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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集
师徒反目,分道扬镳

1946年,杜月笙59岁。

这一年,打击接踵而至,如风暴般向他迅猛袭来。

3月17日,戴笠乘坐专机从青岛飞往上海,飞行途中飞机误触南京东郊板桥镇的岱山,包括戴笠在内,17人无一幸存。

听到这个消息,杜月笙如遭雷殛,他坐在那里,不动、不看、不说话,也不哭,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家人和弟子都吓坏了,上前轻轻摇他,摇了好久,才听到他的咽喉里发出一声呜咽,而后悲声大恸,涕泪滂沱。

要说戴笠,对杜月笙实在太好了。不说抗战期间,他给了杜月笙一个最喜欢的美差、肥差,专职捞人养士,让杜月笙在那段艰难岁月里过的是富比王侯的快乐生活,就说上海光复以来,戴笠干脆以杜公馆为自己的办公地点,每天不管多么繁忙,必与杜月笙见面晤谈。在戴笠的庇护之下,杜月笙和他的徒子徒孙幸福得宛如米缸里的一窝老鼠,除了幸福地开吃,别无忧心之事。

可如今,戴笠死了,这不仅对杜月笙打击很大,对万墨林的打击更大,因为原本他正等着戴笠救命。

上海光复之初,万墨林曾是吴绍澍系志在必得的目标人物,但杜月笙将他托于戴笠身边,加以保护。此后,世事变迁,沦陷时的许多大汉奸都未被追责,万墨林这类于国有功之士,就更不好对他下手了。在确认自身安全后,万墨林就琢磨着抓住这个机会大干一场。

可是,干什么呢?

万墨林的见识有限,懂的东西并不多,但像开个店卖货这类低门槛行业还是容易上手的。

于是,万墨林就开了家米铺,而且是全上海最大的米铺。必须承认,万墨林极有眼力。光复之初的上海于废墟中重建,物价飞涨,大米走俏,有时候一天里米价翻十几个跟斗,让万墨林捞得盆满钵满。但是,他的这种行为是典型的囤积居奇,发国难财,自然会引起公众的极大不满。

实际上,两次被“76号”和日本宪兵抓捕的万墨林已经不再是个普通人物,他理应高开高走,模仿杜月笙的路数,才符合公众对他的期望。可是,他甘于做一只米耗子,让人一下子看扁了他。

上海有个艺名叫筱快乐的说唱艺人,每天拿万墨林编排一些段子,说唱给观众听。观众趋之若鹜,筱快乐一炮走红,万墨林却被抹黑到底。

万墨林在杜门弟子和青帮中最有人缘,看到万墨林被筱快乐肆意蹂躏,杜门弟子气得半死,冲入筱快乐家中,砸了个稀巴烂。

筱快乐报警,上海警备司令宣铁吾立即发布通缉令,捉拿行凶伤人的奸商万墨林。

见到通缉令,万墨林这才感到害怕,他本来等着戴笠救命,可戴笠却死在他前面,只好又去找杜月笙。

杜月笙卧在床上,流着泪,埋怨道:“墨林啊,你一辈子稳重,怎么到了这时候却捅出如此低级的娄子?戴先生已经不在了,人家正要挑你下手,你可好,自己送上门去,打人伤人。”

万墨林吓坏了,辩解道:“爷叔,我没有打人伤人,我根本不知道这些事。你快想办法救救我。”

杜月笙沉思良久,缓缓开口道:“这个时候,你就该学学罗洪义,如果你自己投案,进了大牢后,上海的米价仍持续高涨,我倒要看看宣铁吾凭什么还关着你。”

万墨林对杜月笙一直言听计从,他回家就收拾行李卷,去警备司令部投案。

万墨林进了监狱,上海市民奔走相告:“这下好咯,‘米老鼠’被捉到了,米价肯定会降下来,大家赶紧去买米吧。”

市民拎着布袋到米铺一看,顿时傻了眼,上海的米铺好像存心替万墨林鸣冤,一日之间米价连翻了二十几个跟斗,涨速为上海光复以来之最。而且米铺老板们还有话讲:“米价涨这么快是合理的,因为万墨林被抓了嘛。”

万墨林被抓,米价怎么反倒涨得更高?因为他家开的米铺门面最大,他被抓了,米铺关门,上海总体的米量供应减少,所以价格自然走高。

这事让警备司令宣铁吾说不出来地郁闷。那万墨林怎么办呢?只能放了。

万墨林的麻烦解决了,杜月笙的麻烦又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前来拜访。这位客人叫沈醉,是一位军统特务,后被云南省主席卢汉扣押,有关军统的内幕、逸闻,基本上都是这位老兄抖出来的。而他这次来拜访杜月笙的目的,是奉了毛人凤的命令,让杜月笙停止对吴绍澍的追杀。

杜月笙听后,困惑地回道:“沈先生,吴绍澍虽然盗走门生帖,欺师灭祖,但我杜月笙心里始终对他存有一线香火之情。他可以不仁,我终难不义,我不知道沈先生之言追杀是谓何意?”

沈醉笑道:“杜先生之为人,我何尝不知?但先生与吴绍澍之争连绵扩大,已构成党内诸势力之争。之前,吴绍澍飞到重庆,行政院院长朱家骅和蒋经国先生为其缓颊。但是,在回来的路上,却遭到数十名枪手伏击,幸好吴绍澍乘坐的是保险汽车,枪手将汽车打出七个枪洞,吴绍澍安然无虞,事后调查,我们怀疑这事是王兆槐做的。所以,我今天特意上门想提醒杜先生,虽然吴绍澍此前是你的门人,但现在他已经改换门庭,如果双方冲突持续加剧,这对杜先生来说极为被动,也是我们军统不愿意看到的。”

王兆槐,杜月笙的门徒,军统侦察大队大队长,性格冲动,做事鲁莽。以王兆槐的轻率,是干得出伏击吴绍澍这种事来的。

眼下沈醉找上门来,表面上是劝诫,实则是因为军统内部的权力之争。自戴笠死后,杜月笙的弟子们就很难恃仗杜月笙的名号为所欲为。王兆槐想杀吴绍澍,戴笠活着时他不动手,戴笠死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他却突然不管不顾地折腾起来,这不是找死吗?

知道自己那些脑子不够用的弟子已经很难在军统立足,杜月笙唯有喟然叹息,却无能为力。

刚刚送走沈醉,王兆槐的事还不知道如何处理,就又在报纸上看到一则让他心烦的消息。消息的主角是他的另一位得意门徒——朱学范。

戴笠曾品评过杜月笙门下能力最强的三大弟子:朱学范浮而不实,弊过于诡;吴绍澍天生反骨,必须时时留意;陆京士一腔忠义,比较可靠。

朱学范以“工运”起家,是个行动派,他想在自己擅长的专业领域做出一番事业来,这情有可原,只是步子迈得太大了。

抗日战争胜利以后,朱学范越看蒋介石越不顺眼,于是与名噪天下的“七君子”沈钧儒、邹韬奋、李公朴、章乃器、王造时、史良、沙千里联手,再加上马寅初、马叙伦、黄炎培、刘清扬、曹孟君等各界名流13人,在重庆以中国劳动协会的名义召开各界人民群众代表大会。

国民党人对“代表”这个词相当上火,因为在他们看来,“代表”这个词欺骗性过强,不是个严肃的政治表述。正常社会只有具体事件的授权,脱离了这个范畴,就不具合法效力。而且“代表”这个词,无异于政治权利的一揽子授权,等同于对他人政治权利的野蛮剥夺。

于是,那些不想被朱学范代表的人就冲上来砸场子。当时的情形是,台下两派人马抄棍子往死里打,台上两拨人疯抢麦克风,谁抢到麦克风,谁的声音就获得了物理扩张,俨然就可以代表其他人了。

此事过后,朱学范到了香港,宣称:中国劳动协会已经迁到香港,继续办理相关事务。美国或其他诸国援助中国的劳工基金,均由劳协接收。

接下来,朱学范在英文版的《米勒氏评论报》上发表文章,称:中国工人要分裂吗?

这是明确向蒋介石提出挑战,让蒋介石相当上火。

亲手栽培了18年的弟子,公开亮出反蒋的战旗,这让杜月笙既尴尬又别扭,完全不知所措。他只能让陆京士不停地拍电报、写信,央求朱学范停止。而朱学范的回信,则充满了委屈和眼泪。他坚持认为,自己受到了政治迫害。

无奈之下,杜月笙只好亲赴香港。到达后,见朱学范来机场迎接,杜月笙心下方定,寻思自己果然来对了,只要朱学范还认自己这个老师,事情就好办。

可等到他劝说朱学范时,麻烦事来了。

朱学范是这样说的:“老师,现在的政治局势已经完全不同,我回上海,只怕也发挥不了什么作用。而且我有案底在身,贪污情节重大,可以判死刑,老师你说我能回去吗?”

听朱学范直言承认,杜月笙反倒没主意了。他心里再清楚不过了,自打戴笠死后,他的势力严重缩水,保全弟子再也不像以前那么容易了。如果朱学范没有贪污案底,什么事都好说,可有了这事,后果殊难预料。

这时候的杜月笙,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委实左右为难。最终,朱学范说了一句:“老师,请回吧,我没有死的勇气。”

随后,朱学范出门,坐在黄包车上,被一辆汽车自后面撞来,撞得跌下黄包车。此事发生后,朱学范断定这是蒋介石对他下手,于是毅然远走,去了欧洲。就这样,杜月笙门下三个能力最强的弟子,吴绍澍叛师,朱学范逃欧,只剩下了陆京士。

陆京士看出杜月笙情绪低落,于是召集门下弟子,风风火火大操大办,为杜月笙庆祝60大寿。

60岁,是中国人最重视的一个年龄。杜月笙的弟子将他一生中最荣耀的职衔罗列出来,发现竟有长长的一大串,正好是个整数——70。其中,董事长有34个,理事长10个,理事2个,余者如参议员、常务监理、创办人等数到人眼花。

这是别人一辈子也无法达到的成就,可是杜月笙不快乐,一点也不快乐,因为在为他准备的生日宴会上,竟然有人无视他的威严,向京剧演员程砚秋丢了炸弹。

接下来,“小八股党”芮庆荣重病身死,然后是高鑫宝。

高鑫宝是个心眼不太够用的烈性子,年纪一大把还和人家争夺赌场,结果被对方挺着机关枪,扫成一个肉筛子。

一个又一个的噩耗,几乎打垮了杜月笙。如果说他对这残酷的人世还有什么依恋的话,那就是年轻、充满朝气的新弟子。

随着他的失势,恒社已是门庭冷落,年轻的叶闻思成了新锐领袖。

叶闻思,生得文静秀气,皮肤嫩白,大眼睛,长睫毛,姑娘一样地见人就害羞,却有一手特殊的功夫,他的咽喉坚如钢铁,能将戳过来的筷子折断。

杜月笙好奇他何以练成如此骇人的奇功,叶闻思就给他讲了一段难以置信的故事。

叶闻思说他的家乡在江南水乡。世道不靖,当地盗匪极多。盗匪们经常干的营生,就是“背娘舅”。

什么叫“背娘舅”呢?就是在荒郊之地,盗匪会独自闲逛,一旦看到行人,就快步追上去,跟在行人身后,亦步亦趋地紧贴着走。走着走着,盗匪会突然把一根细麻绳猛勒在行人的脖颈上,而后一转身,背起行人继续走。这时候,行人的咽喉被麻绳死死勒住,又被盗匪反背起来,双手双脚拼命挣扎,却什么也抓不到。片刻工夫,行人就被活生生地勒死,不动弹了。

这时候,盗匪才会将勒死的行人放下来,慢慢搜身,三五个铜板,一块半块大洋,都算是不菲的收获。

所以,当地人为了保命,家家户户都习练咽喉功,用一种很奇特的法子把自己的咽喉练到坚如铁石。这样一来,如果在路上突然遭遇“背娘舅”,纵然盗匪再用力,也勒你不死,你就比别人多了一线逃生的机会。

听了叶闻思的故事,杜月笙长久默默不语。

他感觉叶闻思那一身神奇的武功,宛如一个残酷的寓言,不过是在隐喻他这悲哀的一生。

终其一生,杜月笙拥有70个光彩的职衔。但如此多的职衔,不过和叶闻思那一身精湛的武功一样,只是为求保命而已。

他想起许多年前,章太炎老先生对他讲过的一段故事。

“至圣先师”孔子,身精72门绝艺。有人问他:孔先生啊,你为什么要学这么多的绝艺呢?

孔子回答:只是为了吃饱饭而已。

孔子那个时代,想要填饱肚子太难,纵然学成72门惊人的绝艺,也只不过勉强不让自己饿死。

时光过去2000多年,杜月笙不无悲哀地发现,晚年的他似乎走进了一个远比孔子所遭遇的情况更残酷的时代。

这是一个土匪为了三五枚铜板,不惜勒死行人的时代;这是一个吴绍澍为了当官发财,就可以欺师背祖的时代;这是一个欲望膨胀而智商陡降,俞主任会勒索钱财,多到自己扛都扛不动的时代。

这是一个叶闻思练成惊人的武功,只为了遇到盗匪保全性命的时代;这是一个邪恶政客采用阴毒的“背娘舅”话术,让民众无力自保的时代;这是一个杜月笙拥有70个职衔,才让他艰难地活到60岁的时代。

这个时代太残酷,似乎每个人都不想给别人留一点点生路。 Sm4lJNVHEZUEUnpq9yWuUHeoa5cjXfiKxRvKQEqZWB4YUwbP2XkdYl1LFVPjVr1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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