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的早上,韩述边跟同事打招呼边朝自己办公室的方向走,他即将调离城南院的风声已经传了出去,同事们大多都已经知道他升迁在即。调往市院,当然意味着这是事业上的一个新转折,对于他的一帆风顺,羡慕者有之,嫉妒者有之,心服口服者有之,内幕论者有之,然而打招呼时无外乎以下几句。
“韩述,高升了别忘了咱们啊。”
“什么时候过去?走的时候别忘了请吃饭,也算大家为你饯行。”
“怎么,我们都以为你直接到市院报到去了。”
韩述一概笑着应道:“没影儿的事呢,你们的消息倒比我灵通。既然你们那么舍不得我,我怎么忍心一声不吭地走了?”
就这么一路走到办公室,韩述脸上的笑意才得以卸了下来。他是省高级人民法院院长韩设文的儿子,这是一个很少人提起但是基本上谁都知道的“秘密”。虽然审判机关和法律监督机关分属不同的系统,但高层交叉任命却是近年来的惯例,韩述的父亲韩设文五年前仍是省高级人民检察院的副检察长,在政法界的人脉自然无须多说。作为韩设文的儿子,韩述的少年得志在所有人的眼里都是理所当然,至于他实际能力如何,努力与否,反倒变得不重要了。
和所有内心骄傲的年轻人一样,韩述曾经下意识地排斥“韩设文的儿子”这个称谓排在“韩述”这个名字前。年少的时候,他甚至发誓绝不依靠父辈的关系,闯出自己的一番事业。当然,如今的他也并不认为自己需要父亲的护荫,但是至少他明白了一个事实——除非他彻底地远离政法界,否则他不可能不受到父亲的影响。很多东西,他不想要,他父亲也没要求别人给,可世间“眼明心亮”的人太多。那些优待无处不在,让他避无可避,有时候在他察觉以前便已根深蒂固。
中学时候的韩述曾经想过,自己将来的职业最好不要跟政法行业沾边。他可以是个科学家、建筑师、医生,甚至是商人,就是不要走老头子的旧路,可是天分和爱好这种东西也许伴随着他的血统与生俱来,尽管他很不愿意承认,但当他第一次走进政法大学的校门时,浑身的血液真的有一种沸腾的感觉。后来他说服自己,他也许注定要干这一行。
好在韩述并不是一个钻牛角尖的人,踏入社会一段时间之后,他算是彻底地想通了,别说这辈子他是否能做得比老头子更好,就算他终有一天青出于蓝,别人还是会记得他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既然他注定脱不了“韩设文的儿子”这顶帽子,那还不如争气点,直起脖子,把帽子戴得比谁都漂亮。
韩述聪明、好强,懂事了之后更学会了勤奋,还戴着那顶“好帽子”,从小到大,挫折遇着他都要绕着走,虽然老头子一直嚷着说要给他点苦头吃吃,可实际上哪里舍得。活了快三十年,他自己也承认自己没栽过什么跟头,只除了一次——仅仅那一次,就足以让这个蜜水里泡大的孩子永世难忘。
往事浮现心头,坐在办公桌后面的韩述心里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其实男女之间的纠缠最烂俗不过,无非一个情字。那天朱小北虽然嘴上什么都没说,但是韩述知道她看出来了一点端倪,并且也是这么想的。
可是朱小北一定猜不到,谢桔年从来都不是韩述的恋人。十一年了,就算是爱,都早在时间里消磨殆尽,可有一样东西不会,那就是“愧”。
那愧意的种子深深埋藏在韩述的青春里,他苦苦催眠自己想要忘却,也一度以为自己已经成功。人的记忆会自我保护,那一天的很多细节,韩述都已经成功地忘记了。他已经不记得谢桔年当时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裳,不记得自己到底是怎么去到法庭,又是怎么回去的,甚至不记得那一天究竟是天晴还是下雨。好像有块黑板擦,悄无声息地抹去了他记忆中害怕回想的片段,只留下满地粉尘。然而直到他重遇谢桔年,这才知道,当年那颗种子,虽然没有明目张胆地开枝布叶,实则根须虬结,与他血肉同存。
在这十一年里,韩述睡得最深沉的时候常常会梦见一个画面,面目模糊的谢桔年站在被告席上,而他在台下。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站了起来,用克制而平静的语调,说出真正的事实……假如时光可以倒流,韩述相信自己一定会这么做,不管后果,不计代价。然而时光永不可逆转,所以,那个“然后”之后的所有内容,永远都只能是他在无数个深夜里仓皇可笑的臆想。
前天从档案室翻出的旧卷宗还在抽屉里,韩述连看第二遍的勇气都没有。上面记载着:“谢桔年,女,因胁从抢劫和包庇罪入狱五年,于S市昌平女子监狱服刑三年后因表现特别良好提前释放。”隔着抽屉的木板,韩述都觉得那有些发黄的纸张在灼烤着自己。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前天的意外重逢,她开口说话时,看的是他还是朱小北。那双平静的眼睛是否也是他自己的错觉?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不敢看她的眼睛,却总期盼着她能看向他一眼。
正打算喝点醒神的东西让自己缓过来,内线电话响了,院办的美女姐姐说:“韩科长,检察长有请。”
城南分院的检察长是本市唯一的女检察长,姓蔡,名一林,原本也是个正儿八经的名字,但是自从台湾流行天后Jolin蔡大红大紫之后,认识的人想到这个名字,再联系到蔡检察长这个人,不知怎么的,总有一种想笑又不敢笑的感觉。蔡一林年轻的时候号称横扫政法系统的一枝花,出了名的文艺尖兵,为检察事业奉献了三十年青春,而今早已发福,容颜不再。况且,走上了领导岗位的女人为了确保威严,工作态度多半比男同志更雷厉风行,蔡检察长如今在业内也是以“铁娘子”著称。
韩述敲着检察长室的门时,心知绝对没什么好事。一秒钟后,听到一声威严而冷静的“请进”,只得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蔡检察长正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到韩述,用眼睛示意他坐到自己对面。韩述正襟危坐,做好了聆听的准备。可是今天的蔡检察长意外地没有长篇大论,而是把自己面前的文件夹单手推给韩述。
“你的任职文件已经到市院了,你也知道了吧。不过市院那边说,你的前任手头还有一个案子,需要一段时间交接,所以你可能还得在城南院多待一阵了。不过最长也不过半个月,你可以放心。”
韩述笑着给对面的人倒茶,“多待一阵就多待一阵,我正觉得有些舍不得您呢!”
蔡检圆润脸庞上满满的严厉顿时破功,她用文件夹在韩述握着茶壶的手臂上一敲,佯怒道:“你这死孩子,连我的便宜都占。”
韩述有些浮夸地甩手呼痛,“一林妹妹,你也太狠了。”
蔡一林与韩家的关系可谓“源远流长”。年轻的时候她跟韩院长是大学同学,又曾经一起被送到外地进修,回来后在同一个部室工作了两年,在共同学习和工作的过程中结下了深刻的革命友情。虽然两个小青年当时声称心无旁骛,但是在别人眼里,他们是很般配的一对。一心向学的韩设文当时也在接受领导谈话的时候矜持而委婉地表示过:“如果小蔡同志没有意见,我也没有意见。”然而就在大家乐观其成的时候,“小蔡同志”却被外单位的一个文艺小青年的热情攻势攻陷了。最后,反倒是她从小到大的手帕交通过她的介绍结识并嫁给了韩设文。因为这层关系,蔡一林和韩设文一家长期保持着密切的关系,两家人常来常往的,直到当初的韩设文变成了她的上级领导,私交还是依然保持着。
蔡检察长和她的手帕交,也就是韩述的母亲,从小姐妹到老姐妹,几十年来是雷打不动的闺密,但是和所有的女人一样,再好的朋友也免不了相互比较,在心里较着劲。论才情容貌,两人当年不相上下,论归宿,韩述的母亲暗笑蔡一林当年有眼不识真金,白白把院长夫人的位置给了自己,蔡一林却始终在心里觉得自己的如意郎君多才多艺,浪漫英俊,不知胜过韩设文这工作狂多少倍。在事业上,蔡一林稳扎稳打,一步一个脚印,现在已经是省内检察系统首屈一指的巾帼英雄,而韩述的母亲从事医疗工作,如今也是三甲医院的主任医生。这两个女人的人生际遇长期以来都是难分伯仲,可叹后来蔡一林偏偏输在了一个“命”字上。
十八年前,蔡一林的丈夫因肝癌过世,恩爱夫妻不得不走到尽头。早年她因为太过好强,专注于事业,身体没调理好,以至于到丈夫过世的时候,膝下并无一男半女,这在往后的岁月中也成了她的一大憾事,也可以说是她唯一比不上家庭圆满的韩母之处。七年前,经人介绍,蔡一林跟一个在学术界颇有成就的大学教授结为夫妇。一对丧偶的男女相互依靠,虽然没有第一次婚姻的浓情蜜意,但也算相敬如宾。无奈命运再次弄人,婚后两年,大学教授外出讲学出了车祸,撒手归西,蔡一林再度成了未亡人。
经历了两次生离死别,蔡一林断了再嫁的念头。大学教授跟前妻有一个儿子,也算得上是蔡一林的继子,但是蔡一林和教授结婚时,这个儿子已经长大成人,没有血缘也没有养育之恩的继母和继子又能亲到哪里去?这几年,虽然蔡一林有意和继子拉近关系,可继子对她总是客客气气,始终有一段距离,反倒不如韩述亲近。
也许在蔡一林检察长的心里,好朋友的儿子韩述是她羡慕又嫉妒的根源,也是她无处倾注的母爱最好的投放处。从小到大韩述闯了祸,韩母包庇不了他,蔡一林就为他出头,什么都护着他。在吃穿用度上,孤身一人又经济宽裕的蔡一林对待韩述更是大方。从韩述上中学开始,他大多数的奢侈品都出自这个干妈之手,就连毕业几年后打算买车,极力主张年轻人要低调朴实的韩院长捂紧了口袋,还是蔡检察长毫不犹豫地慷慨解囊,借出了十万块。韩院长夫妇经常说她这样会宠坏孩子,可蔡检察长却说,孩子不就是拿来宠的吗?
正因为如此,要说蔡检察长是韩述的第二个妈也毫不为过,韩述也打定了主意在干妈年迈之后要尽一个儿子的本分好好孝顺。私底下,他和干妈没大没小的已经习以为常,蔡检察长口头上有时会骂他几句,可韩述知道,随着年纪的增长,越来越孤单的干妈需要他这个干儿子的无赖和亲昵。这些年,他在蔡检察长手下做事受益良多,当然,他的表现也从没有让爱面子的的蔡检察长失望过。
蔡检察长显然又被韩述这句“一林妹妹”雷了一下,她笑骂道:“你再乱叫,下次在外面乱交女朋友,可别怪我不在老头子面前为你掩饰。”
韩述“嘿嘿”一笑,“实话说了吧,现在只要不是乱交男朋友,老头子都不会生气。对了,大清早召唤我有何吩咐?”
“上班时间,当然是有正经事,你先看看这个。”
韩述在蔡检察长的示意下翻开刚才用来敲他手的那个文件夹,开始脸上还带着笑意,慢慢地,眉头就皱了起来。
“你不会想让我接这个案子吧?有没有搞错,我在城南分院还能待多久,就剩下这点时间你都不放过我?”
“我保证,这个案子不会花费你多少时间,别人我不敢说,对于你的能力而言,半个月绰绰有余了。”
韩述拒绝接受这顶高帽子。“求求你别夸我。你知道,我一向是做刑事这一块的,经济类案件不是我的专长。”
“真的不接?”
“不接。不是不给你面子,院里的人那么多,不一定非要给我吧。”
“韩述,你这小子该不会是信不过自己,怕这个时候打输了官司晚节不保,没办法拿着漂亮的业绩到市院报到吧?”蔡检察长似笑非笑地说。
韩述习惯性地用手搓了搓脸颊,笑出声来,“你看看,你看看,官威用过了,现在激将法也使出来了,真那么想让我接这个案子?”
这个干妈还是了解他的。韩述虽明知对方是用言语来激他,可少年得志心高气傲的他却也不会轻易让人质疑自己的能力。
“你确定这个案子可以在十五天之内搞定?好吧,就算我接下,你也要给我一个理由。别跟我说院里的其他人都不能用了。”
面对韩述的询问,蔡检察长低头沉吟了一会儿。韩述是个聪明人,随便编一个理由糊弄不了他,反而会让他心生芥蒂,再说,他也不是外人。想到这里,蔡检察长叹了口气,“你仔细看看上面的内容,没看出什么来吗?”
听她这么说,韩述不由得又多看了两眼手中的材料。这个案子其实并不复杂,不过是建设局的一个小科长涉嫌贪污受贿,从材料上来看,证据基本确凿,要定罪并不困难,韩述不明白蔡检察长为什么要如此郑重其事。
然而,当他再一次重复温习了主要的几个关键词,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顿时涌了上来。“建设局发展计划科……发展计划科……干妈,你,你的那个谁……不就是在……啊,我明白了。”
“你明白就好。”蔡检察长有些黯然,“你也知道唐业就在这个部门,被调查的这个王国华是科长,阿业是副的。我这个继母虽然做得不算称职,但是他的父亲毕竟曾是我的丈夫。这个案子目前虽然跟他没有关系,可是唇亡齿寒……我必须避嫌,所以不能自己出面。至于我为什么不肯把案子交给别的检察官,韩述,你应该知道的。”
是的,韩述现在知道了。蔡检察长是个称职的检察官,她不会允许自己有徇私情的机会,但是心里对唐业这个继子也存有眷顾之意。她害怕深查下去难免有所牵连,所以希望韩述接手这个案子,希望他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地多方面兼顾。
“我知道你这个时候心都不在了。韩述,就当帮干妈一个忙。”蔡检察长说。
韩述合上文件夹,“你都说了这么多,我再摇头,岂不是很没有良心。我怎么会让你抓住这个把柄日后天天念叨我?”
说到这个份儿上,蔡检察长才算是松了一口气,既然韩述已经点头,那么她基本上可以放心,没有人可以把事情做得比他更漂亮。在韩述玩着文件夹走出办公室之前,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在他身后补了一句话:“对了,我听你妈说,你再不回家吃饭,老头子就要发飙了。”
院办的美女主任从检察长办公室门口经过时,正好看到垂头丧气的韩述。
“怎么了,帅哥,挨批了?”美女主任关切地问。
韩述挥挥手,“别提了。”
“来,姐姐请你吃巧克力,吃完就心情大好了。”
一向好这口的韩述这时也没了胃口,摇着头说:“留给你宝贝女儿吧。”
“奇了怪了。了无生趣了你?”美女姐姐大韩述一岁,韩述刚毕业的时候跟她谈过半个月的恋爱,是韩述的第二任正式女朋友,现在觅得好夫婿,已为人母,但是跟韩述关系还是相当之铁。
韩述走了好几步才回头坏笑道:“小心吃多了发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