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月笙实施诈骗,被抓入衙门吃官司,而这时正有人津津有味地观赏着这一幕。
此人绰号“饭桶阿三”,大名黄振亿,是青帮“通”字辈的弟子,算是杜月笙的爷叔。之所以荣获“饭桶”称号,是因为黄振亿这个人吃啥啥不剩,干啥啥不行。整日混迹于十六铺,跟杜月笙干的是同一个营生:拆梢敲诈。
黄振亿的年纪比杜月笙大许多,他是过来人,明白杜月笙这么混下去,迟早万劫不复,说不定哪天得罪了厉害人物,被一条索子捆成硬板,抛进黄浦江种了荷花。于是他找到杜月笙,诚恳地说:“月笙,你这样下去不是事。假使你有心向上,我可以荐你到黄金荣黄老板的公馆。”
听到这句话,杜月笙的耳边顿时“轰”的一声巨响,这样的机会对他来讲是可遇不可求的。黄金荣是上海滩的一个传奇,原本他只是法租界捕探中排名最后一位的华捕,因为与洋上司脾性不合,愤然辞职而走。他走后,法租界才意识到此人的价值,又不惜屈尊枉驾,把他请回。重返警界的黄金荣向法租界狮子大开口,要了一块地皮盖了老共舞台。此后,又开了戏台赌场,从此财源滚滚,日进斗金,是杜月笙这样毛头小子的偶像。
现在,听闻黄振亿要将自己推荐给黄金荣,杜月笙当下就跟在黄振亿身后,一起朝着同孚里的黄公馆走去。杜月笙永远记得那天,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拖得极长,远远地,就看到黄公馆高高的门楼下立着六名龙精虎猛的汉子,而红漆的兽环大门犹如怪兽张着血盆大口,向他疾噬而来。
一瞬间,他感觉自己是那么渺小。他不知道这是他人生难得的机会,还是他年轻生命的归宿?他只能向前走,一步步走向命中注定的渊薮。
进入黄公馆,他终于见到鼎鼎大名的黄金荣。黄金荣是一个大脑壳、大耳朵、大嘴巴、大块头的矮胖子,紫色的宽脸盘上有一块麻皮,所以江湖人称“麻脸金荣”。长袍、布鞋、白布袜,是他标志性的打扮。与人交谈,开口就是粗话、脏话。但见到杜月笙后,却亲切地说道:“蛮好。”
杜月笙心里的石头这才落了地,从现在开始,他就是黄公馆的人了。此后,他足不出户,把全部的心思都用在了观察黄金荣的身上,他惊讶地发现,黄金荣就如同一只肥胖胖的大蜘蛛,整天趴在他的黄公馆里打麻将,但他所织的一张隐秘的蛛网延伸到了上海滩每个不起眼的角落。法租界只要出点什么事,他就知道是什么人干的,只要嘴唇一动,吩咐下去,弟子们立即跑去找来合适的人,顺顺利利地把事情解决。
黄金荣创建的体制也极简单,他虽然是在法租界拿薪水的正规“包打听”,但手下有小“包打听”无数。法租界雇用了他这么一个人,再给他一定的经济许可,由他雇用一批门路熟、人头广的小“包打听”。这等于黄金荣部分地承包了法租界的侦探业务,于是法租界波澜不兴、顺风顺水。
这就是黄金荣好整以暇、坐享其成的秘密。
那么,黄金荣这张庞大的关系网究竟是怎么编织起来的?随着杜月笙的深入观察,对黄金荣的看法也在慢慢发生着改变。
那一年的冬天,黄公馆突然忙乱起来,所有人都在东奔西跑,把一箱又一箱的银角子抬进门来。杜月笙在心里估了一下,这些钱至少有3000元。
3000元是杜月笙生平所接触的最大数额的一笔钱。除了钱,还有一担担棉衣棉裤,全都是崭新的,整整3000套。
黄公馆要这么多棉衣棉裤干什么?难不成这黄老板还要组织起一支军队?正疑惑之际,有人叫杜月笙跟随大部队一起前往八仙桥,时值隆冬,寒风凛冽,八仙桥下,黑压压密麻麻,一万多名乞丐正挤作一团叫喊“黄老板”。而黄金荣四仰八叉地坐在一竹椅上,指挥着手下维持秩序,发放棉衣。每个乞丐不分老少,都可以分到一套棉衣、四角洋钱。
杜月笙恍然大悟,原来黄金荣这是在发放冬赈。但是,所有领到棉衣和钱的乞丐都不许散开,而是被赶入近旁的宏国寺,由许多人严密看守。这又是为什么呢?
在杜月笙疑惑的时候,同门师兄弟马祥生主动告诉他,这是怕排在前面的人领完棉衣后,再去排尾继续排队,如果这样转来转去,就算黄金荣家缠万贯也满足不了他们。
杜月笙却不认同黄金荣的做法。他觉得——你要施舍,要做善人,那就必须把善人做到底。你不满足那些人想多领几套衣服的愿望,他们就不会真的敬佩你。
有人说杜月笙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说大话谁不会?但是,十一年后,35岁的杜月笙在中法学堂赈济乞丐,上海3万名叫花子蜂拥而至,杜月笙给每个叫花子发放4角大洋,任由叫花子们排头领到钱,再去排尾重新排队领取第二份,以此蔑视黄金荣的小家子气。当时的叫花子对此欣喜至极,齐声称赞杜先生真乃“古往今来第一大傻帽”。
被称为“大傻帽”的杜月笙此时还很年轻,他只能按下野心,跟在黄金荣身边细心观察,认真思考,寻找着属于自己的机会。
等到了春天,杜月笙终于赢得黄金荣的青睐,成为他的贴身小弟。其实,说到在黄公馆做事,大多数人,比如杜月笙这种,都只管吃住,而没有薪水拿。对此,大家不仅没有异议,反而都大声说:“在黄老板家里做事,不仅不应该拿钱,按理来说逢年过节,反倒应该孝敬黄老板几文。”
因为跟在黄金荣身边做事,就有机会结识上海滩有头有脸的体面人,还可以打着他的旗号在外边为所欲为。如果得到这么大的一个平台,不仅做不出事来,还要朝人家黄老板要钱,那真是没良心。
话虽然说得漂亮,但其实言不由衷,所有人都知道黄金荣这人表面上慷慨大方,实际上嗜钱如命。不少人都背地里说,这个肥胖子,实则是属貔貅的,没有肛门,只吃不拉。所以,聚集在黄公馆的这些人表面上亲切热络犹如一家,实际上貌合神离、同床异梦,每个人都在打自己的小算盘。黄金荣没事时身边一聚就是一堆人,一旦有事需要有人去办的时候,除了杜月笙,他根本找不到人。这才是杜月笙入门没多久,就被黄金荣带在身边的真实原因。
这天,黄金荣带着杜月笙来到城隍庙闲逛,迎面来了个形貌古怪的僧人,见到黄金荣就双手合十道:“这位施主留步,你这面相,英气内敛,华光闪现,头角峥嵘,气势不凡,这是大富大贵之相啊。”
黄金荣闻之大喜,一时起意就让僧人也给杜月笙算一算。那僧人望着杜月笙,却连连惊呼:“我的天!这位小施主,虽然衣衫破烂、面露饥寒,但英气内敛,华光闪现,头角峥嵘,气势不凡。他将来的作为,必将远胜于你,你的衣食饭碗还得指望他照料……”
杜月笙闻之立即破口大骂,同时心里暗暗叫苦,这个僧人当着黄金荣的面这么吹捧自己,势必会惹怒黄金荣,以后自己的日子就难过了。
果然,城隍庙之后,黄金荣明显对杜月笙存有几分忌惮,开始有意无意疏远他。杜月笙想方设法弥补却不见成效,为此他经常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却也碰巧发现了黄公馆的一个秘密,每到深夜,馆中就会传出极为低沉、恐怖,粗重的喘气声、匆忙的脚步声、金属枪械碰撞时发出的叮咚声,间或还能听到黄金荣低声说话的声音,以及沉重的东西被人吃力地抬进来的声音。
这诡异的黄公馆里到底在搞什么名堂?杜月笙很好奇,但不敢表露出来,因为黄金荣严令所有人都不许出房,不许走动,违此令者,就捆起来丢进黄浦江。不久后,还是马祥生告诉了他真相,原来黄公馆遭贼了!
小偷是黄金荣一个朋友的亲戚,偷偷溜进黄公馆,趁着四周无人,偷了两块“红烟土”,随后上海也不待了,逃回家乡买房成家,听说日子过得还不错。
杜月笙闻之疑惑重重,马祥生所说的“红烟土”,就是鸦片。黄金荣自己并不吸鸦片,黄公馆中人也无一吸食者,可这里怎么会有成包的鸦片?黄公馆经常在夜间禁止走动,是不是在运鸦片?要知道两块烟土的价值,就足以让一户人家买房置地,被偷被盗了,黄金荣却不追究,这个小气的胖子何以突然变得如此大度?莫非……杜月笙大胆猜想,黄公馆的秘密就是贩运烟土,所以黄金荣才不敢声张,怕惹来麻烦。可如果真的是这样,究竟是谁在背后主持此事?毕竟,他早就发现黄金荣表面威风凛凛,实际胆小如鼠。贩运烟土这样的大事,可不像他能做出来的。
杜月笙想得越多,问题也越多,但是脑子里却渐渐浮现出黄金荣妻子的身影——林桂生。
杜月笙早就隐隐察觉到,那个模样不起眼的女人,才是这座黄公馆的灵魂人物,黄金荣跟大家一样,也是混日子的。但是,巴结黄金荣容易,毕竟他是老板,只要找机会凑上前,说上几句让他开心的话就行。而林桂生是老板娘,你没事往老板娘身边凑,老板会看你不顺眼,老板娘会感觉别扭,旁边人会瞧你不对劲,就连你自己都感觉不妥当。
越过老板,直接巴结老板娘,听起来很美,做起来却极为艰难。但杜月笙毕竟人在黄公馆,他相信,只要有足够的耐心,慢慢地等待,机会迟早会到来。
事实上,机会到来的比杜月笙预期的要快。
林桂生病了,病得很重。不知谁提议说,老板娘之所以患病,是因为冲了阴神,必须找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守在病床前,用他们的阳气驱散阴神,老板娘才能康复。
于是,杜月笙如愿以偿地走进了老板娘的内室。当然,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黄公馆中另外一些年轻人也获得了同样的机会,但是待在一个病得半死的老女人房中,对这些还不成熟的年轻人来说,是一种残忍的折磨,只有杜月笙衣带不解、全神贯注地照顾在病床前,往往林桂生嘴角一动,他就知道她需要什么,立即把东西递到她的手边或嘴边。
当林桂生的身体慢慢恢复,睁开眼睛时,她想不注意到杜月笙都难。
说起林桂生,这真是一个厉害的女人,当初林桂生效仿红拂夜奔,替黄金荣谋划借重返法租界的机会,在租界弄了块地,盖了座老共舞台。可是舞台的收入,黄金荣自己一口全吞下了肚,连点汤水都不给林桂生留。
林桂生知道这个男人靠不住,所以不惜撕破脸皮和他大闹了一场,最后争取到了老共舞台的水果盘子钱归自己。所谓水果盘子钱,就是客人来舞台跳舞,侍应生就会端上一盘水果,客人吃或者不吃,盘子钱都是要收的。这点盘子钱,与老共舞台的总体收入相比,不过是九牛一毛。林桂生拼了命才从黄金荣手里抠出这么一点点钱,可知这黄金荣真的比饕餮的胃口还大,比貔貅的贪性更狠。林桂生要想维护自己的利益,就必须在黄公馆寻觅亲信。而病床前殷勤照顾她的杜月笙,自然成了理想的人选,于是,自然而然她将杜月笙视为自己人,对杜月笙多有照拂。
但是,说到底,这个世界是男人的世界,男人不可能认可走夫人路线的小狼狗成功模式。这就意味着,杜月笙在黄公馆里的地位极为尴尬。那一道道目光,都充满了不怀好意的揣测与阴毒,这种群体阴暗心理,迟早会把他送入万劫不复之地。所以,杜月笙急需做一件显示出他阳刚之气的事,遮掩他走夫人路线的事实,至于事情的真假倒无所谓,重要的是洗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