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2年1月28日的夜晚,上海滩头,10万计的日本士兵向闸北疯狂进攻,19路军顽强迎战。王亚樵的斧头帮冒死突阵,死伤累累。呼啸的流弹划破天际,弥漫的烟尘令人窒息,濒死的伤兵于血泊中绝望地呻吟。
杜公馆里却灯火辉煌,欢声笑语,大捆的筹码伴随着“噼里啪啦”的麻将声交换。正所谓“将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这种巨大的反差,正辉映出麻将桌前几张诡异的面孔。
杜月笙看了看夫人姚玉兰,又看了看她的两个牌搭子李立阁、李择一。
这对出身北方豪族的兄弟,长得风姿绰约,仪表不凡。尤其是弟弟李择一,曾随清华大学的创办者周自齐参加过华盛顿会议,又曾是蒋介石拜把子兄弟黄郛的幕僚,替黄郛办理中日交涉,是一颗活跃于政坛的新星。
那么,在这战火纷飞的紧张时刻,他们兄弟二人拜访杜月笙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呢?
杜月笙并没有急着发问,而是从容自若地开始摸牌,就好似李氏兄弟的深夜到访,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了。
牌过几圈,李择一忍不住了,他掷出一张牌,状似无意地说:“这场战事,看似偶然,实则不可避免。”
杜月笙心里咯噔一下,知道主题来了。但他只是云淡风轻地“哦”了一声,似乎外面的枪林弹雨与自己毫无关系。
李择一见此,只能继续说道:“现今,吴铁城犹自死中求活。他向上海列国领事团提出抗议,认为列国领事没有尽到保证上海安宁的义务。因此,领事团推出了英美两国的总领事,进行斡旋调停。但是,日本军方对吴铁城的做法不以为然。他们认为中日两国之间的问题应该面对面地自行解决。他们不赞成有第三国参与其间,反而多生枝节。假使杜先生能以抗敌后援会的身份,祈求避免上海人民生命财产的损失,而想从中玉成的话,兄弟我或许有个法子。”
杜月笙心中冷笑,这李择一句句不离日本军方,显然是来给日军当说客了。但是,他为何选中自己?
杜月笙不动声色地问:“贤弟有什么法子?”
李择一意味深长地说:“杜先生不妨约日军的高级将领出来谈一谈。从他的谈吐中,也许能摸出他们的停火方案。”
杜月笙心中冷笑,此时中日大战,李择一这个角色过于敏感了,稍有不慎,就会被指为暗中通敌的汉奸。所以,他说话处处留活口,让自己无法抓到他的把柄。但是,诚如他所说,这或许是一个使上海黎民百姓免受战火波及的契机。
待李氏兄弟走后,杜月笙立刻让万墨林乘坐自己的专用汽车,邀请几个人到杜公馆密谈。
是夜,杜公馆戒严。“小八股党”再次出动,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哪怕是只蚊子想飞入杜公馆,也会被当场拿下。所有人被限制走动,只有汽车不时发出的轰鸣声和万墨林含糊不清的低语,引导着深夜而来的神秘客人去杜月笙的私人密室。
自打杜月笙出名以来,他的大多数活动完全是透明的,任何时候他做什么事,身边有什么人,都会被报纸详尽地报道。唯独在这一夜,杜月笙启动了他的黑箱,没有人知道他请来的客人都是谁。
事后,从这些客人非凡的时局判断能力与处理此类事件的高超技巧中,或许可推断出他们的身份,应该就是上海市市长吴铁城和19路军军长蔡廷锴等军政要员。
杜月笙如此小心谨慎,是很有必要的。试想,闸北战场正打得血肉横飞,军政要员与作战主官却在寻求途径秘密与日本人媾和。这事如果被人发现,往最轻里说,也是在瓦解抗战军民的决心,会导致全体上海市民的震惊与失望。
这些人络绎而至,进入密室后,静听杜月笙细说情形。听完后,陷入长时间的静默。然后,大家开始分析。李择一传递过来的消息,有两种情况:
第一种情况是日本人真心求和。此次战事,可能是少部分军人的擅自行动。只是因为遭遇19路军的殊死抵抗,无法成功,所以才临阵换将,以野村替换盐泽,寻求在谈判桌上化解僵局。
如果是这种情况,那么就意味着杜月笙的机会来了。
往大了说,杜月笙可以消弭战祸,避免上海崩溃,解救上海百姓于刀口。
往小了说,杜月笙以一介布衣起于草莽,竟然有机会介入中日谈判,这意味着他一生的事业将走上一个无人企及的高度。
这第一种情况,是充满乐观、充满机会的。但还有第二种情况——
第二种情况是,考虑到日本人阴毒狡诈,一边签署和平协议一边开枪开炮,所以李择一此次前来,更大的可能是一个恐怖的圈套。这个圈套可大可小:
往小了说,这个圈套只是针对杜月笙本人。或许是杜月笙在抗日救国会的活动引发了日本人的焦虑,所以他们引诱杜月笙与日本人和谈,等到双方会面,日本人偷偷地拍张照片,宣称杜氏已经与日本人友好合作,届时杜氏就会一夜之间身败名裂,大汉奸杜月笙长八条腿也跑不掉。
往大了说,日本人这次谈判是真心的,不会下套暗算杜月笙。如果是这样,就更可怕,因为这有可能是日本人因后援迟迟不至而使出的缓兵之计。等到大量援军一到,日本人就会立即撕毁和平协议,彻底端掉上海。在这种情况下,杜月笙的处境已经不是个大汉奸就到底了,他将成为永世背负骂名的民族罪人。
有关时局的分析,至此结束。究竟情形如何,敬请杜月笙自己拿主意。
听完这个详尽的分析,杜月笙的一张脸变得灰白惨绿,彻底不知所措。他嘀咕道:“以我个人的能力,已经无法做出最优判断。我请求上海军政方面给我一个指示。”
风险太大,压力超标。杜月笙心理崩溃,本能地想把球踢出去。
但得到的官方回答是:不知道,不晓得,不清楚;不支持,不鼓励,不反对。
这个意思,翻译成让人懂的文字,就是:军政高层对此事件一无所知,那是你杜月笙的私事。
如果你做妥当了,顺利与日本人谈判并结束战事,那是全体上海军民努力的结果,是全体中国人民的胜利;但如果你失败了,那不过是你杜月笙这个千古罪人、卖国贼试图瓦解抗日军民的可耻失败而已。届时,在座的这些朋友、智囊就会第一个扑过来,追杀大汉奸杜月笙。
杜月笙陷入长久的沉默,他此刻就好似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却不知该向哪个方向走。
当黎明初至,曙光乍现,杜月笙终于做出自己的选择,为了拯救黎民于水火,他答应与日本军方会面,但会面的地点要在法国领事馆。
道理很简单,此事风险太大,他必须为自己的名节考虑。他答应法国领事馆,让法国取代英美,成为上海战事的调停中心,以期当事情进展失控时,他们可以以第三方的身份,挺身而出,为自己澄清。
李择一将杜月笙的要求转告给日本军方,在获得同意的答复后,双方确定了密谈时间。
密谈当日,野村中将和手下的几名军官如约来到法国领事馆,但是他们的态度非常嚣张跋扈。
一看到杜月笙,就冷嘲热讽地说:“我们出现在这里,就是因为你们的19路军毫无纪律,极其野蛮,拒不执行撤退命令。由此可见,你们支那是一个没有组织、没有纪律的国家。”
野村的话把杜月笙的鼻子都气歪了,盛怒之下,他大声喝道:“19路军该不该撤退,我是老百姓,我不晓得。不过,你们的关东军司令本庄繁不得你们政府的准许,就下命令炮轰北大营,占领中国的沈阳和东三省,这倒是各国报纸都登有的。日本有这么乱七八糟的关东军,难道也算是有组织、有纪律的国家?”
这段义正词严的话一出来,就把野村给噎住了。
幸亏杜月笙还记得自己今天来的目的,深吸一口气后,又说:“我今天只带了耳朵来,就是想听听你们日方是否真有诚意停火。”
野村带来的人,个个都是心理战的高手、谈判桌上的大师。于是,日方一辩率先出场:“我们当然很有诚意,不过,停火也是有条件的。”
杜月笙是何等人精,一听这句话,当时脑子就“轰”的一声:这句话,前后左右全都是陷阱,怎么接都是个立马死。如果你反对停火有条件,那你就是破坏和平,挑起战端;如果你认为停火应该有条件,那你更是制造事端,不让人家善良的日本人停火。就这么最普通常见的一句话,都隐藏着凛凛杀机,可知这谈判桌上真不是正经人待的地方。
杜月笙是没法接这句话的,必须再来个人替他防守,可是他孤身赴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只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法国总领事甘格林。
甘格林当然是巴不得杜月笙倒大霉,但是之前索要‘好处费’一事,不仅没有拿捏住杜月笙,反而让法国领事馆白白失去一大笔收入,法国外交部对此颇为不满,如果这次的事情再搞砸,恐怕他离滚出领事馆就不远了。
甘格林深吸一口气,压下对杜月笙的厌恶,佯装义正言辞地说:“你们双方既然是在我的地盘谈判,那么杜月笙的合法权益就应该受到保护。你们日本人不应该欺负他不懂外交,故意说没有实际内容,只有原则概念的圈套话,这对他不公正。你们必须讲清楚所谓停火的条件是什么。”
被甘格林搅了局,下套失败,日本人开始短兵相接,进入白刃战。
那一天,杜月笙独自面对日本海军的谈判高手,他必须在短时间内做出快速反应,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一句话也错不得,但凡被日本人揪到一点小辫子,轻则自己身败名裂,成为汉奸;重则导致整个中国利益受损,他就是罪人。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杜月笙居然赢了,日本人来势汹汹,竟没有抓住他一点辫子,反被他嬉笑怒骂给套了进来。
所谓谈判,其实并不能解决问题,而是抓对方的语病、话柄,然后穷追猛打,迫使对方让步;这就是个揪小辫子游戏,你揪我的,我揪你的,哪个成功揪到对方的,哪个就赢了。
当时双方揪小辫子的过程,大致是这么个情形——
日方说:“19路军制造事端,挑起冲突,他们必须退出上海。”
杜月笙回复:“你们不要乱说话,冲突已是事实,日本军队被打惨了,飞机被击落,装甲车被俘虏,照说应该是你们日军退出上海。”
日方继续说:“大日本皇家海军是正义之师、仁义之师,其在上海的活动,是完全合理合法的。”
杜月笙冷笑一声,质问:“合了什么理?又合了哪条法?”
日方被逼急了,大声嚷嚷说:“我们事先已经获得了上海各国防军的谅解,进驻闸北,保护饱受欺凌、濒于困境的4000名日本侨民。”
当杜月笙听到这句话后,心中大喜,因为他已经抓住了日本人的小辫子,因为任何一国的防军都没有这个权力。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杜月笙连珠炮般地抵挡日方凌厉的攻势,始终不让日本人抓住他的话柄,直到日本人精疲力竭,暂时休战。
待日本人离开,杜月笙立刻告诉吴铁城,日本人声称他们进入上海,事先获得了各国防军的许可,请吴铁城从这里入手,击垮日本人的心理防线。
听到回报,吴铁城立即约见日本领事,验明被杜月笙揪到的这条小辫子。证实之后,迅速上报外交部。外交部以此为切入点,正式与日方进行会谈。
谈来谈去,双方达成共识:自1932年2月2日起,双方互不攻击,停火3天。可是停战还没到3天,日本援兵到达,日本人就立即翻脸,不认停战协议,继续开打。好在中国也已经开来两支军队,总计35天的上海保卫战进入了第二阶段。
这一阶段,日本方面的指挥官换成了植田谦吉中将,从2月4日打到2月24日,共计21天。
21天打过去,日本方面又临阵换将,以白川义则替换下植田谦吉,开始进入第三阶段。
就在第三阶段里,有青帮弟子赶来向杜月笙报告,数千名日本军人化装成形形色色人等,于暗夜登陆,潜入法租界。目前这些日本士兵都躲藏在日本侨民开设的商店与住宅中。
杜月笙一听就明白了:这支日本军队是想学自己当年打纠察队的招数,偷偷穿行法租界,绕到沪西,抄19路军的后路。
杜月笙立刻通知吴铁城和蔡廷锴,协助他们做出应对,大批青帮弟子涌上街头,将数千名伪装成日本侨民的日本兵赶出了租界。
随后,事情迎来了转机。
1932年3月6日,蒋介石出任军委会委员长。
日方知道拿下上海已经无望,于是坚定了停战之心。双方继续扯皮,扯到同年5月5日,中日双方终于正式停战。
但事后清算,“一·二八”淞沪抗战,中国方面的直接经济损失高达14亿元,在工业方面,华界工厂被损毁963家,殉难、死亡、失踪、失业者达10,286人,直接、间接损失达6981.4万元。成千上万的上海市民无家可归,三餐不继。大上海进入了极为艰难的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