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爱情就像个顽疾。
它在你最嚣张的年纪潜伏,然后一旦你哪天活得突然对这世界放松警惕的时候,它就原形毕露地来了。你完全不知道这个不速之客是从哪一天开始造访你的人生的,但是当它一旦入驻你的身体,你就发现它早已反客为主。渐渐地,你在一堆药膏败下阵来的气急败坏中彻底地没了脾气,慢慢地开始习惯它给你带来的瘙痒、疼痛或者丑陋,慢慢地学会了与它和平共处,直至你终于享受这一切,承认它原本就是你身体或生命里的一部分。
而这一切,你必须得活到一定的年纪,才会懂。
年轻的巫雨不懂。所以他才会对感情里一直步步紧逼的桔年说:“可是我有的记忆你也有,你就像是我自己。”爱情里,他最不想找“自己”,连影子都不行。“杀人犯的儿子”是他一辈子都摘不下的紧箍儿。他不想连累桔年,但这种逃避更像是一种厌恶,因为只有桔年看见过,他戴上紧箍儿后的痛苦和狰狞。但在别人眼里,那也许是另一种帅气。所以巫雨在最后像个亡命之徒一样紧紧抱住了富家女陈洁洁,好像他睡了她,自己也就出身豪门了。
年轻的桔年不懂。所以她才会对亦步亦趋甚至卑贱到“让我做什么都可以的”韩述一再地冷漠,“请你离我远一点”。她早已原谅了那一夜的错误,所谓墓园里的秘密、每一次石榴花下的倾诉、刻在树上的xhs&jn,甚至那一夜春潮的悸动,这些不过都是爱情里的布景、道具,它们总归会陈旧、腐烂,也永远不会喧宾夺主。她不会为它们的失去而哀伤,但她永远地失去了巫雨。所以,她可以原谅“强奸犯”韩述,却永远不能原谅自己。她从不认为自己的幸福要靠别人的补偿来成全,或者更残忍地,在巫雨彻底地消失在她的生命之后,她并不希望自己过得幸福。她在过往的爱情里苦修,宁愿往事的荆棘把自己扎得鲜血淋漓,却不掉一滴眼泪地甘之如饴。
年轻的韩述也不懂。他软硬兼施地爱着桔年,但每一个手段都铩羽而归。这个检察院长的公子自信、智慧、礼貌、渊博、真诚、克制,却在桔年这面哈哈镜面前,映射出了所有的浅薄、虚伪、愚蠢、粗鲁、不安和冲动。就像电竞高手遇到一台年久失修的台式机,比赛在即,空有一身武艺却无从下手,他唯有砸了它才能泄恨,可是发泄完了,理智和修养又督促他赶紧把电脑修好,不惜花比原机贵几百倍的代价。他撞见了桔年不堪一击的骄傲和她深不见底的脆弱,一直以为自己是个高高在上的救世主,却不知道,他从来都救不了桔年,他要救的只能是自己。
显然,掀开爱情小说的靓丽外衣,“内疚”才是藏在里面的真相。就像青春期的自慰行为,很多人惴惴不安于“一滴精,十滴血”的一时生理伤害,却不知道内疚和自责才是杀伤力最强的伴随一生的副作用。而借由这种副作用的阵痛或上瘾,作者辛夷坞不露声色地把原本安放风花雪月的浪漫场景偷梁换柱成了一个个“心理罪”现场,并煞有介事地向我们探讨了全书“救赎”的深刻主题。
就像个冷静的外科高手,辛夷坞用一把冰冷的手术刀剖开了所有的病体,又一针一线严丝合缝地一一缝合到位,而我们就像手术室门外焦急等待的病人家属一样,如此安慰于那一个个被推出来的看似毫发无损的身体。却不知道那只是自欺欺人的假象,连回光返照都算不上。等病人们重新发作的时候,你一定会在加倍的心力交瘁中咒骂那个大夫。然而当你重新找到那个医院,却发现,操刀的那个大夫根本查无此人。
但完全不必恼羞成怒。一个好的作家绝不会蠢笨地炫技,像个江湖杂耍一样。她确实需要编织一张网络,设立重重假象,诱惑读者身陷其中,让大家恐惧到忘记了挣扎,可最终会有灯亮的时候,你会发现那只是场魔术,稍微一动你就完全可以逃离现场,实现自救。
所以,虽然这本小说——《许我向你看》已经是被读者念念不忘了十年的“辛夷坞最具人气的小说之一”,但它依然是一部被严重低估的作品。不管是它重峦叠嶂却又泾渭分明的结构,还是一波三折千回百转的剧情,还是个个面目清晰让人无法释怀的人物,还是句句精准犀利又不失幽默的对白,都堪称完美。
即便只是爱情这个掩体,辛夷坞也在小说里缔造了桔年从“仰望的爱”到“遥远的爱”再到“绝望的爱”最后回归到“世俗的爱”这样的一个焚心似火的层次。
而让我们抓心挠肝的远不是主人公们的谈情说爱。譬如不甘心的下等人——妓女平凤和她同样出身卑微的司机男友,他们最后一次为了梦想的财富飞蛾扑火、铤而走险,竟是怀了那样一个可笑的信念:“人不可能一辈子不走运”。那种无力感,就像美国电影《赴汤蹈火》里克里斯·派恩成功脱险却一脸忧伤地对着警察说出那句台词“贫穷是会遗传的”。而上等人——韩述的中年老爸在官场上常年的权欲膨胀,自然容忍不了其生活中的“不举”,在另一具肉体上的恣意妄为,也无不传递着韩国电影《金钱之味》一般的糜烂气息;又或者性取向不明的唐业,在跑路那晚向桔年递出的那张宛如《2046》的船票。但谁都知道,那张票指向的不只是一个爱情的选择题。
但即便是爱情——倒在血泊中的巫雨对不能陪她一起远走高飞的陈洁洁的内疚,一夜风流又不小心害她入狱的韩述对桔年的内疚,一直没有把爱说出口的桔年对意外丧命的巫雨的内疚,敢拉着巫雨私奔却不敢认领自己孩子的富家女陈洁洁对非明的内疚,优柔寡断的唐业对决绝又一往情深的滕云的内疚……辛夷坞用所有人的内疚驾轻就熟地编织了爱情的“面子”,以及那些盘桓在爱情里的凉薄、嘲笑、背叛、侮辱甚至损害,但我们跟着揪心和疼痛,却不是因为这些,而是因为爱这个捉摸不透的东西,常常给人的无力感。这才是辛夷坞想要展示的爱情的“里子”,联想到她之前的作品《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里郑微和林静那次猝不及防的离别,《原来你还在这里》中苏韵锦和程铮那次怅然若失的错过,《山月不知心底事》里向远对叶骞泽那次挂断电话流着泪的决绝,乃至《蚀心者》里方灯在傅镜殊面前的纵身一跃,你就不得不承认辛夷坞对营造这种无力感的痴迷,就像钻进一场挣脱不去的宿命,让你一次次迷路,失魂落魄。
谁此刻没有房屋,就不必建造
谁此刻孤独,就永远孤独
里尔克的《秋日》被作者极其珍爱地引用在小说里,像是谶语,更是预言。辛夷坞的野心和慈悲也正在这里。
她不会让桔年哭到最后。事实上,桔年在出狱后就已经没有了眼泪。就像她最终下了船,告别了唐业;就像她最终打开了门,迎进了韩述;就像她终于原谅又或者是报复,她再一次让韩述拥有了她。
枇杷树虽已“亭亭如盖”,终抵不过心里那朵耀眼的石榴花。然而,不满归不满,遗憾归遗憾,我们终究还是要心安理得地在树下乘凉过日子,说着无边的风月和牢骚。
套用文里的一句话:“不管好的记忆,坏的记忆,忘不掉的话就干脆记得吧,就像你一直按着自己的伤口,然后再松开,忽然就觉得没有那么痛了。”
爱是什么?
爱就是你舍不得丢弃的痛苦。
而带着这种痛,我们才最终会咀嚼出生命的甜,原谅自己的所有无能,学着和过去握手言和。
李国靖
白马时光创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