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张啸林的情断义绝压垮了杜月笙那颗原本就脆弱不堪的心,他病了,躺在床上,气息奄奄。
当陆京士前来看望时,杜月笙才恢复了点精神。但是,当他看到陆京士的脸色比自己还要难看时,心里又浮现出一股浓浓的不祥。
陆京士走到床边坐下,目视闲人退去,低声说道:“先生,命令下来了,我们的三个支队要全部参加作战。”
杜月笙脸上挤出几分惨笑:“你们忠义救国军全都是民间老百姓,许多人是生平第一次摸枪,又没受过正规的军事训练,这样也要投入前线作战吗?”
陆京士正色道:“是的,我们奉命全线出击,掩护正规军撤退。”
杜月笙胸口一闷,眼前顿时漆黑,他心中暗骂,中央政府太缺德了,正规军是干什么的?是保护国家、保护老百姓的。可他们打不过日本人,临逃走前,竟然还要让老百姓掩护他们,这是人干出来的事嘛!
杜月笙想到那些尊敬他,视他为长者,对他言听计从的弟子,他们那年轻滚热的鲜血将洒满这上海滩头,心中就像针扎一样疼。更为悲哀的是,他们的牺牲无人知道,他们的惨烈付出注定将被永世埋没。
杜月笙长长地吸进一口气,慢慢让心情平复。他不能流露出丝毫不满,不能让自己的心情影响到陆京士。他的嘴唇艰难翕动,喃喃地道:“如此说来,上海失守就在眼前了?”
陆京士的脸上露出苦笑:“是的,先生,虽然只有三个月,但已经让日本人吃尽了苦头。他们声称要在三个月内解决中国,可仅仅是我们上海,就足足守了三个月。现在全世界都看到了,我们的武器装备很差,我们的战士甚至没有受过军事训练,但我们不会屈服,我们会死拼下去。”
陆京士这番话,听得杜月笙心里难过无比。他欠身坐起,拍着陆京士的肩膀,说道:“你是国家有用的人才,我不会让你轻易牺牲。京士,你放心,到最后关头,我一定会有妥善安排。”
这是他对最亲爱的弟子的一句承诺。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要求他将这句承诺兑现的时间,到来得竟然如此之快——仅仅三天。
1937年11月9日,淞沪会战。
这一天,日军陆续增援的第三师团、第五师团与第九师团向中国军队的防线展开全面进攻。与此同时,中国军队接到撤退命令,全线转战。
由何天风、朱学范、陆京士三人所率领的恒社弟子、杜氏门人,全面进入阵地,接替了正规军的防御线。
当战争进入白热化时,杜月笙登上楼房,远眺杜门弟子于战壕中被武装到牙齿的日军残酷碾压。
弹飞如雨,浓烟滚滚。日军的每一次冲锋都把杜月笙的心撕扯成一片片,他的弟子在牺牲、在流血,被流弹击碎脑壳,被刺刀活活挑死,被坦克碾得不复形体,被日军飞机丢下的炸弹炸得残肢满天。可是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远远地看着。
战事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日军的飞机轰炸和重炮始终没有丝毫停止的趋势。整个繁华的南市已经被摧毁,夷为一片平地。
战事进入第二天,日军的攻势更加凶猛,大有顺势直取全上海之意。忠义救国军仍在顽强抵抗,虽然死伤累累,但他们宁死不退,严重影响了日军的判断力。日本人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阻拦在他们前面的其实只是一群乌合之众。
战事进入第三天,日本人的耐性到了尽头,攻势更加凶猛。炮弹声不绝于耳,冲锋的时间间隔越来越短。杜月笙在楼上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急得团团乱转,虽然他不懂战争,但也能感觉到,这是他的弟子们最后的时刻了。就在这时,陆京士的妻子泪流满面地赶了过来,央求他救救陆京士。
杜月笙信誓旦旦地保证:“陆家嫂,你放心,我杜月笙的儿子可以牺牲,但我决不会牺牲陆京士这样的人才。”
随后,杜月笙拨通了戴笠的电话,询问前线的情况。
戴笠道:“我军大部业已撤走,转进计划算是圆满完成。但是,依照前线的情形,苏浙别动队似乎已经撤不出来了。”
杜月笙沉吟片刻后,斩钉截铁地说:“只要你同意就能给我的弟子们留一条活路,他们可以向法租界撤退!”
戴笠那边停顿了一下,然后说了一句让杜月笙目瞪口呆的话:“可以,我现在就派人把撤退命令给你送过去。”
杜月笙这才知道上海已经弃守,忠义救国军也被放弃,连个给他们送命令的人都没有了。如果不是杜月笙打这个电话,这些热血青年就只能自生自灭了。
撤退命令很快送到了杜公馆。送信的人进来,杜月笙一瞧,顿时目瞪口呆:竟是宋子文。
这个上海撤军,玩得有点大。正规军先走了,把戴笠、宋子文等要人全撇在这里了。日本人可是分分钟就会冲进来,虽说这些要人身边也不乏精兵卫士,但胆子大到这个程度,确实有些让人惊讶。
这就难怪苏浙别动队被撇在战场上没人管,一旦撤退,就是千头万绪。戴笠、宋子文等人既要安排撤军,又要处理断后事宜,忙到了连逃命都顾不上。
杜月笙顾不上细说,马上叫来一个为人机灵、懂得武术的弟子,吩咐他小心从事,以最快的速度把撤退命令安全稳妥地送到南市十六铺招商局码头的苏浙别动队指挥部。
然后,杜月笙亲自去找法国总领事,要求他允许撤下来的别动队成员进入租界,并给予保护。总领事答应了,但有个条件,撤退下来的别动队必须先缴械。
杜月笙应下后,就匆匆赶回,飞檄传令,尽召没有上前线的门人弟子,让他们统统去南市沿线,接应照料撤退下来的兄弟。
何天风的第一支队撤下来了,他们一个个衣不蔽体、满面熏烟、疲惫不堪地进入法租界。法国士兵和巡捕立即上前,收缴他们的枪械。随后,恒社弟子急忙上前,带他们就近喝水吃饭。租界的医生全被叫到这里,给那些伤残的兄弟迅速包扎治疗。
接着是朱学范的第三支队。
第四支队的人却一个也没回来。他们奉命由沪西挺进苏州河北岸,占据战场要点,掩护正规军撤退。等到正规军撤走,他们已经被日军重重围困,2000余名青帮弟子,无一投降,悉数战死。第二支队和第五支队只撤退出来一部分。
最让杜月笙惊恐的是,担任第二支队队长的陆京士毫无消息。陆太太泪如泉涌,伤恸欲绝,当着杜月笙的面,又不敢哭出声来。
杜月笙铁青着脸,说:“陆家嫂,你不要着急,我一定会有办法救回京士。”
他发布命令,派出两只小火轮,命其冒着枪林弹雨驶往浦东的美孚油栈码头,并对派出去的人说:“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付出多少代价,我只要陆京士回来。如果你们没有办到,那你们也不必回来了!”
陆京士究竟哪儿去了呢?
此时,他正带着两个亲信伙伴,各持双驳壳枪,于南市的残砖断瓦中寻找失散的别动队成员,传递迅速撤回的命令。慢慢地,他已经找不到自己人,却陷入日军的重重包围。
三人持枪突围,边打边向江边的方向奔逃。逃到江边,看到自家的小火轮,就知道这是杜月笙派出来接他们的。三人立即跳江,小火轮上的人扔下缆绳,把他们拉了上去。小火轮沿江而行,抵达外滩的洋行码头。陆京士换乘汽车,回到了杜公馆。
侥天之幸,救回了陆京士,杜月笙兴奋得满脸红光。他死死地抓住陆京士的手,不肯松开,反复念叨:“京士你回来了,京士你回来了。”
说罢坐下,泪如泉涌。
恒社弟子今何在,伤心血泪祭河川;万古千秋忠义梦,一朝惊破水中天。
南市万余名弟子强阻日军,血战三天三夜,让杜月笙元气大损。诚如他在张啸林面前所说,他这辈子挣的不是钱,而是人,挣的是这万余名甘愿为他效死的弟子之心。
求仁得仁,又有何怨?
上海沦陷,日军入城。日本侨民都疯了,冲到尘烟未尽的长街上载歌载舞。中国百姓满脸痛苦失落,袖着手躲在门后看。
这是上海城开埠100多年来第一次沦陷。这究竟意味着什么?没有人敢认真地想一下。
但是,日军进入上海高桥后,第一件事却是派一队宪兵将杜家祠堂监控起来。当杜月笙得知这条消息后,也不得不称赞日本人这招诱擒之计实在高明,这是算准了杜月笙如果离开上海,肯定要去祭告先祖,所以来了一招守株待兔。
日本人为什么非要留下杜月笙呢?
这是因为杜月笙有非比寻常的影响力,杜月笙是上海人的杜月笙,从富商巨贾到贩夫走卒,上海人和杜月笙有着深切的感情,所以日本人需要杜月笙留在上海,帮助他们统治这座已经陷落的中国第一大都市。
但是,杜月笙宁可和张啸林决裂,都不肯投靠日本人,如今为了保家卫国,那么多恒社弟子都英勇捐躯,他和日本人之间可谓血海深仇。
所以,他要走,也必须走。而且,戴笠也已经为他安排好了退路,将搭救他乘船前往香港。
到了约定那天,杜月笙来到法租界码头,当他看到宋子文、钱新之、胡笔江、徐新六,以及上海市市长俞鸿钧等诸位大佬时,不由有些轻飘飘的,感觉自己已经突破了实业巨子的境界,晋升为党国要人了。
船很快就开动了,众大佬于舱中热烈欢呼,虽然话不能明说,但对戴笠如此强的组织能力无不感到满意、震惊。
船行疾速,不一日就到了香港,杜月笙住进了九龙半岛饭店。但是没过多久,杜月笙就如坐针毡,因为上海的家人、朋友分道陆续逃来,太多人都指望着他吃饭了。可他大部分财产都留在上海,现在已经落入坐吃山空的窘境。
幸好中央政府还记着杜月笙,不仅拨给他一笔巨额经费,还给了他一个赈济委员会常务委员的身份,主要任务就是捞人。
杜月笙这辈子都在捞人,做起这份工作来,可谓轻车熟路。他接受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捞出躲在北平六国饭店长达12年之久的段祺瑞。
杜月笙派出了“千王之王”吴家元,吴家元不只骗杜月笙骗得顺风顺水,骗日本人也骗得如鱼得水。日本人一遇到他,就会被骗到彻底呆傻,尤其是日本三大特务机关:松、竹、梅。这三大机关天天在中国玩骗术,但遇到吴家元,顿时佩服不已。所以,他可以自由出入华北沦陷区。
待吴家元替杜月笙把段祺瑞及一些失势的安福系要人捞出来后,杜月笙就拿着戴笠给他的公款在九龙柯士甸道买了幢三层小洋楼,家里摆开了流水宴,用来宴请被“千王之王”吴家元抢出来的人,这些人包括段祺瑞执政府时代的司法总长章士钊、交通总长曾毓隽、财政总长贺德霖、外交总长颜惠庆、陆军总长吴光新、临时参政副议长汤漪。
这等于抢出来一个完整的政府班子,段祺瑞内阁在香港满血复活,留给日本人的不过是两三只小猫;与此同时,上海的杜门子弟也转入两大战场,开展特工战与游击战,继续与日本人周旋。
杜月笙推荐了他的得意门生陈默出任军统上海工作站行动组组长。陈默上任之初,杀人立威,先行刺杀了“强盗律师”范罡,拉开了上海特工战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