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月笙组建了“小八股党”,针对垄断上海烟土生意的“大八股党”,进行劫杀抢货,将一麻包又一麻包的烟土络绎不绝地送入黄公馆,望着堆积如山的烟土,黄金荣却吓坏了。
此前,负责抢烟土的是林桂生,十天半个月抢回一麻包烟土来,就已经是不小的成就了。现在玩得那叫一个大,每天都有几麻包烟土运进来,看得黄金荣心里发毛,急忙找杜月笙商量,另找个地方存放这些“烧手货”。
杜月笙也没想到,堂堂的黄老板竟然如此怕事。他的老巢就扎在黄公馆,这么多的烟土不放在这里,再上哪儿找个足够大又足够安全的地方呢?
说到底,是黄金荣格局太小,从未想过要干如此之大的事情。所以,场面一拉开,就暴露出后方不给力的缺陷。幸好这个问题不是太严重,不知道是谁发现了一个天然的藏宝之地——鬼屋!
鬼屋位于三马路的潮州会馆后面,其实是一排阴风惨惨的殡房。那年月交通不畅,许多外地人远道来到上海,或者患病或者遇劫,往往会把性命丢在这里,这些尸体就由心善的乡党收殓了装入殡房的棺材里。一排排棺木积年陈列,无人认领。于是,这里就成了恐怖之地,哪怕是大白天,寻常人经过这一带,都会感到阴风阵阵,吓得心惊胆战,只好选择绕行。
正常人不敢涉足,像杜月笙这等江湖人物却是鬼屋的常客。因为他们在落魄时被人追杀,慌不择路,就会逃到这里,棺木里的每一具尸体都是他们亲切的老朋友。
于是,抢劫的后续工作变得复杂起来。烟土一旦被抢入法租界,就会看到租界出现数十辆麻包车,呼啸过市,忽东忽西。这些麻包车多数只是掩护,车上麻包里装的是假烟土。真正的烟土麻包车则由四名工人率领,绕行一道极为复杂的曲线,最后神不知鬼不觉地被送到鬼屋里来贮存。
货到手了,也有地方藏匿了,但新的问题又来了:这么多的烟土,怎么出手?
这时候,法租界几家烟土经销商一听到消息,就来找杜月笙求购烟土。杜月笙这才发现,因为禁烟令的原因,法租界一家烟土行都没有,这意味着这个市场一片空白,蕴藏了无限的商机。于是,杜月笙和林桂生一商量,法租界的首家烟土行就这样成立了。
这家烟土行取名“三鑫公司”,污秽的股本一分为三,黄金荣占三分之一,杜月笙占三分之一,负责营运的经理型人才金廷荪占三分之一。三大股东各司其职,黄金荣负责摆平道上可能妨碍公司发展的势力,杜月笙负责所有不可能摆在明面上的事项,而金廷荪负责所有可以摆在明面上的工作。此外,杜月笙还要承担一项大家心照不宣的支出,以“小八股党”为核心的黑道朋友的收入,包括——
第一,高高在上的实力人物,要定期支付巨款。
第二,衙门机关的相关部门,都要按时抽成。
第三,新闻界、报人和记者,他们的笔能杀人,得罪不起。
第四,相关帮会首脑人物,这些人不付他们钱,就少不了你的麻烦。
第五,各路过往江湖人物。这些人,有的得势,有的落魄,共同点是拿身家性命不当回事,要小心侍奉。
第六,遭逢难处,有可能铤而走险的人。这类人没发现就算了,发现了一定要周济一番,否则被他们缠上,必是鱼死网破。
第七,旧日好友。一个人发达了,就需要一个安全的交际圈子保护自己,没有什么比多年的交情能带来更多的安全感了。所以,一个人发达了,一定要携带朋友同行,否则越走越孤,生生把财路走成死路。
第八,不在上述七种人中,但必须掏钱的情形。这类多是个案,但处理不妥就会演变成血案。
就这样,三鑫公司开张三年,财神一样地见人就扔钱。道上朋友和各行各业提到杜月笙,莫不竖起大拇指,称一声义气。年纪轻轻的杜月笙因此一跃成为上海滩“亨”字级别的大人物。三鑫公司的进账,堪称财源滚滚,多亏金钱铺路,才掩饰住黄浦江面那一幕幕惨烈的劫杀,但是这种生意终究是强盗的买卖,无法摆到明面上来,也就无法做大。
杜月笙想要突破,想要发展,怎么办?他想到了一个人——“大八股党”的首领沈杏山。
沈杏山在英租界初干这桩生意时,也是恶名傍身、骂名天下。但世上万事都有其存在的合理性,虽然这桩生意名誉有亏,但当沈杏山等人做得久了,无论英租界、法租界还是华界,都认可了沈杏山的黑色生意法统。
这桩生意,极像中国世代的帝王传承。历史上每一个朝代都是靠杀掠起家,都不具有合法性。要获得合法性,一定要从前朝的禅让中获得认可,才能获得名正言顺的权力。
简单地说,杜月笙的黑道生意必须获得“大八股党”的“认证”。没有这个认证,就很难走出经济困境。可是,杜月笙天天提棍操斧地抢掠沈杏山,还想再让沈杏山“授权”给他,这岂不是太扯淡了吗?
总之,获得非法生意的转让,从而使其从非法变成合法,从理论上说,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但时局的演变,往往会把不可能变成可能。契机就从一份报纸开始——某日,《申报》登出一条消息:“万国禁烟会议将于一月十七日在上海举行。”
看到这个消息,杜月笙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禁烟,这不就等于说沈杏山的生意不合法吗?既然他的生意不合法,为什么不找他商量商量,让他把生意转让给自己?如果他肯转让给自己,这就赋予了自己合法性。这就如同中国皇朝的权力传承,上一朝的权力是不合法的,但这个不合法的权力禅让给下一朝,下一个王朝就理直气壮地获得了合法权力。
杜月笙的思维,恰到好处地切合了中国的传统。历史上的中国人,从来就没有完成公正规则的程序化,一个规则的法统来源于其持续性。这个规律就是,甭管你的规则多么不合理,只要持续的时间久了,就自然而然合理了。同样,甭管你的规则多么公正,如果持续的时间不够长,大家就不认你的规则。
于是,“三鑫公司”的三大股东,在四马路的倚虹楼大摆宴席,宴请沈杏山。
原本黄金荣还有些惴惴不安,但是当沈杏山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时,他立刻不可一世起来,因为沈杏山是孤身赴宴,而自己这边可谓人才济济。左侧有杜月笙和金廷荪,这是动脑子的;右边是顾掌生和马祥生,这两人的力气足以扛起一头蛮牛,而其他人腰藏斧头、短枪,分散于倚虹楼四周。一旦听到楼上有动静,就立即冲进去,大砍大杀。
如此杀气腾腾的阵势,给了黄金荣嚣张的资本,他示意金廷荪直接摊牌,讲明来意。
金廷荪说:“沈老板,听说英租界要禁烟,大小烟土行不是搬家便是关门。要搬,自然该到法租界来。英界各位朋友,吃牢这炷财香,也该吃够了。300年风水轮流转,你也该把手中的事交给我们来做了。”
沈杏山原本以为黄金荣请自己是老友叙旧,没想到金廷荪一上来就指责他垄断财香,敌意强烈,这摆在他面前的分明是鸿门宴,搞不好,自己的性命就要丢在这倚虹楼了。但沈杏山终非泛泛之辈,想当年他单枪匹马闯上海,就凭一块大洋,他赤手空拳,打出今日的天下,什么场面没见过,又何惧今天这小风小浪?
他冷声回道:“八字还没一撇呢,你们猴急个什么?”
这句话扔出来,杜月笙在心里击节赞赏。这句话带着帮中爷叔对小辈的鄙夷、不屑与轻蔑,提醒了他们辈分尊卑,又暗示了道义规则。这句话听起来虽轻,却比千钧还要重。
在这句话面前,杜月笙、金廷荪都没有丝毫抵抗能力,他们只能把目光转向黄金荣。
黄金荣沉默半晌,慢慢开口道:“杏山,我们是老朋友了,明人不说暗话,英租界禁烟,势在必行,几家大烟土行都在做搬场的打算。俗话说得好,肥水不流外人田。我们是自家弟兄,你们早点把保护权让过来,我派人给那些烟土行寻房子。至于将来怎么拆账,全好商量。我晓得你们打出这个局面来不容易,如果糊里糊涂地收了场就太可惜了。”
这番话说出来,杜月笙都震惊了。这实际上是杜月笙第一次见到黄金荣出手,此前黄老板暴露在他眼前的,尽是些极端龌龊的小心眼,嫉贤妒能、暗中使坏。类似的事情一多,黄金荣的形象就越来越猥琐,杜月笙的潜意识里已经不认为黄老板有什么本事。但黄金荣说出这番话,真正诠释了什么叫老谋深算,表面上不温不火、和颜悦色,其实杀气腾腾、步步紧逼。他语气真诚,表现善良,但字字句句把沈杏山往必须让出烟土保护权的死路上逼。
这番话堪称绵里藏针的典范,它适用于对手的情绪极端化状态,得意忘形的人听了,会被逼得狗急跳墙;狗急跳墙的人听了,只有直接跳黄浦江了。
事后,杜月笙还总结了这段话的精妙之处,在于四点:
一是态度要真诚,要有情怀。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有了真诚的情怀,你就占了天大的理。
二是极端化对方的处境,把有可能发生的事都当成真事,渲染危机。如黄金荣声称英租界禁烟势在必行,辖内烟土行必将搬场,就是这么个意思。
三是极端化自己的想法,把自己的想法混同于现实。如黄金荣所谓在法租界替烟土行买房之类,都是没影子的事,但被他一说,好像真的已经做了,黄金荣就占领了道义的制高点。
四是以势压人,明明自己和对方平起平坐,却非要故意贬斥对方,显示自己高高在上的气势。比如黄金荣的最后一句话:“我晓得你们打出这个局面来不容易,糊里糊涂收了场就可惜了。”这是长辈教训晚辈,意在激怒沈杏山,让他反应错乱。
黄金荣这一手,说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无非捕房审案时对嫌疑人常用的伎俩。按理说,沈杏山也是玩这套的高手,但这种高手是摆弄别人的高手,一旦自己入局,其表现仍如正常人一样,难免恼羞成怒。
当时沈杏山就炸了,脱口道:“金荣哥,你的手段我真佩服!你吃捕房的饭,做的是没有本钱的买卖,手下又有这许多三头六臂的人物,你何必要我们让出什么保护权呢?鸦片进口就在吴淞口,要不,干脆点,你喊人搭了兵舰,统统去接过来吧!”
沈杏山的回答也十分可圈可点。可问题是,在话术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势力背景。黄金荣这边人多势众,说什么都有道理;沈杏山势单力孤,怎么说都是理亏。
沈杏山的话直接剥掉了黄金荣的脸皮,黄金荣恼羞成怒,猛地站起来,抡起大巴掌,就听“啪”的一声,沈杏山的脸上已然多了五个大指印。
随后,马祥生、顾掌生两名打手大吼一声,霍地站了起来,猛虎一样向沈杏山扑过去。与马祥生、顾掌生的暴打相比,黄金荣打的那记耳光霎时间变得温柔而善良,厚道而悲悯。
所谓形势比人强,沈杏山在屈辱的状态下只能认瘪服输,以书面形式把烟土保护权拱手让给黄金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