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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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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韩述站在卧室的落地窗前,这里可以俯视大半个城市的点点星火。住在繁华市区最大的不足就是太过喧闹,直到深夜,仿佛还可以听到车水马龙的声音。但正如一个人眼里的缺陷,在另一个人眼里有可能是最大的亮点,韩述就爱这城市的热闹。

喧嚣意味着人的气息,有人的气息才有温暖。太过冷清安静的地方韩述反倒不能适应,每次出行游玩或公干,住在郊区山庄或偏僻的风景名胜地,韩述总是在那种寂然中辗转难眠。闭上了眼睛,会觉得莫名地孤独。风吹动窗帘,外面如果没有路灯流泻进来的光线,太黑了,就容易把一点点的不安、焦灼、难过无限放大。这种时候,这位热爱生活的大好青年就会被看不见的负面消极情绪全面占据。他就像站在孤岛上的一个人,四周都是静寂的海水。他不能动,不能逃,就这么看着抑郁的浪潮一点点漫延至足下……后来他有了一些经验,在那种时候,把床头的夜灯点亮,手机里弄出点声响,次日天亮了,整个人就像又活了过来。但是只有重新回到热闹繁华的地方,那种安全感才会彻底地将他包裹起来。

所以,韩述爱人群,爱热闹,爱很多很多有趣又世俗的东西。韩院长经常批评他耐不得寂寞,太过浮躁。韩述想,浮躁就浮躁吧,浮躁总好过半夜醒过来在静悄悄的地方莫名地心悸。他大概天生就没有做陶渊明的命,可这也没什么不好。

韩述曾和林静探讨过这个问题,林静是韩院长在政法界最为看重的后辈,也是韩述的旧同事兼友人。韩述问他:“热闹的地方除了让你睡不着觉,还有什么不好?”

林静随口说:“热闹的地方也不是不好,但安静的时候更容易让人想清楚自己想要干什么。”

这也许是对的,因为林静就是一个很清楚自己想要干什么的人。他做每一件事都有相当清醒明确的目的,然后一步步朝那个目的迈进,所以,他只比韩述年长几岁,却已经是城北分院的一把手,跟临近退休的一林妹妹平起平坐,韩述却总在漂着。

当然,韩述的这种所谓的“漂”更多是精神意义上的。他现在准备调往市院,还有一个好老爸,从长远来看仕途上大概是不会输给林静的。每当事业取得进步的时候,韩述都会高兴自豪,并为之努力,但是他努力是为了取得成绩,取得成绩之后事业会步步高升,可高升之后又能怎么样,他要拿高官厚禄来干什么呢?他很少想过。

难道爬到像他爸那样高度,就是他这辈子的目标?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个目标对于他而言也没有多少诱惑力。老头子现在每日忙于工作和应酬,落下一身的富贵毛病,连沙发坐久了都累,还不如韩述逍遥快活。要论做一个正直的人民检察官,为民除害,伸张正义,韩述也不是不想,可是这个追求又过于伟大,伟大到他觉得渺茫和遥远,还不如淘到自己喜欢的小摆设的喜悦更真实。

他现在衣冠楚楚,俨然一副社会精英的模样,他为此所做的一切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应该”这样做,而不是因为他“想要”这样做。没有人逼过他怎么做,但他别无选择,因为他确实从来没有想通过自己心里最终要什么——他什么都不缺,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别人都说他是个明白人,但韩述知道自己有太多的事没有想通,就像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好端端的会发一场高烧;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从父母那吃饭回来后,忽然觉得自己家里的窗帘无比丑陋招人嫌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发着高烧去挑窗帘;不知道为什么找了很多家布艺店都没有喜欢的,偏偏在谢桔年工作的地方找到了;不知道为什么进店之前他祈祷她不在,可进去之后她真的不在,自己心里却空落落的;更不知道今天小工来装窗帘,他为什么会觉得这窗帘怎么看都不对劲,莫名其妙地发了顿脾气;还有,他是如此惊讶于那个羽毛球拍的存在,一点也不想看到它,可是朱小北说要把它带走时,他竟然会异乎寻常地愤怒。

最后,他多吞了一粒感冒药,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时,似乎为自己最近的不对劲找到了一丝灵感,可那灵感如电光般惊魂一现,来不及抓住什么,就掉入了深不见底的黑甜乡。

“499,500,501……520,521……234,235,236……”

韩述数着阶梯,一步一步往上爬,刚开始速度很快,几步并作一步,很久之后他开始喘息,觉得疲惫,步子变得越来越沉。阶梯在眼前延伸,仿佛永无终点,韩述汗流浃背,尤甚于车轮大战般连打四个小时的球。他尚且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往上爬,更不知道等待在阶梯尽头的将是什么。明明是 521 级,眼看就要到了,莫名地又要从头开始。这阶梯真的只有 521 级吗?他怎能如此确定?就算是过去,他也并没有一步一声地去细数。所谓的 521,不过是她随口说的一个数字,他凭什么牢记于心,深信不疑?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就在快要放弃的时候,韩述听到了前面的争吵声。还有几步就要登顶了,一个女孩背对着他,看不清脸孔。她是谢桔年,韩述知道。

韩述艰涩地开口,可喉咙里如堵着棉花。她也并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

……

“快走啊,马上走,你想坐一辈子牢吗?”

“桔年,你别傻了……”

“快滚啊!”

“你们干什么?谢桔年,他……他怎么会在这里?”“放过他,放过他!”

“别拉着我。”

“不行,他不能走。”

“快——”

“桔年,替我告诉她……”

“啊……”

乱纷纷的声音在韩述耳边盘旋,他头痛欲裂,眼前越来越模糊,他分不清说话的人是谁,哪句话又出自于谁的口,只听见谢桔年最后那一声凄厉的惨叫,然后他脚下一空,顿时沿着阶梯滚落下来。她后来喊什么,哭什么,通通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听不清,什么都听不清。最后一切安静下来,他没有感觉到一丝疼痛,只是不能动了,黑红色的血静静地弥漫开来,覆盖了整个天空。

他面朝上以一个诡异的姿势仰倒,视线尽头最后一抹亮色,他知道,是那一年开得特别旺盛的石榴花。桔年说,也许这一次它会结出果实的,可是他再也看不到了。

谢桔年在那棵树旁与另一个人拉扯纠缠着,他看得见她张合的唇,看得见她腮边的眼泪,可是再也听不见声音。终于,制止桔年疯狂扑过来的那个人在朦胧中隐约露出了半张脸……多么熟悉,熟悉得好像每天清晨照镜子。啊,是韩述,拉住桔年的那个人是韩述,他穿着当年自己最喜欢的那件白色的T恤,一脸的不敢置信和惊慌。

如果那个人才是韩述,那他是谁,躺倒在血泊里的人又是谁?卧倒在阶梯上的韩述无限惊恐。终于,桔年扑到了他的身边,他从桔年的泪光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是一张不属于他的脸庞!

他把自己丢了!不不不……

韩述大汗淋漓地醒来,昨晚睡得太仓促,窗帘都没有完全拉上,阳光已经铺满了床角。韩述第一个动作就是喘息着用双手去摸索自己的面庞,还好,原来的轮廓都在,什么都没有多,什么也没有少。他还不相信,起身冲进浴室,终于在镜子里看到了属于自己的那张脸,他还是他。

用冷水洗了把脸,韩述才想起了自己先前的傻气,一个人怎么可能变成了另一个人,何况是变成那个人。他究竟在想什么?然而即使清醒过来,这样的一个梦毕竟让人脊背生凉,他坐回床边,才知道身上的T恤汗湿了一大片。

蔡检察长给韩述打电话,对他的病情甚是关心,还说下班后要煲汤来探望。韩述直说自己没事,因为一林妹妹虽然芳龄已经五十,但煲的汤着实恐怖,她会出于“科学”和“营养”的考虑凭空造出许多让人冒冷汗的搭配。

蔡检察长大概已经习惯了韩述对自己肠胃的保护,没再坚持,听他提起昨晚出了身汗,就说出汗对感冒的人来说是好事。末了,还不忘提醒他身体恢复之后尽快与他新接的建设局贪污案的当事人进行一次正式的谈话。

生病让韩述的工作热情空前低落,他垂死挣扎地再问了一次:“案子有没有可能转给其他检察官?”收到蔡检察长断然的否定回复后,才恹恹地答应了。

梦里的阶梯还在韩述脑海里不断闪现,再想起韩院长之前透露烈士陵园即将搬迁的消息,韩述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这种体会让他连早上的药都来不及吃,换了衣服,抓起钥匙就出了门。

市里的烈士陵园原本是在郊区,这几年城市发展得快,一不留神就变成了一个新城区。现在那里即将被几个大的社区楼盘包围,一则那么多市民住在陵园附近,心里总有不安,其次附近太过喧闹了,烈士也不得安生,陵园搬迁也在情理之中。

韩述把车停在下面,自己徒步而上,就像他昨夜的梦一样。然而阶梯远没有他梦中那么漫长无止境。他还年轻,爬上去并没有消耗太多的体力,只不过这里比他记忆中要颓败了许多,水泥砌就的阶梯缝隙里,满是落叶、青苔和叫不出名字的阴生植物。台阶尽头那株石榴花居然还在,花朵一如既往地血红绚烂,在满目的苍松翠柏里格格不入,那万绿丛中一点红,太过触目惊心。韩述想不通这么多年了,怎么就没人想起要砍了它。

他站在石榴树的边上往下看,空荡荡的阶梯在他脚下如此寂寥,虽然这里没有远离市区,脚下不远处就是人群聚居处,但是爬上来之后,总觉得特别的安静和清凉,阳光也好似躲在了角落里。高处的风声总要急一些,不知道为什么,风带来了松枝和落叶特有的味道,他站得如此之近,那一树繁花竟然半点气味也无,这花和人一样,盛时太盛,就少了余香。

四周一个人都没有,到烈士陵园来怀旧的人大概不多,这里如果真有魂魄,恐怕也是寂寞的吧。他踩着脚下的青草,绕着烈士碑徐徐走了一圈。记得小的时候,差不多每一年的清明节,他都会在学校的带领下到这里来缅怀革命先烈,好几回他都是在石碑的台阶下带领同学们慷慨激扬宣誓的学生代表。那时他们总说:“我们胸前飘扬的红领巾,是烈士的鲜血染红的。”那时他回去之后,总是把红领巾嗅了又嗅,生怕闻出了血腥味,直到后来,他也是在这里才知道了,真正的血迹干涸了之后,哪里还会如此鲜艳,不过是一摊褐色的污痕罢了。

停留了一会儿,韩述忽然感觉自己来这一趟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假如真有什么值得记起,那也不一定要靠眼睛。拆了就拆了吧,有多少东西可以恒久?他用当初那把老肯尼士球拍打赢中学时代最后一场比赛时,曾发誓要把它珍藏一辈子,可是现在,如果没有朱小北的东翻西找,大概下一次搬家前,他都不会想起它。

想到这里,韩述苦笑一声准备打道回府。他从烈士碑的另一面绕出来,才发现石榴树的旁边,已经多了一个人。

他匆促地退了一步,鞋底踩在滚动的小石块上,险险站稳,好在草地丰厚,没有发出什么声音,背对着他的那个人也未曾被惊动。昨天还想尽了理由去靠近,现在她就站在那里,韩述却发现自己害怕了。害怕她怪他,也害怕她不怪他。

她没了梦中的长发,韩述觉得有些不习惯,可他知道那就是她。他在此处所有的记忆都与她相关。韩述开始相信冥冥之中有一双手牵引他至此。

他看着她弯下腰,用手摩挲过石榴树的树干,良久垂首,然后在树边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这么多年了,她果然还忘不了。假如真如梦里所示,从高处滚落的人是他,那么她还会不会每年来此?

韩述藏身在石碑后凝望她许久,她也在石榴树边的台阶上坐了许久。太阳开始悄悄地偏移,他们谁都没有动,好像天地间本该如此静止。

韩述是个好动的人,闲不住,可是这一次,他竟完全没有感觉到时间的流逝,等到她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站起来,慢慢消失在阶梯下,他挪了挪脚,好像有一万只蚂蚁游走一般的麻,这才皱着眉头抱脚“哎哟”了一声。

他不敢跟得太紧,估量着人已经走得很远,才小心地迈了出去。果然,陡长的阶梯再一次空无一人。他往下走了一步,又回头去查看那棵石榴树,她刚才在做什么,可是树下明明什么都没有。

韩述试着像她一样,以同样的角度弯下腰察看。凝视这棵树的时候,她脑海里会有什么样的影像,韩述完全猜不出来,最后,只得伸出手,摩挲了一下粗糙的树干,自嘲地苦笑了一声。

然而就在这一触之下,韩述的指尖感觉到了不一样的触感,他凑近了一些,原来手腕粗细的石榴树主干的侧面,有人用小刀或是别的利器刻下了些许印迹。也许当年这痕迹相当之深,可是年月已久,树的自愈能力让它越来越浅,如今只剩下淡淡的一圈。

韩述吃力地辨认那几个字母样的笔画,“h……j……n”。他不记得有这样的一个单词,苦苦思索着,直到又认出了中间的那个“&”符号。

h……s……&……j……n

hs&jn,hs&jn……

韩述在嘴里反复默念,如同一个魔咒。

忽然,他懂了。这棵不知道长了多少年的石榴树上,剜刻着两个人的名字。

韩述&桔年!

真的是这样吗?韩述大惊之下,如当头棒喝,过于激烈的情绪令他竟有一瞬间的眩晕。

也就是这个时候,他猛地记起,这一天正好是 8 月 14 日。已经整整十一个年头了。 UikwvNK/wYWNL2hTI/BhzpJknsQ+uYeoe2rzRwDRqDOJo3T2Y2JKP1scSRK0e4W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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