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作霖救了李天垣,本以为这只是生命中的一个小插曲,可没想到时隔半月,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那日,张作霖正在家中,帮着继父替牲畜看病,忽然,十几个凶神恶煞的衙役闯了进来,将他连拖带拽地带到海城县衙。
张作霖刚被拖进大堂,两排红衣衙役同声喝唱:威……武……!
啪的一声,惊堂木落下,县太爷喝道:“张作霖,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奸杀人命,抢劫财物!还不速速招来!”
这一声怒喝,好似晴天霹雳,震得张作霖头皮发麻,他连忙跪下说道:“大老爷明鉴,小人实属冤枉,还请大老爷将诬告我的人带到堂上,我定与他争个水落石出!”
怒气在张作霖心中翻涌,他倒要看看究竟是何人如此歹毒,竟然要将自己陷于死地!可当他真的看到人证时,却产生了一种荒谬可笑到窒息的感觉!因为状告他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李天垣和他新娶的妻子李陈氏!
张作霖呆呆的望着李天垣:“李大哥,我救你性命,赠钱与你,你为何瞎说八道,这可是要人命的啊!”
李天垣并不理他,而是声泪俱下地对县太爷说:“大老爷,我说的句句属实!就是他奸杀了我表妹李氏,还抢走家中无数财物。我表妹被奸杀之时,因为拼命反抗,指甲将张作霖的身上搔出道道血痕。如若大老爷不信,不妨剥开他身上的衣服,那些血痕的印记,此时应该历历在目。”
县太爷手一挥,几个衙役扑上,架起张作霖,将他的衣襟撕开。露出他身体上的道道血痕印记。
此时的张作霖,被眼前的事情轰击得麻木了,那日他救了李天垣后,为了鼓励他振作精神,就将自己在高坎镇死里逃生的经历讲给他听,甚至让他看了自己身上的伤痕,没想到今日却成为自己奸杀人命的证据!
张作霖心有不甘,与李天垣当场争辩起来,县太爷见双方各执一词,一时间难以定断,只能派人先将张作霖拖到县衙后面的牢房关押了起来。
看着铁门在自己眼前锁上,张作霖有种不真实感。
这太荒谬了。
诬告他的,竟然是他救了性命、赠送钱财、所以才娶上媳妇的李天垣。
有句话说,施恩不图报。但人做了好事,总还是希望别人知道,希望得到回报的。可张作霖的好事做了,非但没有得到好报,反而遭对方死罪方式的诬陷。
这是为什么呢?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也实在无法接受眼前的现实。
正在悲情愤懑,忽然牢门的铁锁声响,然后知县的声音传入耳中:“老赵你慢点走啊,这里有点黑。”
听到知县的声音,张作霖如闻天籁,当即高声喊冤。
片刻后,知县陪着一个肥矮的中年男子进来了,望着那名中年男子,张作霖脱口而出:“怎么是你?”
这人叫赵占元,是赵家庙的大财主,当初张作霖卖包子做货郎时,赵占元的女儿赵春桂,就是张作霖的大主顾。
赵占元此番来县衙,其实正是为了张作霖,但此时的张作霖,并不明白其中的原因。
就听赵占元问道:“张作霖,你真的干下了奸杀人命的大案了吗?”
张作霖委屈的哭了起来:“我再不堪,也不至于干这种事儿。”
他知道这是自己唯一的活命机会,当下一五一十,把和李天垣结识的经过,全讲了出来,并且还提成能找到证人,证明案发当日自己并不在犯罪现场。
这些确实能洗刷张作霖的冤屈,但是李天垣两口子恩将仇报的动机又是什么呢?所有人都想知道这个答案。
张作霖想了又想,忽然道:“大老爷,小人倒有一个法子能从他二人嘴里套出实话,只是需要您配合一下……”
张作霖想出了什么法子,暂且不说。且说县令听到这个法子后,脸色几番变化,最后却将张作霖拖回县衙大堂。
此时,李天垣和他的妻子李陈氏也被衙役传来,正规规矩矩跪在堂下等着问案。
知县坐在官位上,刚刚拍下惊堂木,一个衙役疾奔而入,声称有十几个胡子,突然出现在海城三里之外的近郊!
县令闻之,连忙派班头带人去抓捕。自己则留下来继续审案,不料,刚问了几句,丫鬟又跑了进来:“老爷,奶奶的肚子疼,好象是要生了。您快去看看!”
这下,知县坐不住了,这可是添丁进口的大事,当下匆匆跑向后衙。一时间大堂上只有张作霖,与李天垣夫妇。
张作霖怒视李天垣:“老李,我救你的命,给你钱娶媳妇,你们两口子却合伙害我,就不怕天打雷劈吗?我知道我是死定了,但我就想知道这是为什么,如果你让我做了糊涂鬼,我死后必阴魂不散,夜夜来找你两口子报仇!
李天垣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小声嘀咕道:“只能怪你自己太傻。这世上,哪有把钱白给人的傻瓜蛋?偏你就这么做了,你今天落到这步田地,就是自找的。”
李天垣的妻子,也在一边冷笑道:“像你这么傻的人,迟早让人家弄死,还不如好事做到底,再做个顺水人情,让我们两口子赚到点赏金花红。”
张作霖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两口子诬陷自己,就为了贪图官府的那点赏金,话说到这份上,张作霖已经无语了。
在令人心悸的沉默中,突然间哗啦一声,墙角一只不显眼的绸缎箱子,被人从里边把盖子顶了起来,一名衙役从里面钻了出来。随后知县、赵占元,还有所有的衙役也全都从藏匿的地方走了出来,将李天垣两口子团团围定。
望着面色不善的众人,深知奸计已经暴露的李天垣夫妇,终于低下了头。
出了县衙,张作霖转身,向县令和赵占元跪倒,感谢这两位老爷,为自己洗刷冤屈。
知县赞许地说:“别谢我,要谢就谢你自己,亏你想出来这么个主意。要不是我亲耳听到,我决不会相信世上有如此负恩背德之人。”
赵占元却语重心长地说道:“张作霖,你的脑子确实够用,但这双眼睛却长瞎了。你不懂得识人啊,今天被李天垣两口子诬陷,明天就是别人。只要有一次你的运气不好,就再也没有翻牌的机会了。”
听到这话,张作霖的身体剧震。他想到老三,又想到李天垣,对赵占元的话深以为然,他必须要学会识人,否则迟早会死无葬身之地。
那怎么才能学会识人呢?
张作霖选择到图河堡镇一家车马店,做一名店小二。
图河堡镇,地处辽西的交通中枢,人口数万。
这是个大镇子,车马店里每天熙熙攘攘,三教九流无所不有。
有来这里猫冬的胡子,有路过的客商巨贾。有千里亡命的江洋大盗,有和奸夫私逃的富家少奶奶。至于那些淘金的,采参的,伐木的,千里投亲的,万里寻仇的,跑江湖杂耍的,迷奸打闷棍贩卖人口的,小偷,骗子,妓女,逃兵,无所不包。
在这里做店小二,哪怕一句话说得不到位,就可能丢了一条性命。而张作霖执意要干这危险而低贱的营生,就是因为:
车马大店,是天底下最残酷的眼力训练场。
在这里,你说错一句话,一定会挨打。说错话的程度,与挨打的力道有个等比关系,错得轻,挨打得就轻,错得重,挨打得就重。
如果看错一个人,同样也要付出代价。小看错,就会被骗光钱财,打到半死,大看错,一条命须臾间灰飞烟灭。
这就是江湖。
江湖不是打打杀杀,而是人情世故。
在车马店做店伙计的第一天,张作霖就被个落魄汉子打了一顿,因为他少叫一个爷字。
第二天,张作霖被几个乞丐打了一顿,因为他施舍给一个外地乞丐一枚铜板。而那名外地乞丐,正遭受当地乞丐的驱逐。
第三天张作霖倒是没挨打,但这顿打攒着呢,所以到了第四天,他几乎被几个从辽东来的采参客活活打死。
就这样,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当一年过去后,众人提起张作霖时,无不交口称赞。而张作霖的那双眼睛,也已经犀利无匹。低头间黯然无光,抬望眼寒芒如电,因为他已经找到了观察人的最好方法。
张作霖发现,所有的人,都是活在一个简单的模式中。犹如老鼠在竹筒里,所谓的人生选择,不过是环境下的必然。张作霖要看人心,俯察的是人心中的欲望,而构成人心欲望的,不过是两个要素:一个是利欲,一个是对天命的信奉。
张作霖花了半年时间,观察车店中的胡子与军人,最后将这些具有带兵能力的人,分为四等,并命名为《豪杰篇》:
第四等可为十人之首,此为人杰。
人杰必恃勇力,有所担当。
第三等为百人之首,此为人豪。
人豪必有谋断,思虑周全。
第二等为千人之首,此为人雄。
人雄必养蚕桑,注重政治。
第一等为万人之首,此为人英。
人英独对天下,大德不德。
也就是说,还不到20岁的张作霖,已经清醒的认识到,无论是江湖还是官场,一个人的能力,一定是与他的地位相匹配的。什么能力都没有的,是第五等,只能任人宰割。
张作霖不想做第五等人,他只想做上等人,而这时候有一个人给了张作霖一个机会。
这人叫冯麟阁,本是海城县衙的一个衙役,当差时,遇到一家贫户,欠了当地富家罗二拐子的租子,被罗二拐子告到县衙,要求以贫家的女儿抵债。官府不允,但罗二拐子却自带家丁,硬是抢走了贫家的女儿。冯麟阁看不下去,出面阻止,结果一拳把罗二拐子脑壳打爆了。无奈之下冯麟阁只好逃入山中,就做了胡子。他嫉恶如仇,劫富济贫,横行于辽河两岸,举凡田庄台、辽中、台安、锦州、彰武一带,都是他的私属领地。官府年年颁下高额悬赏花红,要他的脑袋。但敢割他脑袋的人,还没有生出来呢。
这么厉害的一个人,上门来找张作霖,是想做什么呢?
“我观察你很久了,发现你这个人不仅重情重义,还十分机灵。所以,我想让你做我的二当家!”
听到冯麟阁的这番话,张作霖杯里的酒都撒了出来。他仔细瞧瞧冯麟阁的脸,并不像在开玩笑,于是也正色道:“冯大哥,在山寨中,你是大当家,要坐镇于寨中,统筹四方。而二当家则要负责带队执行,撤退时必须只身断后。所以二当家的枪法必须要好,可我连枪都没摸过。”
冯麟阁表情微妙地看着张作霖,然后说:“你摸过,你在毅军那个姓曹的哨官手下打过241枪,无一枪脱靶,正中靶心者176枪。”
冯麟阁报出来的数字,让张作霖大吃一惊。他这才想起当年在曹锟那里,用卖包子的钱换打枪的事情,打枪那年,他才14岁,如果传扬出去,惹出哪路煞星来找他拼枪,以他当时的年龄,必死无疑。所以他从不敢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甚至没告诉过高坎镇上的老三,但冯麟阁居然知道,想必是从毅军中走漏了消息。
看来冯麟阁来此之前,已经调查过自己的底细,他把话说到这份上,自己也找不到理由推辞了只能商量着说:“冯大哥,你此来,一定要带我上山吗?”
冯麟阁闻之,面上浮现出一抹冷意:“怎么,你不乐意?”
张作霖的手在颤抖,脑子高速盘算,徜若冯麟阁对他起杀心,应该如何迅速脱逃。心里紧张,但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冯大哥,在这辽西地面上,你的名声,犹如红日高悬,我张作霖不过是个无名之辈。得大哥青眼有加,这是小弟几世修来的福气。此时如果我有半句吱唔,都是对兄长不敬。但是大哥呀,我真的不能随你上山。”
这番有技巧性的恭维,让冯麟阁十分舒坦,不由放缓了语气问:“为什么?”
张作霖语气诚挚地说:“若我说父亲有言,母亲有命,不许我入绿林,这个理由虽然堂堂正正,但因为根本没这样子的事儿,反失去了对兄长的尊敬。所以小弟只有实话实说,我不想入绿林,还是想投军,走一条规规矩矩的路子。虽说古人有言,要当官,杀人放火受招安,但我想的是做大官,发大财,所以担心万一哪天蟒袍玉带加身,此前的江湖铁血,反倒易于招来同僚攻讦。”
冯麟阁端起酒杯,仔细的看了看,忽然笑道:“你刚才说的,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傻的理由。但傻到这份上,应该是你的真心话。你连骗我都不肯,又让我如何杀你?也罢,人各有志,那我也就不强求了!”
冯麟阁游说张作霖未果,也未在意,策马而去。他走后,张作霖着实紧张了几天。他这双眼睛,已经能够看透大多数人,但冯麟阁终是非凡之属,以张作霖的眼力,还无法看透。
他不确定冯麟阁是否会杀了他,夜晚睡觉换到了车马店的阁楼上,睡下时,在楼梯上绕缠了一圈细线。细线上连着几只铁皮罐。如果有人暗夜潜入,碰到细线,铁皮罐就会哗啦啦的响,说不定会给他一点逃生的机会。但一个月过去了,他没有等到冯麟阁派来的杀手,反倒等来了一个老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