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啸林被杀的消息传到香港,追随杜月笙并替杜家掌管机密16年的翁左青两眼通红,他走到杜月笙身边,直勾勾地盯着杜月笙,眼里有掩饰不住的愤怒和失望。
杜月笙呆愕片刻,随即摊开手脚,号啕大哭。
他不怪翁左青如此无礼,因为他相信此生,翁左青心中的难过并不亚于自己。
翁左青早年是一名巡警,张啸林年轻时犯事被他捉住。当时,他一见张啸林,顿时惊为天人,立即弃职而去,从此追随张啸林。等到张啸林成为“三大亨”之一,翁左青才改替杜月笙干活。但他一生自认是张啸林的人,无论是谁策划杀张啸林,他都必定不会放过。
对杜月笙、翁左青这些人而言,江湖道义高于一切。张啸林当汉奸被无关的人杀了,这没有办法,但如果青帮中有人参与,那绝对不行。
所以,当暗杀张啸林的保镖林怀部被释放后,他到处找重庆的人,声称自己执行的是重庆特工任务,要求领取荣誉奖金时,重庆这边竟然无人敢承认,导致林怀部出于何种动机刺杀张啸林成了一桩悬案。
但是,杜月笙清楚这件事。翁左青不在身边时,他偷偷哭着对人说:“我很清楚,这是陈默安排林怀部干的。我的徒弟杀了我的老把兄。论江湖义气,我实在占不住理。啸林哥在九泉之下也会埋怨我的。”
可埋怨也没办法,军统特务的暗杀行动仍然在进行,而且越来越激烈。下一个目标,是大汉奸傅筱庵。
过去,傅筱庵在上海的地位远高于杜月笙。军统对他投日缺乏必要的心理准备,结果让戴笠栽了个大跟头。
起初,汪精卫投日,戴笠发现一条关系线:军统书记长认识开滦煤矿驻上海办事处经理许天民,而许天民与工商业大亨傅筱庵又情交莫逆。于是,戴笠派打入汪精卫身边的军统精英戴星炳游说傅筱庵伏杀汪精卫。
傅筱庵听了大喜,说:“老许,老戴,你们真是我的好朋友,这条计策太妙了。”说完就打电话给日本人,抓许天民,杀戴星炳。
这是军统的一次大失败,必须报告蒋介石。蒋介石气得半死,当即下令:不惜代价,不择手段,杀掉傅筱庵!
可是,傅筱庵出入都有日本人的装甲车护送,家中防范更严。军统特务想尽办法也渗透不进去。
忽然有一天,杜月笙的一个姓张的老保镖来到杜公馆,对万墨林说:“我这里有个人,能杀傅筱庵,但要先拿两万元。”
在杜月笙离开上海前,就将杜公馆交给了万墨林,此后一直由万墨林代为主持大局。
万墨林知道杜月笙也在找机会除掉汉奸傅筱庵,于是就给这位老保镖拿了两万块钱,并将此事报告给杜月笙。结果没过几日,杜月笙就在报纸上看到傅筱庵死于家中的特大消息。
原来,傅筱庵小时候,家门口有一个快要死掉的残疾流浪汉。傅筱庵的父亲慈悲为怀,救活了这人,问其来历,得知其姓朱,名升源,在日本人的工厂里做童工,伤残后被一脚踢出。若非傅父相救,朱升源必冻死于冰天雪地中。
此后,朱升源被傅家收留,以忠诚的老家人身份侍奉傅父,一直侍奉到傅父归天。
傅父死时,傅筱庵还是个读书的孩子。傅父于病榻上临终托孤,让朱升源照顾傅筱庵长大。朱升源不负所望,里里外外照料,等到傅筱庵声名鹊起,朱升源已是风烛残年,就留在傅家专职做饭。
到了后来,傅筱庵投日。朱升源大急,劝说他的公子爷这样做是错误的,可是傅筱庵懒得理他。
朱升源没有办法,欲杀傅筱庵,以保全傅氏宗族。这个念头不知怎么被杜月笙的保镖知道了,于是他拿了两万块钱给朱升源。让其找机会杀掉了傅筱庵。
傅筱庵被杀于1940年10月10日,杜月笙为此事,大大嘉奖了万墨林。
万墨林出身憨头小铜匠,心里对国家民族没什么概念,只有宗族乡党观念。杜月笙让他管家,他就兢兢业业,两人利益一体,休戚与共。他只偷偷到过香港,接受了戴笠一个星期的特务培训。此后,他负责掌管的杜公馆就成了重庆特工的集散地。所有的刺杀命令都从他这里发布出去,所有的流动经费都由他来支付。
“76号”特务组织意识到,要想打赢这场特工战,必先拿下万墨林。
可要拿万墨林,谈何容易?为防“76号”绑架,他配备了一辆装甲车、四挺机关枪、四名安南巡捕。有人来找他,他就躲在装甲车里迟迟不出,一定要先确认对方的身份信息,确定对方无害后,才肯出来。
由于害怕被诱捕,万墨林对自己的保护到了夸张的程度。“76号”想了个办法,找了杜月笙弟子吴绍澍的手下朱文龙,对万墨林说自己手中有重要情报,约他在英租界接头。
万墨林一听有重要情报,脑子一热,为了获得情报,豁出去了。为了防止被人认出,他精心化装成路人,到了接头地点,走到朱文龙面前,直到出声招呼,朱文龙才认出他来。至此,四周的“76号”杀手们如梦方醒,立即一拥而上,将万墨林当场抓获。
万墨林被拖进“76号”魔窟后,负责审问他的人叫吴四宝,这个人说起来和杜月笙也有点关系。
吴四宝,体重200斤,南人北相,浓眉大眼,曾给“小八股党”芮庆荣开过汽车,后效力于青帮季云卿。论身手,他不在“小八股党”之下;论脑子,他比“小八股党”略逊一筹。他实际上不过是又一个芮庆荣,但杜月笙这边已经有一个芮庆荣,不想要第二个,所以导致吴四宝郁郁不得志。
吴四宝在杜月笙这边没找到机会,结果被大汉奸李士群拉了过去,加入了“76号”,可以说,“76号”的凶名至少有一半是他打下来的。
顺利捉到万墨林,吴四宝万分开心,说:“万先生,你是高来高去的人物,我吴某人不过是烂泥里的小水蛇。不过,今日委屈你万先生到了这里,烂泥蛇也布下了天罗地网,就怕你进来容易出去难,插上翅膀也飞不出去。万先生,我劝你遇事将就,不必太认真。”
吴四宝叫来个记录员,给万墨林做笔录,让他招供。可是,万墨林哼哼唧唧、东拉西扯,就是不肯招供。
敬酒不吃,那就只能吃罚酒了。万墨林被拖进刑讯室。先挂在刑柱上,“哗哗哗”当头浇几桶冰水。紧接着,进入下一环节,上老虎凳。
老虎凳这东西,殊为凶残,囫囵人上去,下来时多半已经零碎了。万墨林被折磨得死去活来,但他一个字都不讲,拒不低头,也拒不吐实。
此时,身在香港的杜月笙闻报大为惶急。如果万墨林有一点损伤,跟着他的人都会心寒。于是,他立即下令:出动所有社会关系,必须让李士群释放万墨林。
霎时间,李士群家里说客盈门,这些说客偏偏都是李士群不能拒绝的人,可是不拒绝也不行。情急之下,李士群脚底抹油,干脆跑到广东躲了起来。“76号”找不到他,谁也不敢做主释放万墨林。
见李士群躲了,杜月笙大怒,立即下令寻找周佛海。
周佛海是汪精卫的心腹,他虽然已经投靠了日本人,但非常害怕重庆特工的暗杀,更害怕自己一旦失败,身死名裂。所以,只要有可能,他就会觍着脸向重庆方面伸出橄榄枝。在接受杜月笙的委托后,周佛海立即给“76”号拍了加急电报,让他们保全万墨林的性命,并加以优待。
杜月笙对此非常不满,质问周佛海为什么不立即释放万墨林,得到的回复却是要先打通日本人的关节。
原来,傅筱庵被杀后,其家人察觉此事与万墨林有关,就状告到日本最高当局,要求严惩万墨林,以报血仇。所以,日本人坚决不答应释放万墨林,周佛海这边也没办法。
杜月笙听后却乐了,直呼此事易如反掌。
他找了北洋时期的东北议员金鼎勋帮忙,此人是日本通,与日本诸要人都关系亲密。于是,金鼎勋出面游说,对日本人说:“杜月笙是中国的黑道大亨,将来中日战事和平解决,势必要借用杜月笙的力量。这个万墨林,是杜月笙的亲戚、总管、驻上海的代表。你们杀了他,没有多大用处,还不如放了他,借此在杜月笙面前留个交情,将来接触起来也好说话。”
日本人向来非常敬佩黑道人物,并且考虑到长远利益,于是表示同意。
就这样,万墨林被释放了。出狱后,蒋介石派人送来5000元钱,表彰他在牢中不屈不挠的斗争精神。
1940年这一年,该杀的汉奸杀了,万墨林也被放回来了,上海特工战在新的一年里迎来了杀人如麻、流血漂橹的局面。
1941年,杜月笙54岁,新春伊始,汪精卫和周佛海宣布成立了中央储备银行,并迫不及待地发行了一种叫“中央储备银行券”的法定货币。
蒋介石敏锐地察觉到对方这么做的用意,一是要把国民政府发行的货币驱逐出汪伪政权的实际控制区,二是要帮助日本帝国主义更好地掠夺广大人民群众。
于是,蒋介石给戴笠下达命令,让他破坏中央储备银行的运营。
1941年1月30日,军统特工找到了中储行推销主任季翔卿,“砰”的一枪,打碎了他的脑袋。随后死亡名单又迅速填上中储行设计科科长楼侗、庶务科科长潘旭东、帮办总会计卢杰、财政部科员冯德培、稽核科主任万鼎模等人。
中储行的员工吓得失魂落魄,工作也不要了,不敢再去上班,怕被军统杀掉,还要搭上“汉奸”的罪名。于是,中储行人去楼空,门可罗雀,业务无法再开展下去。
周佛海气急败坏,打电话给李士群,让他展开还击。
同年3月21日深夜11时50分,“76号”闯入霞飞路的一间民房,对11名无辜的银行员工进行疯狂扫射,在确认没有幸存者后,才离开宿舍,登车而去。
次日,“76号”的报复行动继续。将中国银行的180名员工又悉数掳入魔窟。啥时间,上海滩的银行业人心惶惶。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出,这场杀人游戏,“76号”占据主场优势,再玩下去,蒋介石这边只会吃亏更大。
在想清楚这一点后,戴笠找到杜月笙,让他想办法,终止这场杀人游戏。
派谁来居中斡旋,才能够终止这场杀人游戏呢?杜月笙想起一个人:“花会大王”高兰生。
说起这高兰生,堪称“杀人行业”的老前辈了。当年,他手持机关枪,沿长街狂扫,杀人如麻时,杜月笙还不过是个刚刚进城的懵懂少年。后来,他拜杜月笙为师,成为杜月笙的弟子。如今,杜月笙已经54岁,高兰生也已经老了,他还能拿得动枪,杀得了人嘛?
接到杜月笙的邀请,老杀手高兰生精神抖擞,再次出山。于一个月黑风高夜抓住了吴四宝,并用枪顶着他的脑袋,将杜月笙的话转达给他。
吴四宝的回答是:“吴四宝对杜先生的吩咐焉敢不遵?结果如何,敬请拭目以待。”
被释放后,吴四宝立即向李士群打报告,认为针对银行员工的无差别杀害已经起到了震慑重庆特工的作用,考虑到杀害平民的恶劣影响,建议停止。
李士群心里对这事也犯怵,立即予以批准。
同一天,军统也下令,终止对汪伪中储银行员工的袭杀行动。
于是,双方的银行职员终于从袭杀的噩梦中解脱出来,但吴四宝的噩运开始了。
李士群这人凶猛阴鸷、满心仇恨,最拿手的就是窝里斗,外战外行,内斗内行。他自己天天找门路与杜月笙这边暗通款曲、眉来眼去,却最恨别人也这样做。他发现吴四宝与杜月笙联系上之后,就给日本人打了报告,建议净化特工组织,清理门户,目的是搞死吴四宝。
吴四宝终究出自江湖道上,无法理解李士群这种醉心内斗者的思维,悲愤之下,一纸辞呈,从此与“76号”情断义绝。但是,李世群却深知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的道理,于是找了个机会,彻底杀了吴四宝。
吴四宝死了,李士群的疑心病越来越重,天天都在身边寻找敌人。别人一颦一笑,他都会忧心忡忡,认为是斗争的苗头。一旦斗起来,凶狠无比,嗜血如狂,毫无理性可言。他对自己的要求,无限宽松;对别人苛毒无比,至死方休,他越斗越精神,越斗越有劲。斗到最后,将周佛海、陈公博等人都拖入了内斗的漩涡。
日本人原本在一边看热闹,发现李士群根本停不住,越斗越欢快,把“76号”搞成内斗成风的乱盘子时,终于忍不住痛下杀手,将李士群毒死了。
据说,李世群死时,七窍流血,痛苦不堪,他留给世人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我死倒没什么,可我干了一辈子的特务,竟然还是给日本人算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