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韩述，这是我的事

傍晚时分，华灯初上，空气中有种洒水车过去后湿漉漉的味道，风若有若无的，这些跟韩述的理想境界相去不远，别致的茶餐厅里，柠檬茶的味道一如既往的好，餐厅小妹的笑容清甜，可是今天的韩述却不解风情。他身上冷一阵热一阵的，腿抵在有些狭窄的桌底下，不可抑制地轻颤。

韩述竭力不去想刚才那对于他而言犹如原子弹爆发的一幕，没有什么孩子，没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他不停地用手里的吸管戳着杯里的柠檬切片，嫩黄的新鲜果肉里还带着好几颗籽，可怕的是，就这么一个“籽”字，又让他联想到了“孩子”这个词组，想象力真是个恐怖的东西。孩子孩子孩子……好像有人在他耳边不停地念着这个紧箍咒。那个女孩——韩述之前盼望着她只不过是邻居家的小妹，或许就是小商店老板的小女儿。可是，他亲眼看见她跟谢桔年一前一后走进了那道破铁门，整整一个小时，都没有再出现。

在等待的过程中，韩述可耻地利用职务之便打电话给谢桔年所在社区的居委会，以协助调查为由查询她的所有情况。居委会值班的阿姨配合程度之高超乎了他的想象，甚至都没有细问韩述是哪个检察院的，为什么案子而来，就竹筒倒豆子似地把她所知道的关于谢桔年的一切娓娓道来，还自行添加了不少办案需要之外的内容。

正是由于这个阿姨的热心，韩述现在至少掌握了以下内容：谢桔年现在婚姻状态一栏显示单身，差不多八年前回到这里租房子，换过好几次工作，最长久的就是在目前这个布艺店上班，差不多已经干了四年，从小店员做到了店长，也算不容易。她的日常作息时间跟韩述摸查到的相差无几，没有什么交往特别密切的朋友，没有亲戚往来，也没有关系特别亲密的男人出现在她住处附近。她带着一个女孩生活，女孩今年十岁，在附近的小学读四年级，孩子跟她姓谢，叫她姑姑，户籍却不跟她在一起。

据谢桔年自己透露，这是她一个堂兄的小孩，堂兄常年居无定所，所以孩子暂时由她代为照顾。这个“暂时”到目前为止时间已经不短，附近的老住户都知道，她刚搬过来没多久，身边就出现了这个当时才学走路的小娃娃，而且她口里的堂兄基本上没有人见过。居委会阿姨略带神秘地告诉电话另一头的韩述：“要不是她年纪轻，很多人都会以为那女孩是她自己生的。哪有从来不关心自己孩子的父母，那个堂兄谁知道存不存在。”

发现韩述这边良久沉默之后，热心公益的老阿姨关切地询问：“检察官同志，谢桔年是不是又犯了什么事？我们知道她是有过案底的，对她也一直比较关注。不过她在附近住了那么久，看起来一直都安分守己，虽说不太爱跟人往来，但是和邻居什么的都处得很好，很多人都说看不出她是坐过牢的人。不过啊，知人知面不知心。对了，听说最近有一个年轻男人，老是开着车在她住的地方转悠，非常可疑，我们会注意的。要是需要协助，我们一定会把她的行动及时汇报。”

居委会阿姨把谢桔年当成一个潜在罪犯的口吻，犹如在韩述脸上狠狠地掴了一掌，让他心里极度不是滋味，几乎都忘了分明是他自己打着让居委会协助调查的名义，不光彩地窥探她的隐私。他高度赞扬了老阿姨的“法制观念”，挂了电话，越发心乱如麻，他了解的情况每多一些，离她越近，就越觉得那个答案呼之欲出。

韩述用带着凉意的手指触了一下自己的手臂，感觉那里的皮肤，还有皮肤下的血肉，血肉里流淌的热的液体。那女孩血液也应该是这样温热的，一如他血肉的复制……哭，哭不出来，笑，又觉得牵强，惊恐无处诉说，他今年二十九岁，距离而立之年还有几个月，爱疯爱玩爱热闹爱自由爱享受，尽管也想过该找人结婚，但是家的概念和责任两个字对于他来说还很淡薄，也许潜意识里，他还把自己当成一个大男孩。可是，一个十来岁的女孩犹如哪吒一样踩着风火轮横空出世，怎能不惊得他三魂六魄离位。

谢桔年是不是孩子的亲妈？如果是，孩子的爸爸是谁，是他的可能性有多大？就算是万分之一的概率都足以让韩述坐立不安，何况，这个概率绝对不止万分之一，他自己心里有数。

“你看什么，杯里有怪兽？”朱小北带着笑意的声音让韩述吓了一跳。她拉开凳子坐了下来，不知道是不是出门的时候太匆忙，发梢有一点点凌乱，可是韩述没有心情嘲笑她，就像一个得了绝症的人没有心思嘲笑一个面瘫患者。

“我以为你会说一两句诸如‘怪兽已经坐在我的对面’之类的话。”朱小北说完，发现韩述依旧不语，他今天看起来确实有些怪。

“韩述，你受什么打击了，说来听听？”一个好女朋友就应该这么善解人意。

韩述低下了头，看起来很是困扰，然而当他终于注视着朱小北，双手紧紧交握着，脸色苍白，眼底却泛红。朱小北意识到，可能真是出了什么事。

“小北，我这边可能出了点状况。”

“哈哈，韩述，你不会是想要告诉我，你的前任女友怀孕了，孩子已经三个月了吧。”朱小北试图化解一下有些凝重的氛围。她和韩述的相处始终是轻松而愉悦的，眼前这个样子让她很不习惯，然而这句玩笑话说出了口，韩述的表情就像石化了一样。

“呃，看起来你今天不太认同我的幽默感。”朱小北干笑了两声，“我收回刚才的话，说吧，韩述，我做好了心理准备。”

韩述深深吸了口气，勾了勾手指，暗示朱小北凑过来一些，朱小北配合地侧耳倾听。只见韩述压低了声音，艰难地说道：“小北，我想我真的有孩子了，不……不过，不是三个月，是十岁……”

朱小北听完，呆了三秒，缓缓地靠在椅背上，“你的孩子……十岁？”她半眯着一只眼睛，双唇保持着微张的弧度，用一种怀疑而恐怖的眼神再次看了看自己对面的人。但是她的惊恐并非源于“孩子”这个事实，而是由于韩述，她的男朋友说了一句匪夷所思的话。

“对不起，我知道这让人很难置信。相信我，我也懵了。但我不是开玩笑。小北，我是认真的，我可能有了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女孩！”

朱小北的反应在韩述意料之中，他想，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遮遮掩掩反会更显龌龊，如果是他种下的因，他势必要尝这个果。

朱小北终于回过了神，“韩述，你太牛了吧，十岁的孩子，那你做孩子的时候多大？十八？十九？我有没有说过我崇拜你？你今天才知道孩子的存在？”

“我想是的。”韩述觉得自己快要被这个疯狂的事件震死了，没有人倾诉，他会精神分裂的，“那孩子上小学的样子，很漂亮。就跟你说的一样，我当年才十八岁多一点，这些年我一直都不知道，所以……”

“孩子的妈妈是你以前的小女朋友？十多年了才带着孩子找上门来认祖归宗？我靠，这情节怎么这么熟？她要求你负责了？你们去验DNA了？像电视里演的，孩子长得就是你的翻版？孩子扑上来叫你爸爸？”

在朱小北连珠炮一样的问句下，每一个答案韩述都是否定的。

“都不是？那你怎么知道是你的孩子，你就不怕被人栽赃？用我老娘的话说，年轻人，这社会远比你想象的复杂。你一个法律工作者，这点警惕性都没有？”

“不是。唉，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她根本就没有找上我，是我偷偷去看她时发现的。对不起小北，我没有告诉你这些，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想看看她过得好不好，结果，我看到了她身边的那个孩子。我甚至不敢走上去问。”韩述自己也觉得有些荒唐，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好。

“打住打住！韩述，你的意思不会是说，你看到你‘偷偷去看’的那个女人身边走着一个女孩，那女孩也没有跟你长得一模一样，你就认定那是你的种？”在韩述点头之后，朱小北单手一拍桌子，“亏我刚才问了你那么多专业的问题，敢情这些都是你一厢情愿瞎猜的？韩述，平时看你一副聪明样，你现在没毛病吧，大街上乱认亲呐！”

朱小北的话话糙理不糙，这些道理韩述心里也是明白的，可是他没有办法把那种感觉说给朱小北听，她没有经历过他的那一段从前，任何人都没有办法理解。

“我真的很抱歉，小北。”这是他唯一的回答。

“做一个十岁孩子的后妈，或者现在把你给蹬了，任何一种可能被我老娘知道了，她都会打死我的！”朱小北哀号一声。

韩述撑住头，“你不会比我惨，老头子绝对会把我的骨头拆下来喂狗。”

跟朱小北的谈话没有任何结果，到了最后，朱小北主动叫上来两瓶二锅头，两人一边喝一边互相安慰。二两酒下肚，朱小北红光满面，精神振奋，韩述却不适应这物美价廉的烈酒，酒入愁肠人更愁，摇摇晃晃地被朱小北拖进车子，倒在驾驶座上昏昏沉沉睡了好几个小时才醒了过来。

此时已是明月高悬，韩述揉了揉眼睛，朱小北在一旁聚精会神地听歌，腮帮一动一动地嚼着口香糖。

“几点了？我睡了多久？你怎么不叫醒我？”他揉了揉自己的脖子，试图让自己精神一点。

朱小北笑道：“放心吧，你的酒品不错，睡觉的品相也不错。”

“给我一颗。”韩述伸手去接朱小北倒出来的口香糖。在浓郁的薄荷味道的刺激之下，他觉得自己的魂魄至少找回了一半，“居然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去。”

朱小北二话没说下了车，“别，千万别，我如花似玉的大好前程，不能毁在酒后驾车上，我自己走。”

“去你的。”韩述看着她笑，“都说我没事了，真的不要我送？”

“你先问问你自己还能不能开车，不行就打个车，别让一个十岁的小女孩没了爸爸。”

韩述知道朱小北还是在笑话他，也不说什么，嘱咐她路上小心，目送她打车离开后自己也发动了车子。

他把车开到那个熟悉的小商店门口，商店已经关门了，这种地方的深夜总比市中心来得更快，十二点没到，基本上家家户户都熄了灯，也包括她家。四周人声悄然，偶尔有几只狗警惕地叫几声，和着远远近近的虫鸣。韩述很累，他原本只是想歇一歇，结果却在这深夜的合奏中昏昏睡去。

叫醒韩述的依然是小商店的老板，他敲着韩述的车窗，看着韩述睡眼蒙眬地睁开眼睛，咧开嘴嘿嘿地笑，“早啊，又来喝我们的牛奶了吧，等一晚上，也怪不容易的。”

韩述尴尬久了也就习惯了，索性还真的买了一瓶，边喝边夸：“全市就你们这儿的牛奶最正，等多久都值。”

天刚刚亮，韩述还想着，一定得回家换套衣服洗漱一下才能去上班，转念一想才记起今天是周末。按规律，谢桔年今天应该轮休。他把奶瓶还给店主，看到店主拿着早报埋头研究股市，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便跟店主信口聊起了股票。

那店主原本还是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过了一会儿，神情开始专注了起来，稍后干脆搬了张小凳子，坐到韩述车边的树下，听得津津有味。韩述想，这店主也不知道坐在对面的是谁，堂堂城南区人民检察院的股神，平时多少人追在屁股后面等着他指点迷津啊。他今天空腹喝了一瓶牛奶，在这城乡结合部的小卖部门口就这么把自己的第一手资料和心得无条件地出卖了，没有任何理由。

就这么兴致盎然地聊了许久，身边旁听的人坐成了一小圈，流浪狗也纷纷在他车边转悠。快十点的时候，韩述听见有人跟店主打招呼。

“财叔，你这里真热闹。以后你经营俱乐部了，还卖牛奶吗？”

“老婆子，去给桔年拿牛奶，一瓶纯牛奶一瓶高钙。”老板吆喝了一声，注意力依旧没有转移。

韩述嘴也没停，可渐渐地就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他只顾着传道授业解惑，竟然没有留意谢桔年什么时候出现在了小商店门口。也怪不得他，热衷炒股的闲人们把他的视线完全阻挡了。

她身上套着简单的T恤、运动裤，脚上趿着双拖鞋，脸上睡意还在，头发不是很服帖，衬得一张脸小小的，看来是从床上爬起来就直接过来拿牛奶，而且回去之后大有继续睡回笼觉的可能。

她怎么就能十几年如一日地惫懒！韩述腹诽不已，当年上学的时候谢桔年一星期至少迟到两天，作为好学生的他不止一次鄙视过这样的行径，想不到现在一点长进都没有。眼下谢桔年似乎也没有加入股市讨论小组的意思，拿了牛奶，转身就走。

韩述忽然有些恨她。越是这样不声不响的人，心里就越是藏着怨毒。谢桔年记恨着过去的事情，韩述知道。他是怯懦的，他宁愿选择遗忘，也不敢主动走到她面前请求原谅，可是只要她肯开口，他愿意接受任何条件，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给出任何补偿——任何形式都可以。然而她不，她自己一个人生下孩子，然后静静地生活，这是最深层次的报复。她让他活得像个笑话。

韩述想也不想，打开车门追了出去，财叔在后面大声问：“那中粮股票的我到底是抛还是不抛，说清楚再走啊！”

桔年，谢桔年……韩述想叫住她，名字到了嘴边，怎么也喊不出口。他选择了沉默地追上去，可是不知道她是否意识到了什么，他越追，她走得就越快，到了最后索性一路小跑。

韩述被她的态度激怒了，他当然比她更快。在桔年的手快要触到铁门的时候，韩述揪住了她的衣服。

桔年惊叫一声，猛然回头，明显缩了一下。

“你要干什么？我身上只有两瓶奶。”她惊恐地看着财叔他们的方向，眼里带着求救的信号，显然不敢相信大白天的会出现这种事。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才不要你的奶，难喝死了！你跑什么？”

“是你！”

她终于认出了他，韩述长舒了口气，因为财叔他们已经纷纷伸长脖子看了过来，作为肥皂剧的男主角，他很不自在。

“你跟着我到底想干什么？哦……”她的眼睛瞄到了他昨天来不及换下的制服上的徽章，恍然大悟，“你就是昨天打电话来调查我的人……我什么都没干！”

韩述困惑了，他完全被这个女人跳跃性的思维弄得一塌糊涂。他忽然发现了一个更可怕的事实——她居然不认识他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认知让韩述的眼睛有些湿润了，这么多年来，他煎熬地等待她或者命运的惩罚，结果呢？她忘记了……

“你要怎样才肯放过我？”没有理由的，这句话从他嘴里脱口而出。

她脸上写满困惑，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看他的眉毛，看他的眼睛……然后，她往后退了一步，“韩……韩述，你是韩述？”

韩述长叹一声，老天有眼。

从最初的意外中恢复过来的谢桔年表情复杂，可是当她说“好久没见，你长高了”的时候，一如不太熟悉的故人在浪费时间寒暄。

“你先放过我的衣服，拜托，再扯都变形了。”她打了个手势，示意他放开。

韩述头昏脑涨地松手，又问了一次：“你跑什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桔年说：“我家里烧着水没熄火……你刚才可以喊我一声，我听得见。”

韩述不想跟她继续废话下去，直奔主题：“你还不肯说孩子的事。我的孩子！”

她的惊愕慢慢放大，说话都不连贯了，“孩子？呃……我没看见你的孩子，你结婚了？”

“别跟我来这一套，要不要我进屋对质？你到底是什么意思！”韩述面对她时抓狂的感觉正在一点点地被唤醒，他只记得自己的愧疚，几乎忘记了她的讨厌。

桔年好像又轻轻地颤了一下，“我侄女在屋里睡觉，除了她，没有别的孩子。”

“你就装吧，你侄女今年十岁，如果我没有猜错，她的生日应该在六月份左右，她名义上的父母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他知道自己说得正中要害，至少这个狡猾的女人没有再反驳。

“韩述，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来，但她不是你的孩子，你搞错了。她甚至也不是我生的。别人不知道，你应该知道，假如我怀着她，哪来后面三年的牢狱生活？我怎么生下她？”

“你从来不肯对我说实话。”

“随便你怎么说，这是很明显的事实。”

“那孩子是谁的？”

“韩述，这是我的事。”

又来了，他们所有的对话，绕来绕去都终结于这一句，你是你，我是我。韩述的挫败感如山洪倾泻。

透过老朽的铁门，红砖的小屋子里，窗帘被掀起了一角，一张小小的脸蛋一闪而过，帘子又飞快地落下。

“好了吧，想不到会再遇见你。很高兴什么的我就不说了，免得你说我虚伪。我的水要烧干了。”

她推开铁门。韩述不相信她，但是他似乎没有权利阻止。他的视线尾随她进入残旧的院子，茂密的枇杷树依傍着院墙生长着。

“等等。”韩述叫住她，“给我几片枇杷叶子吧，我最近老咳嗽。” IGE6uSqbYhNMWyrgk7eOwDR1HJaFg7F9PJh0DFQ8fLmtYELLEtzzzjNp5XqRYXC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