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杜月笙62岁。
国内局势日渐明朗,国民党已经无力抵抗,共产党很快就会统一全国,在这种时候,国共两党都接触了杜月笙,蒋介石希望他能一起去台湾,我党希望杜月笙可以留下来。
可是,杜月笙最后的选择却是带着家人坐船去了香港,这位在上海叱咤黑白两道的流氓大亨,在上海住的是豪华的杜公院,在香港住的却是狭窄的三房一厅,可见他的情况已经每况日下。
当时,逃去香港的人很多,为了避免陷入了坐吃山空的困境,这些人就两眼迷茫,拿着厚厚的钱包出去找赚钱的门路。香港骗子界的广大人士一个个亢奋至极,纷纷使用各种套路骗他们手中的钱。这时候,能不能守住手里的钱,全看每个人的智商了。智商靠不住的人,是抓不住手里的钱的。
没过多久,一群朋友浩浩荡荡地来找杜月笙,邀他入股参加一个大项目,什么项目呢?卖猪鬃。
朋友们给出的理由是,猪鬃是市场上的抢手货,产量少而价格奇高。四川是猪鬃出产大省,但因为时局变化,当地的收购价已经跌破了成本。
他们现在已经凑了几十万美金,还差几十万美金的运费。所以,希望杜月笙加入进来,贡献他的人脉,保证猪鬃到港后,杜月笙投进去的几十万就变成了几百万。
杜月笙听后笑着摇头道:“不好意思,我做生意有个原则,横财不发,投机不做。我在上海是这样,到了香港,人生地不熟,更不敢破了规矩。”
这些人不管好说还是歹说,杜月笙就是不掺和,也不肯出面带大家玩众筹。这些人见拿不下杜月笙,就去找顾嘉棠。
顾嘉棠是“小八股党”中最沉稳的,以多智而著称。如今的“小八股党”,芮庆荣病死,高鑫宝遭机关枪打成了筛子,叶焯山感觉自己已经老了,舍不得离开上海,只有顾嘉棠一生一世跟着杜月笙走。可是这次走到香港,他眼看着全家人每天花钱如流水,却没有一文钱进来,早已心神慌乱,六神无主。
听到猪鬃这票生意,顾嘉棠说:“我这辈子始终跟着杜先生,只需听从杜先生的吩咐做事就行了,我从来没有自己做过决定,但这一次,我要证明一下自己的判断。”
他判断现在共产党的军队刚刚攻下巴东,就算共军坐飞机,也不可能这么快飞到成都。此时猪鬃已经全部集中在成都机场,中航的飞机正在装机,只消一时三刻,猪鬃就会运到香港。所以,他投入30万美金,信心十足地等着挣大钱。
可是,没过几日,当顾嘉棠看到报纸上刊登的一条消息时,吐了口血,便向后倒去。
那条消息是中国航空公司与中央航空公司的负责人带了12架飞机,一道飞往北平,两航投共,全国各线空运立时中断。这意味着顾嘉棠的老本30万美金连个响声都没听到,就这么没了。
顾嘉棠病倒了,他万分后悔没有听从杜月笙的建议。其实,后悔没有听杜月笙话的人,何止顾嘉棠一人。
杜月笙离开上海后,杨虎与吴绍澍自大西路引中国人民解放军入城,吴绍澍亲自把一面红旗插上了市政大楼。
黄金荣留了下来,足不出户,他说:“我都82岁了,还能活几天?共产党应该不会难为我,你说是吧?”
最后这句话,是他对二儿子黄源焘说的。
结果,美好的期望很快就被打碎了。没几天,黄源焘就瞒着黄金荣把一大捆步枪扛进家门。这捆步枪有六七十杆,他搬了几次才全部搬进来。这些武器是国民党一位姓戚的潜伏人员存放在黄源焘这里的。黄源焘自幼锦衣玉食,只是个纨绔子弟,根本不知道外边世界的变化,潜伏人员把枪存放在他那儿,他就傻兮兮地搬回家来了。
可不承想,很快,这个案子就被侦破了。共产党干部进了黄家门,把这一大捆步枪搬出来,问黄金荣:“黄老先生,你家里藏这么多的枪,是想用来做什么?”
望着那些枪,黄金荣目瞪口呆,哑口无言。要知道,黄金荣得势之时,黄公馆里的枪,哪一天能少了六七十杆?他已经习惯了在家里看到这些,突然遭到质问,除了翻白眼,完全无言以对。
政府对他的答复不满意,要求他写份自白书。从他2岁写起,一直写到82岁,要把自己的历史问题交代清楚。
于是,黄金荣就关起门来写,东一句西一句,能少写就不写,能简单就尽量直白。自白书写好交上去,不久处分下来了,上级认为黄金荣这一生对人民和新政权是有罪的,罚黄老板在自家开的大世界门前扫马路。
那一天,黄金荣面无表情,矮胖的身躯犹如一台报废的老机器,在大世界门前一步一挪地扫地。记者赶来采访拍照,上海各大报都刊登了这张照片。
杜月笙在香港看到这张照片时,表情一开始是震惊,继而是深切的痛苦和悲哀。他想不出昔日叱咤风云的三大亨,为何会落到这步田地。好在经过人民政府审查证实,黄金荣本人并没有明确的敌意行为,因此他没有被列为被清算、被斗争的对象。
但是,马祥生和叶焯山则受到了严惩,而这与杜月笙当年的一个决定有关。
1927年,他昧着良心诱杀中共早期领导人物汪寿华,本以为随着时间的流逝,所有人都会将这件事遗忘,没想到过了20多年,共产党却来讨要这笔血债。
1949年冬天,中国通商银行的大楼被布置成工人文化宫,里面举行了烈士汪寿华血衣展览。当年杀害汪寿华的现场此时人山人海,马祥生和叶焯山两人被五花大绑,押上了审判台。
经过短暂的判决,两人被拖下审判台,被执行了枪决。
至此,当年纵横上海滩的“小八股党”中排名最靠前的四位,芮庆荣病死,高鑫宝遭乱枪射杀,叶焯山被执行枪决,只剩下一个脑子最明白的顾嘉棠,此时孤坐香港,因为炒猪鬃而血本无归,他望着自己空空的双手,茫然不知何以自处。
杜月笙听到马祥生、叶焯山被枪决的消息,先是两眼僵直,继而哮喘病发作,青筋暴起,汗出如浆,然后就昏死过去。
这件事从精神上彻底打垮了杜月笙,此后,他一直陷入恐惧、内疚和绝望中,余生都不得安宁。
杜家请来无数名医急救,救倒是救回来了,只是总透不出气来,就好像有块大石头压在他的心口,憋得杜月笙整张脸现出怕人的紫色。
所有的医生都束手无策,一脸“我们已经尽力了,请准备后事吧”的表情。幸好这时候香港最有名的西医戚寿南来了,他绕着杜月笙转了一圈,说了一句:“挂氧气!”
如今,危重患者吸氧已经是医院的常规了。但在1949年的香港,医疗设备还差得远,医院里的氧气瓶巨大而沉重,输氧的过程艰难而复杂,非名家绝干不来这高端活。
大批的氧气瓶运到了杜公馆,就像士兵一样守在杜月笙的门外。现在的杜月笙,最多算是半个活人,不要说出不了门,就连离开床铺都困难。他躺在床上,口鼻处捂着氧气罩,两只空洞洞的眼睛里,眼泪“哗哗哗”往外流。
当年那些追随他打天下的老兄弟,都死得差不多了。勉强不死的如顾嘉棠,也回到了当年相遇时的贫寒模样。杜月笙感觉自己这一生仿佛在爬一座冰冻的高山,手胼足胝,千辛万苦,终于爬到了顶峰,却无处抓手,“哧溜”一声,又从高处坠落而下。那迅速的坠落虽然带来了眩晕的快感,但细想这样的一生,又是多么无聊、可怜。
杜月笙躺在床上艰难地喘息着,吩咐道:“叫徐懋棠来,我们欠了别人太多太多的债,已经欠下的,无由赎补,但我不能让这债务持续下去,是时候停止了。”
杜月笙人在香港,上海中汇银行的告急函电却像雪片一样地飞来。
当时,中汇银行的总经理浦拯东已经离职跑路,副总经理徐懋棠、杜维藩都随杜月笙逃到了香港,中汇银行已经群龙无首。但是上海的储户不相信别家银行,只相信中汇银行,在这样混乱的情况下,中汇已经吸纳存款7个亿,可见杜月笙在上海深得人心,他人虽然走了,但留在别人心中的那杯茶还是热的。
面对这种情况,杜月笙不仅高兴不起来,反而不堪负重,因为这幅承载人心的担子实在太重了。他现在病成这样,是不可能再回去打理业务了。万一哪天中汇银行里的存款都被大潮卷走,他如何对得起信任他的父老乡亲?而自己辛苦维持一世的英明岂不毁于一旦?
杜月笙叫来了徐懋棠,徐懋棠的管理水平与经营能力到底怎么样,不是太清楚,但有一点,自打杜月笙把中汇银行交到他手上,他就没给杜月笙赚到钱。
没赚到钱就算了,没有想到的是,当杜月笙说完自己的打算,徐懋棠却一摆手,不以为然地说:“杜先生,那7亿存款,折合港币不过3000块,为了3000块,就让我去冒那么大的险,实在不值当。”
徐懋棠的这个态度不仅让杜月笙感到惊讶,更感到悲凉,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连一个小小的经理都指挥不动了。
见徐懋棠耍滑头,不敢回上海,杜月笙急了,索性拿话挤对他:“老徐,你要是不敢回去,我就只能让维藩走一趟了!”
杜月笙说这句话时,试图做到声色俱厉,营造一种紧张气氛,显示徐懋棠不听话,逼到了大少爷出马的地步。一旦徐懋棠内心羞愧,就会自觉自愿、自动自发地把这活接下来。
可不承想,听了杜月笙的话,徐懋棠不但没有被吓到,反而内心大喜,但脸上故露担忧之色,道:“大少爷能去,那再好不过了,只是回上海要小心,一定要注意安全啊!”
杜月笙眼前一黑,差点活活气死。原本是打算挤对徐懋棠的,不承想这厮脸皮厚比城墙,只是一记顺水推舟就把杜月笙自己套里面了。
平心而论,杜月笙是真不敢让儿子回上海,可在性命攸关的节骨眼上,徐懋棠宁肯断了与杜月笙多年的交情,也不想拿自己的脑壳去冒险。而且,杜月笙人在香港,此前的青帮势力已经荡然无存,徐懋棠再也不像以前那样畏惧他了。
虎落平阳被犬欺,龙游浅水遭虾戏。
杜月笙虽然满心酸楚,但是他始终遵守言语一句,落地有声的江湖信条,他既然当着徐懋棠的面将话说了出去,便再难收回,唯有硬着头皮,把杜维藩叫过来,说:“你回上海一趟,把中汇银行关掉。还有,顺便看望一下桂生姐,她老了,你要代我在她面前尽孝。”
杜维藩出门时,正值1949年年底。他不知道自己将面对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回来。可他是杜月笙的儿子,只能硬着头皮,咬紧牙关,于凛冽的寒风中走向那未知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