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述的理想境界是:一个清闲的早上,在自己家的大床上睡到自然醒,起来活动一下筋骨,咖啡最好是手冲的曼巴拼配,搭配楼下街道拐角处老牌西饼店里的蜂巢蛋糕,就是再完美不过的早餐。一边吃,一边看看新闻。音乐可有可无,但播放器里必然有一支他最喜欢的曲子在等待着。出门的时候,换一身自己喜欢的半旧休闲衫裤,去赴一场有点期待又不至于太过激动的约会。打开门,发现天气不晴也不雨,不冷也不热,天高云淡,空气清新,不时还有一缕风拂过。工作上生活上的各种问题通通圆满地告一段落,晚上回来还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明天也不用着急去上班……
此刻,韩述正站在中心广场的花坛旁,一切很完美,虽然不一定完全达到他的理想境界,但是也相去不远。实在有太多的理由让他心情大好。
上周,韩述负责的案子有了重大突破,一向奸猾的嫌疑人在突击提审时终于被攻破了心理防线,该交代的问题基本上都交代了。这是他们检察院近期的重案要案,上级领导非常重视,检察长也夸他干得漂亮。至此,他在城南区的工作经历可谓是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据可靠消息,他的调令已经到了市院,事业更上一层楼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昨晚,几个交好的同事朋友提前为韩述庆祝。四个人喝了四瓶伏特加,早上醒来他居然没有感觉到头痛。天气也如他希望般的好,咖啡香浓,早餐可口,就连把车开到以拥堵著称的中心广场地下停车场时,也正好赶上了一个绝佳的车位。所以,虽然女朋友已经迟到了二十五分钟,也并没有让韩述的好心情打折扣。
身边走过四五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女孩,叽叽喳喳地笑闹着,视线有意无意地在韩述身上流连。韩述抬起头,回应了她们一个笑脸,结果那几个小女生反倒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你推我搡地跑开了。他耸了耸肩,轻轻哼着只有自己听得到的歌,漫不经心地去摘花坛里开败了的杜鹃花。这花谢了之后不容易自然脱落,枯萎成一团还留在枝头上,既占用了植株的养分,也有碍观瞻。
摘到第十七朵的时候,肩膀上忽然一阵剧痛传来,韩述的好心情就像一面镜子,在这重重一击之下出现了第一道裂痕。
他叹了口气,回过头,身后果然是他的现任女友朱小北。
“是谁在电话里说的,晚到的人要请吃饭。”
朱小北踮起脚,单手钩在韩述的肩膀说道:“请吃饭算什么,咱哥儿俩谁跟谁啊?不好意思,出门换衣服的时候耽误了一点时间……”
韩述仍然没能习惯朱小北“豪气干云”的打招呼方式,轻轻动了动肩膀,从她的魔掌里挣脱出来,如她所愿地说了句:“也没等多久。”
朱小北等的就是这句话。她一向不喜欢没有时间观念的人,自己今天迟到了一回,心里觉得相当理亏。听到韩述这句话,她成功地卸下了自己的歉疚感,说:“那就好,我就知道你这家伙不会来得太早。”
“你刚才说为了什么事耽误了出门来着?”韩述随口转移了话题,视线也顺着话头不经意地往朱小北身上打量,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微妙。他仿佛听见了自己心中的明镜第二次碎裂的声响。“你……朱小北,你今天怎么了?”
也怪不得韩述吃惊,偏爱中性休闲打扮的朱小北今天一反常态地穿起了裙子。这也罢了,裙子就裙子吧,裙子可以体现一个女人的柔美,但是,她板正的白衬衣、黑色条纹小西装和同色窄裙,还有黑色的细高跟鞋让韩述费了一些力气来管理自己的表情。
“有问题吗?”朱小北不自在地扯了扯裙子,看来她对自己非常规的打扮也不怎么自信。
韩述和朱小北认识半年,确定男女朋友关系两个月。两个人相处的大多数时候,韩述总是衣冠楚楚,朱小北穿着上却随意得很。他们俩的大媒人,也就是朱小北的好朋友郑微私下里不止一次提醒小北:“韩述是个相当讲究,也很注重细节的人,你就不能好好打扮打扮?别走在别人身边像个装修工人似的。”
朱小北原本并没有觉得自己的打扮有什么不妥,可几次约会之后,她确实察觉到自己跟韩述相比,在个人的形象管理方面有些过于随意了。既然决定了要好好交往下去,她觉得自己有必要顾及一下对方的感受。于是在这个周六的早上,朱小北从善如流地穿上了自己唯一的一套裙子来赴韩述的约会。因为很多年没有穿过高跟鞋,她从宿舍走到公共汽车站用了比往常多两倍的时间,这才是她迟到的真正原因。
朱小北认为自己着装的正式程度已经足以表示她的诚意,可是今天站在她面前的韩述反而穿着T恤牛仔裤和帆布鞋,连腕表也换了运动款,一身轻松。他皮囊不错,快三十岁的人了,扮起嫩来还有模有样的,只是……他们俩看起来依然有些不搭。
“靠,你今天干吗不穿西装打领带了?”朱小北的挫败感油然而生。
“因为以前见面我不是刚下班就是刚下庭,今天我们是来逛街的。还有,别在我面前说‘靠’字行吗?”
“真是出力不讨好,我发誓回去就把这套破行头给扔了。”
韩述安慰自己,她也算是有心,于是笑着拍拍她的肩膀说:“行了,你妈妈的这套衣服还挺合身的。”
“靠,这是我面试的时候……我看上去真的很奇怪?”
“还好,只不过是你一张嘴我就疑心你要向我推荐二手商铺。”
“你也好不到哪儿去,我听说一个男人生活上过于讲究,有同性恋的嫌疑!”
“我跟你在一起和同性恋也没什么区别了吧。”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往商场里边走,韩述说他家的床上用品都该换新的了,朱小北自告奋勇地以自己“绝佳”的眼光帮助他挑选,这也是他们这对情侣头一回周末单独约会。
韩述认识朱小北,是在他旧同事兼好友林静的婚礼上。他是伴郎,朱小北是伴娘。据说这是最容易擦出火花的一种关系。不过那天韩述心中非但没有冒出一点火花,反而头上冒出不少冷汗。他从来没有见过如伴娘那般剽悍的女博士,活脱脱就是一个女流氓,指挥着若干女将,把迎亲团折腾得死去活来。那时他尚有婚约在身,唯一的期盼就是轮到自己结婚那时能够免遭这一轮罪。没想到结婚前三个月,他和未婚妻分道扬镳,林静的新娘子郑微非要安抚他受伤的心,于是就隆重地推出了她自己的闺密朱小北。
朱小北当时刚从新疆回来。至于她为什么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读博士,又为什么还没拿到博士学位就回来了,韩述并不知情。他之所以没有拒绝郑微的“拉郎配”,只不过是不想拂了林静夫妇的好意,于是本着“闲着也是闲着”的心态,大家就出去玩了几次。没想到几番接触下来,他竟然跟朱小北相当投契,恨不能立刻烧黄纸结拜。
朱小北这个人看上去痞了一点,容易给人大大咧咧的印象,实际上算是个性情中人。她比很多女孩子心胸宽广,内心也不失细腻,长得尚可,再加上两人家庭出身、教育背景、工作条件相当,又都有找个人结婚的打算,所以互相都觉得对方不失为一个长期交往的好对象。
两个月前的某天,韩述和朱小北约好一起去打羽毛球。中场休息时,两人都是满身大汗,韩述边给朱小北递水边抱怨:“你不知道,我今天在家里不小心说漏了嘴,被我爸妈知道我约了一‘女性朋友’出来打球,他们差点没把你们家五代以内直系亲属的社会关系打听个遍。再被老头老太太这么念下去我宁可去做和尚。”
朱小北嗤之以鼻,“这算什么,能跟我家那头母老虎比?我都二十七岁了,还能让我老娘当着认识的、不认识的人的面拧着耳朵骂我没出息,身边连一只公蚊子都没有,我才是想死的心都有了。要不是我骗她说南方的男人比较喜欢我这种类型的,她非得要我立刻卷铺盖回家不可……”
韩述发现,跟朱小北倾诉不幸完全是个错误,她是典型的你对她说“我头痛”,她能回你一句“头痛算什么,我脑子里还长了一个瘤”的那种人。不过朱小北这番惨痛陈述除了让韩述心有戚戚然,还激起了他的某种灵感。所以他当时摸着下巴,笑着说了句:“朱小北,要不……我将就一下?”
朱小北愣了 0.1 秒,然后用力地拍了拍韩述的肩膀,爽快道:“那就便宜你了。”
两人就这样开始了他们的“情侣生涯”。韩述前段时间一直在忙一个棘手的案子,朱小北又刚在G大机械系混了个助教的职位,整天忙得屁颠颠的,所谓的几次约会也不过是彼此下班后一块吃顿饭罢了。仅有的一次去看电影,开场没五分钟,韩述就被一通电话叫去紧急提审,剩下朱小北昏昏欲睡地在电影院熬过了剩下的八十五分钟。两人都不是腻歪的性子,电话述衷情的机会也聊聊。像今天这样郑重其事地拍拖,他们都尚处在适应的阶段。
刚走到商场门口,就听到一阵争吵声。韩述和朱小北循声看去,原来是一对夫妇模样的中年人在那吵开了,男的要走,女的拽着对方的衣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控诉不休,两人推搡之间,矛盾升级,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厮打了起来。男人天生体力占上风,女的好几次都险些被他推倒在地,路人纷纷侧目。
朱小北有副暴脾气,见不得大老爷们欺负女人,当下就有些看不下去。转头瞄了一眼韩述,却见韩述面容平静,手却紧紧拽住她,显然是在有意识地制止她多管闲事的冲动。
对于韩述来说,在检察院工作数年,他见惯了这样闹起来如有杀父之仇的冤家夫妻。心知对于这种事情,最好的解决方式就是让人民自行解决他们的内部矛盾,实在解决不了,还可以报警,不明真相的路人实在不宜蹚这浑水。
朱小北多少也明白一些韩述的心思,摇了摇头,跟着他往前走,可就在她一只脚已经踏进商场门口的时候,啪——清脆的一声响起,那个男人竟然狠狠地在他老婆脸上甩了个大嘴巴子,那女人顿时摔倒在地。
“靠!太不像话了。”
这一次韩述来不及反应,朱小北就像点了火一般朝是非中心冲去,扶起了女人,挡在她身前,柳眉倒竖地与那男人理论。原本就长得高挑,又穿上了高跟鞋,朱小北无论是身形还是气势都压了那精瘦的中年男人一头。她身后的女人一时间也好似被这突然的变化惊呆了。
男人退了几步,终于反应了过来,朱小北的介入虽然突然而有力,可是她毕竟是个女人,一身束手束脚的打扮,能够强悍到哪里去?他抹不开面子,吼了句:“我打我女人关你屁事?”说完挥开朱小北,朝她身后瑟瑟发抖的女人踹了一脚。
要是平时,朱小北断不会让对方轻易得逞,可是她就吃亏在穿着一双她并不习惯的高跟鞋,趔趄了一下,没来得及阻止。身后的女人闷哼了一声,朱小北肺都气炸了,脱了高跟鞋操在手中,朝那男人的肩膀就是重重的一下,那男人痛得咧嘴,恶狠狠地朝她扑了过来。
仍寄望于文明解决争端的韩述惊见战况的转变,顾不上正在通话中的报警电话,不得不加入战局,强行将朱小北和那个男人分开。朱小北和那个男人都是动了真格的,要不是韩述还算勤于锻炼,还真当不了这拉架的人。他心中那一面象征着好心情的镜子今天看来注定是要千疮百孔了。
“够了,谁都别动了!”韩述厉声道。他虽然平日里看上去就是个热爱生活的五好青年,可毕竟在司法系统从业多年,义正词严之下自有一番凛然气势。
那男人手脚停住了,嘴上却不放过:“疯女人,别以为找来了姘头我就怕你。”
“说什么你?”朱小北还想扑上去,被韩述一把扯到身后,他指着那男人的鼻子,“再说一次,够了啊。嘴巴放干净一点,要不然拘留所四十八小时也不是那么好过的。”
商场附近就有治安岗,韩述那通电话的作用发挥得相当之快,两个身穿制服的年轻人匆匆朝这边赶过来。那个被打的女人抽噎着上来拉住了她老公的胳膊,“走吧,我们走吧,别惹事了。”
“还不是你这扫把星害的?”男人骂着老婆借坡下驴,“老子不跟你们计较。”说完,恨恨地和女人一起转身离去。
朱小北看着那女人小心翼翼地搀住她丈夫离去的背影,露出了一个叹为观止的神情。韩述跟赶过来的几个协警打招呼致谢,费了一番口舌才把情况说清楚。等人都散了,他这才把朱小北上下打量了一遍。她的头发乱了,裙子上有鞋印,手背上似有瘀痕。假如韩述没有记错的话,那个男人的情况只会比她更惨。他掏出纸巾,一言不发地递给朱小北。
朱小北自知有些过激,讪讪地接过了纸巾,就有一下没一下地擦拭着狼狈的自己。
“我也不想的……可那个臭男人太可恨了,要是再让我遇到他,我非……”朱小北试图辩白道。
韩述冷笑一声。
朱小北所认识的韩述总是嘴角带笑的模样,今天这个样子,倒是前所未见。不知为什么她竟觉得自己有几分理亏,干咳了两声,岔开话题,“看不出你还挺有办法的,一个电话那些警察就麻溜地过来了。”
“他们领导卖的是我家老头的面子。”韩述淡淡的,显然不怎么吃她这一套,“朱小北,我有些怀疑你是不是做了变性手术的男人。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英勇正义,整个地球都需要你来拯救?”
朱小北闻言心想,这下完了,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人模狗样”的结婚对象,没准就这么黄了。她没事管人家两口子打架干什么啊,到时候她老娘杀过来打得她屁滚尿流,谁来管她?想到这里,她心里油然升起了一阵难以名状的愁绪,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与其让别人否决了自己,还不如有自知之明一些。她用难得萎靡的声线低声说了句:“韩述,这是我的事。”
就是这么平淡无奇的一句话,让韩述心中的那面镜子轰然而碎,所有的碎片,每一片都那么亮,亮得他无处躲藏。这一句话,这一低头的样子,两个不相干的人,两个遥远的时空扭曲着交叠重合,仿佛是前世的记忆,似远还近。许多渴望想起的、害怕想起的片段在无数棱镜碎片里闪回。韩述咬了咬牙,才没有让那两个字脱口而出,原本开始质疑自己和朱小北是否适合的一颗心,就这么毫无原则地软了下来。他弯腰拾起了她掉落在一旁的高跟鞋,本想为她穿上,没想到鞋跟都断了。
韩述终于忍俊不禁,“我服你了,女战神。”
朱小北琢磨他的态度,暗暗庆幸危机解除,朗然一笑,随随便便套上了那断跟的鞋子,对韩述说道:“走,先陪我去买双运动鞋。”她抬头的时候,没发觉韩述瞬间有些怔忡的神情,说不清是失落还是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