的,在“信息茧房”的机制下,反而被隔离了。一名真正的写作者,要对自己的情感、自己的经验、自己的经历,进行深入的自我反思,才能表达出真情实感。

有效的写作训练,恰恰可以培养批判性思维能力,也可以让你更好地表达真情实感。如何判断一名作家表达的是“真情实感”呢?

首先,看细节表现。

著名作家萧红的名作《呼兰河传》,主角是“呼兰河”。

呼兰河是一个北方小镇,也是一条流过萧红生命的故事长河。要写“一条河”很难,很容易虚无缥缈,“虚情假意”。但萧红是天才作家,她用具体的细节来体现这条河,这个镇。她不喊口号,不热泪盈眶,只是冷静呈现那个世界的一草一木、一人一事。

《呼兰河传》开头写镇子马路中央有个大泥坑,不记得什么时候就存在了。人人都要经过那里——要么绕过去,要么跳过去,要么顺墙爬过去。也有人冒冒失失冲过去,落入泥坑里,还得找好多人把他拖出来。

大泥坑横在路中央的时间很久了,从来没有人想过对它做点什么。大泥坑就这样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长在马路中间。

“大泥坑”是一个非常夺目的意象,一下子把整个镇子具象化,立体地带动起来了。

萧红出生在这个小镇上。小镇上的一草一木、一人一事,都跟她发生直接关联。那些人与事,都是她耳闻目睹的,跟她的生命息息相关。她勇于反思自己,说自己也是小镇上日日走过泥坑中的一个,她并没有高于其他人。大泥坑是一个魔法般的存在,它在这里,让每一个人感知到,却没有人去想办法处理。她和小镇的生活同步,并不高高地处在别人之上,也不像某些道德家,只批判别人而宽容自己。

这样勇于自我反思,把自己放在具体环境中思考而表达出来的情感,便是“真情实感”。

其次,看语言运用。

煽情与繁复的语言,通常被用来表达“虚假情感”。

细致、理性、思辨的语言才能表达“真情实感”。

综上所述,在写文章时要注意以下三点:

1.语言的准确运用;

2.细节的生动呈现;

3.情感的真实表达。

语言准确、细节生动、情感真实,是写出好文章的基本要求。

写作是一种实践,要不断地写作,并养成修改的习惯,从而培养良好的语感。

这样坚持下来,你也能写出一篇“味道好极了”的文章。

课后作业:

我们来做一个“闻味”实验。

下面四段文字分别摘自现代文学中四位著名作家吴浊流、李劼人、萧红、张资平的代表作品。请从语言、细节、情感三方面来“闻气味”,猜哪段文字是哪位作家的作品。

1.六月里,后花园更热闹起来了,蝴蝶飞,蜻蜓飞,螳螂跳,蚂蚱跳。大红的外国柿子都红了,茄子青的青、紫的紫,溜明湛亮,又肥又胖,每一棵茄秧上结着三四个、四五个。玉蜀黍的缨子刚刚才茁芽,就各色不同,好比女人绣花的丝线夹子打开了,红的绿的,深的浅的,干净得过分了,简直不知道它为什么那样干净,不知怎样它才那样干净的,不知怎样才做到那样的,或者说它是刚刚用水洗过,或者说它是用膏油涂过。但是又都不像,那简直是干净得连手都没有上过。

然而这样漂亮的缨子并不发出什么香气,所以蜂子、蝴蝶永久不在它上边搔一搔,或是吮一吮。

却是那些蝴蝶乱纷纷的在那些正开着的花上闹着。

2.不久两人走下一片松树的大斜坡,来到面对着有榕树广场的云梯书院。书院隔着榕树与一所庙相对,利用庙方的一栋房屋作为教室。狭窄的空间也有三四十个学生,朗读声与学生们的嬉笑声混合,那杂然的教场气氛,传到了外面。老人带着太明走进暗淡的建筑物里面。因为从明亮的户外突然踏入光线阴暗的室内,一时视界看不清楚,但眼睛适应了,室内的样子便徐徐清楚地显现出来。一隅有一张床,那上面放置着一个方形的烟托盘。烟托盘上有一个酒精灯般的风灯,淡淡的小火光寂寥地闪着。而那暗淡的火光阴沉地照出杂乱地散放着的烟筒、烟盒、烟挑等鸦片吸饮用具,和在其旁边躺着的一个瘦老人。床前的桌子上堆积着书本,插着几支朱笔的笔筒(这时距夏天还有一段时间,笔筒里却插着一把脏污的羽毛扇,格外显眼),正面墙壁上有孔子像,线香的烟如缕袅袅上升,这一切使室内沉淀的隐居般的空气,更浓厚地显出来。

3.堂屋背后,是倒坐厅。对着是一道厚土墙。靠墙一个又宽又高的花台,栽有一些花草。花台两畔,两株紫荆,很大;还有一株木瓜,他们又唤之为铁脚海棠,唤之为杜鹃。墙外便是坟墓,是我们全家的坟墓。有一座是石条砌的边缘,垒的土极为高大,说是我们的老坟,有百多年了。其余八座,都要小些;但坟前全有石碑石拜台。角落边还有一座顶小的,没有碑,也没有拜台,说是老王二爷的坟。老王二爷就是王安的祖父,是我们曾祖父手下一名得力的老家人,曾经跟着我们曾祖父打过蓝大顺、李短褡褡,所以死后得葬在我们坟园里。

坟园很大,有二三亩地。中间全是大柏树,顶大的,比文庙、比武侯祠里的柏树还大。合抱大枬树也有二十几株。浓荫四合,你在下面立着,好像立在一个碧绿大幄当中。爹爹常说,这些大树,听说在我们买为坟地之前,就很大了。此外便是祖父手植的银杏与梅花,都很大了。沿着活水沟的那畔,全是桤木同楝树,枝叶扶疏,极其好看。沟这畔,是一条又密又厚又绿的铁蒺藜生垣。据说这比甚么墙栅还结实,不但贼爬不进来,就连狗也钻不进来。

4.她的住宅——建在小岗上的屋,有一种佳丽的眺望。小岗的下面是一地丛生着青草的牧场。牧场的东隅有一座很高的塔,太阳初升时,投射在草场上的塔影很长而呈深蓝色。塔的年代很古了,塔壁的色彩很苍老,大部分的外皮受了长期的风化作用,剥落得凹凸不平,塔壁的下部满贴着苍苔。塔的周围植着几株梅树,其间夹种着无数的桃树。梅花固然早谢落了,桃树也满装了浅青色的嫩叶。

朝暾暮雨和正午的炊烟替这寒村加添了不少的景色。村人的住宅都建在岗下,建在岗上的只有三两家。她站在门前石砌上,几乎可以俯瞰此村的全景。

村民都把他们的稻秧种下去了。岗下的几层段丘都是水田,满栽着绿荫荫的青秧。两岸段丘间是一条小河流,流水和两岸的青色相映衬,像一条银带蜿蜒的向南移动。对岸上层段丘上面也靠山的建立着一列农家。 CVSc2aad72yfcyTzX06In49j/Ccgs3Xj+8vzGOS4HYP/SH+GT+efo5NLYwEj9hR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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