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岁那年,中安堡保险队大当家的张作霖,为自己举办了隆重的春节盛宴。
那一日的中安堡,杀猪宰鸡,鞭炮声声,热闹非凡。张作霖一如既往的扛着老套筒,穿着一身崭新的衣裳,在寨子里巡视着。看着新收的部属肖骁正带着他的四个兄弟,从房间里抬出一只箱子,张作霖笑道:“肖骁,这一年你干得不错,有没有考虑过,做个二当家的啊?”
“谢大当家栽培。”肖骁说着,就向张作霖作揖长拜,起身时,手中却不知从哪摸出了一杆长枪。轰的一声巨响,于四周不断的鞭炮声中,丝毫不显得异常。
这一枪打出,肖骁正待转身,却突然意识到刚才站在他面前的张作霖,已经不见了。
其实张作霖不是不见了,而是他天生警觉,肖骁长揖取枪的刹那,他立即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不待大脑做出反应,身体已经下意识的斜栽入旁边花池中,肖骁的一个手下向前冲出,立即就被张作霖的老套筒打碎了脑壳。
肖骁率几人急忙跳开,一边与张作霖对射,一边随机射杀四周怔愕的胡子。
好端端的过着大年,这边怎么突然打起来了?寨子里的胡子们都有点懵,脑子反应不过来。直到听到张作霖的嘶喊声:“狗日的快拿枪,我们被人家砸窑了!”
砸窑,是江湖黑话,意思是说有人来挑你的山寨了。
值此一众慌了神,像热锅蚂蚁一样的四处乱跑,到处找自己的枪。
可哪里找得到呢?除了张作霖从不离手的老套筒,所有的枪,都被肖骁几人,收集进了他们正搬着的那口箱子里。
混乱之中,忽听门外一声悠长的号角。接着轰的一声,高大的寨门颓然塌倒,一个背插翎旗、舞台上武生打扮的怪人,手执一杆长枪率众而入,杀得寨中众人哭爹喊娘。
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武生,正是金寿山。
之前,碍于杜恩波的面子,金寿山放过了张作霖。但是一山不容二虎,金寿山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张作霖一家独大。所以此番砸窑中安堡,金寿山前前后后,策划了整整一年时间。除了派肖骁做内鬼。他还跟俄国人取得了联系,借来一队哥萨克骑兵,一定要杀掉张作霖。
很快,张作霖的子弹就打光了,他手脚并用的从寨蒺下的缺口爬出,后面还跟着爬出七个手下。八个人没枪没马没子弹,光脚在荒野里狂奔,身后紧跟着数百名骑兵。
眼见就要追上了,却听一连串的巨响,哥萨克骑兵,毫无缘由的突然陷入地面!不少马当场就折断了脖子。原来张作霖不知何时,派人在这荒野草甸子上,挖了一道又长又深的壕沟。天长日久,壕沟里积满了污水,水面上还长满了绿植,不知情的人,根本看不出来。
追踪在后的金寿山气急败坏,窝火似的乱枪齐发,却因为距离已远,只能眼睁睁看着张作霖越跑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随后张作霖等八人,一口气逃到了姜家屯。可瘪谷子兄弟碍于俄国人的势力,不敢收留,只是送了他几匹马和几杆枪。张作霖只能骑着马带着枪继续奔逃,这一逃,就逃到了八角台。
八角台是个硬窑,镇子里有五十多家大商号,招募了三十多个炮手,当地的总商会长叫张紫云,有功名在身,是个秀才。同时又开着全镇最大的烧锅。由于不缺钱,镇子就修筑了坚固的围墙,塔楼炮眼,星罗密布,是绝佳的避难圣地。所以甫入八角台,张作霖就在心里做足了功课,一定要拿下张紫云,让他主动邀请自己留下来。
那一天,张作霖率七名手下,于锣鼓与鞭炮声中,昂昂然而入八角台。在镇中众多财东陪同,吃过酒席之后,张作霖漫不经心的说道:“张会长即有秀才功名,又有商业实誉,实为当世罕有之奇才。我就不行了,自打起局开窑以来,我替我岳丈家开了七家粮店,四家烧锅,那七家粮店倒还罢了,不赔也不赚,唯这四家烧锅,家家赔塌了天。”
张紫云就是开烧锅的,听到烧锅二字,就追问为什么。
张作霖回道:“我苦思冥想很久,才想到原因之所在。这天地之间,人有贵贱之别,所以这个酒,也应该以此分类,要有上品酒,专供居上之人。要有中品酒,专供中等不上不下之人。还要有下品酒,专供久居人下之人。”
张紫云听到这里,才稍稍有了些兴趣:“那你家烧锅,要酿造三种酒吗?”
张作霖摇头:“不怕您老人家笑话,其实我真的做不出三种酒来,但忽然有天,我灵机一动。酒我做不出来三种,可是装酒的瓶皿,我能够分成三种。”
听到这里,几个陪酒财东同时大笑:“知道了,张大当家是以上等瓶器,比如白玉瓶,价格最高,只卖给有身份的上等人。这还可以按商规,再加个门槛,就是你只有身份,也不卖你,须得有熟客引荐,方可以买到。中等瓶器是瓷瓶,比白玉瓶要大,价格居中,专门卖给中等人。最后是土陶罐,价格最便宜,没钱没身份之人,几枚铜板就可以买一大罐。但实际上,这三种器皿,里边装的都是同一种东西。哈哈哈,这都是用滥了的招术,张大当家还费心琢磨,真是辛苦你了。”
笑到最后,陪酒的财东难以掩饰心里的鄙夷。
张作霖却笑道:“不然,我的做法恰好反过来。最精美的白玉瓶,卖给中等人。中号的瓷瓶,只卖给贩夫走卒,卖给下等人。最简陋的土陶罐,才是卖给上等人的。”
几位财东面面相觑,不明白张作霖为什么反其道而行。唯有张紫云意味深长地看着张作霖道:“大当家高明,白玉瓶装的酒,卖上等客人。瓷瓶酒卖中等客人,陶罐酒卖贩夫走卒,这都是套路了,不新鲜了,没市场刺激力了。但你故意把白玉瓶卖给中等客人,这就刺激了中等客人渴望获得有钱人享受的心理。瓷瓶酒卖贩夫走卒,满足的是同样心理。而土陶罐卖有钱的上等客户,让他们感觉自己喝到的是原汁原味上品酒。你这……你这堪称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呀。但咱说句不中听的话,大当家,你是个胡子,把杀人放火的营生干好就行了,何必琢磨这些呢?”
张作霖看到张紫云终于有了兴趣,马上就按照他心里的计划,笑着继续往下说:“老人家,作霖生来苦寒,父早死,母改嫁。但作霖知道,这人活着得有意义。有啥意义呢?不就是为了升官发财吗?不就是为了光宗耀祖吗?但光宗耀祖,也跟咱们卖酒一样,分为下品,中品,和上品。”
张紫云不免失笑,他头一次听到,光宗耀祖还要分品的。
张作霖似乎猜出他为何而笑,于是继续说道:“老人家见笑,作霖心想,每个人都想光宗耀祖,但走的路数不一样。如下品者,莫过于落草为寇,打家劫舍。看似吃香的喝辣的,实则有今天没明天。一旦被官兵捉到,那是世世洗不清的贼名。如中品者,莫过于千里行商,万里贩运,赚得白花花的银子,娇妻随身,儿女成群。但财为天下人之物,聚之不祥,或被贼惦记,或遭盗劫掳,总之是难得安生。如上品者,莫过于立身报国,叱咤风云,救君父于危难,解生民于倒悬。有此事功,再捎带脚捞几票银子,岂不美哉?”
张紫云哈哈大笑:“张大当家你真是个有想法的人,佩服、佩服。”
丢下这句看似夸奖的话后,张紫云竟负手离开了。
望着他的背影,张作霖急得直跺脚,他没想到都忽悠到这程度了,张紫云还死活不留下他们,看来得动点真格的。
张紫云走后,张作霖将随行七人身上的银两,全部收罗在一起,交给了一个最稳重的手下,并俯耳低语了一番。随后,那人揣起银两,趁着夜色悄悄出了八角台。
次日一早,从高家屯传来消息说,有三、四百个胡子,背着枪炮正向八角台移动!张紫云吓得呆住了,其他财东更是一片慌乱。
这时候,张作霖却来辞行了:“老爷子,多日叨扰,作霖也该走了。我准备去雷坨子,到那儿重新起局,开山立寨。”
张紫云急忙拦住张作霖:“张大当家的,你横竖也要起局立寨,何必要跑雷坨子那么远?就在咱这八角台干呗。”
张作霖故作吃惊地说:“老爷子这是说什么话?那咱不成了喧宾夺主了吗?老爷子你把我看成啥人了?不行不行,坚决不行。”
一看张作霖拒绝,张紫云急了,当即和其他财东,还有炮头张景惠,几十人苦苦相劝,闹腾到最后,眼看张紫云都要跪下了,张作霖这才勉强答应。
这话令张紫云喜出望外,不仅让张作霖当了八角台的大当家,还收他做了义子。可是,张紫云并不知道,胡子来袭的消息是假的,是张作霖放出去的。但是,张作霖也不知道,这条用来欺骗张紫云的虚假信息,没过几日竟然变成了现实。
那日,八角台四面,枪声大起。张作霖登上塔楼,定睛一看,险些活活吓死。
居东方,是一队哥萨克骑兵。
居南,是一队白帽回回。
往西,是一队红男绿女,瞧那舞台戏妆的打扮,赫然就是金寿山。
这三支队伍中的任何一支人数都不少于200人,端下小小的八角台,都不比擦擦屁股更难。
看到这光景,张紫云已经和八角台的财东们商量打开寨门。不能怪他们胆子小,连张作霖带七个人过寨,他们都不敢惹,谁又惹得起600多煞星来袭?
张作霖快要气炸了,金寿山和自己有死仇,老毛子势力大,可那200多个白帽回回是谁呀,他们跟着凑什么热闹?
问了才知道,那白帽回回,匪号项昭子,台安一带,是他们的主要活动地。之所以跟着金寿山来打张作霖,大概是想……反正张作霖算是死定了,跟着帮个手,说不定能从老毛子那里分杯羹。
张作霖心里迅速算计着,此一战,是自己立足于八角台的开篇。徜能干掉项昭子这一伙,那么自己才算是在辽西站稳了。
张作霖眼见众人已经乱了阵脚,面不改色地说道:“义父,你以为我来到八角台,就没考虑过今天的局势变化吗?莫要看他们人多,但都在我的掌握之中,于今我早已布下人马,让咱们八角台在这江湖道上,好好的露个大脸。景惠兄弟,和我走!”
炮头张景惠看到张作霖神色淡然,心下稍定,一咬牙跟了上去。
辽西胡子相互攻伐,有个规矩,一定要留个出口。虽然大家都是胡子,但说起来都是辽西子弟,兄弟族人,散落各绺。相互攻打不过是争夺地盘罢了,又何必杀到手足相残,血流成河?
留个出口,让你快点逃,大家随后掩杀,有点那么个意思就行了。
所以金寿山此来,给张作霖留下的出口,是北方。
结果,张作霖不按规矩出牌,放着出口不走,只率60人的队伍,非要从项昭子队伍中杀出来。所以,当南面枪声突然大作,金寿山进退两难,如果追过去,自己的人和项昭子混杂在一起,保不准会相互误伤,到时候自己人相互杀起来,反为不美。
项昭子那边更是意料不到,因为认准了张作霖会从向北方逃逸,大家都没太上心思,许多人连枪弹都没有上膛,忽然间被张作霖一伙,疯子一样的扑过来,项昭子的200多人,顿时被打得死伤累累。
盛怒之下,项昭子重新清点人马,尾随在张作霖队伍后面,追杀不舍。
双方队伍在荒原上追逐,整整杀了两天。两天之后,张作霖逃至镇安县红螺蚬。
望着四面合围的白帽回回,张景惠惨然一笑道:“大当家的,咱们真的是末路途穷了,但我张景惠追随你,虽百死而不悔。”
张景惠一言未讫,耳边却突听杀声四起,就见两队伏兵,一队居右,一队居右,于荒野中突然出现,如雪亮的长刃,破开项昭子的队伍,径杀向项昭子。
项昭子手下虽有两百多人,但追杀张作霖两天,除了掉队的,半路开小差溜号的,始终跟随项昭子追杀的,也不过百人有余,而且都追得精疲力尽。
岂料荒野之中,突然杀出两支生力军。两支队伍,哪一支也不少于40多人,再加上张作霖的团练,实力就已经超过了项昭子,最要命的是人家以逸待劳,打得就是出其不意。
战斗迅速结束了,杀了项昭子,张作霖立刻为张景惠引荐那两位天降奇兵:“兄长,这第一位,叫张作相,乃锦州人氏。因为族兄为人所害,作相只身追杀死仇。对方逃入军营,作相入营杀之。是以作相以杀人之罪,为官府追缉。不得已屈沉草莽。而这第二位就是汤玉麟,汤二虎。这已经是二虎兄弟第三次救我了。之前怕打草惊蛇,所以也没和兄长打招呼,实际上,早在项昭子杀来之前,兄弟我就派人秘密联络张、汤两位兄弟,约定在这红螺蚬,给项昭子一个好看。”
这就是张景惠、张作相和汤玉麟的第一次合作,他们是张作霖起家最早的班底,也是他们屡屡于危难之中搭救张作霖,更是他们辅佐着张作霖一步一个脚印,向着人生巅峰攀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