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月笙正准备一鼓作气拿下六家交易所的时候,黄金荣和张啸林突然面带惶恐的出现,带来一个宛若晴天霹雳的噩耗——法国总领事范尔迪死了,‘三大亨’恐怕要完蛋了。
为什么一个法国人的生死,会关系到‘三大亨’的存亡呢?
因为‘三大亨’一直能在法租界安然无事地开赌场,就是因为受到范尔迪的庇护。当然这种庇护也不是平白无故给予的,而是‘三大亨’每月都要孝敬范尔迪30万的‘好处费’。
两个月前,范尔迪回巴黎治病,一个叫甘格林的法国人,暂代领事一职,他要求‘三大亨’一视同仁,也要给自己‘好处费’,但是被张啸林以‘不够资格’为由,断然拒绝。
‘三大亨’本以为等范尔迪治好病回来,双方就可以像以前一样愉快的合作。可是万万没想到范尔迪死了,更没想到的是代替他成为新任领事的人正是甘格林。
甘格林早就对‘三大亨’怀恨在心,一上任就立即宣布法租界全部禁烟禁赌。一日之间,大批巡捕出动,将法租界的大小赌坊、烟膏行、燕子巢尽数捣毁。“三大亨”最殷实的财源,顿时断绝。
此时的‘三大亨’都是有苦说不出,杜月笙拉开的战场太大,钱不够用,属于情理之中。黄金荣和张啸林也有自己的宏大规划,但他们的规划只见钱砸进去,不见效果出来,跟杜月笙一样同病相怜,都是空壳花架子。
无奈之下,三人只好低声下气地去找甘格林,央求他撤销禁烟禁赌的命令。
好不容易有机会拿捏‘三大亨’,甘格林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他以公事公办的语气说:“撤销命令是不可能的,我们伟大的法兰西民族重视名誉更甚于生命。范尔迪在职期间,烟赌泛滥,已经严重地影响了我们法国政府的形象。诸位作为租界的华人董事,更应该支持租界廓清秩序的举措。”
这么一番冠冕堂皇的话,听得“三大亨”痛苦不堪。
杜月笙索性开门见山地问:“明说吧,如果让租界撤销禁烟禁赌令,你开什么条件?”
甘格林倒也痛快,伸出五根手指比了比。
张啸林一下子就急了,外界看‘三大亨’的烟行赌行财源滚滚,日进斗金。实际上,他们在烟赌行业里根本拿不到几个钱。这命脉基业,只是用来养活跟着他们卖命的几千个亲信。如果甘格林拿50万,就算把他们仨的全算进去,也不够他一个人吃。
但前番拒绝给甘格林钱,已经让这位法国鬼子出离愤怒,严重伤害了他的自尊。这50万,实际上是他给自己的自尊开出的价码,想不答应他,恐怕不容易。
双方谈判,陷入僵局。
就在杜月笙进退两难的时候,新上任的上海市长吴铁城忽然登门拜访,也为这件事带来了转机。
吴铁城见到杜月笙后,说:“杜先生,我闻你名久矣。有人说,你是恶势力的代表;有人说,你是白相人的流氓;有人说,你是旧时代的渣滓;有人说,你是新潮流的障碍。你可以说是恶名满身,臭名昭著。但我吴铁城,不以标签取人。你杜月笙究竟是什么人,我不要听别人怎么说,我要看你怎么做。你——明白了吗?”
杜月笙狐疑地看着吴铁城,不明白这位新市长究竟想让他做些什么?
吴铁城笑了笑,又说:“第一,我要在全上海禁烟禁赌,你要第一个站出来表态支持。若非如此,无以改变你在世人心目中的恶劣形象。第二,大上海百废待兴,需要多方建设,但政府穷到没裤头穿,所以要售卖公债。你要第一个买,多多地买,让人知道你杜月笙是个出淤泥而不染的爱国者。”
杜月笙闻之大恸:“铁老,我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手下的兄弟都要跟着我忍饥挨饿,我哪有余力再去当什么爱国者。”
紧接着,杜月笙就把法国总领事甘格林开价50万,否则就禁绝法租界烟赌两业的情形,一五一十地全对吴铁城说了。
吴铁城听后,哈哈大笑,直接让杜月笙把烟赌两业全部从法租界搬到华界来。
杜月笙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这个吴铁城刚才不还说,要在大上海全面禁绝烟赌吗?怎么一转眼就让他把烟行赌行都搬到他的眼皮下?
看杜月笙没想明白,吴铁城叹息道:“你啊,到底还是太嫩。禁烟禁赌有两种禁法。一种是禁别人,也禁自己。这叫以身作则,如果你我不涉足这两个行业,那咱们就可以这么干。但现在的麻烦是,咱们自己就是干这个的,所以禁绝之法就要采用第二种:寓征于禁。什么叫寓征于禁呢?就是别人不可以做,必须禁,但咱们自己继续做。”
听到这里,杜月笙明白了,这就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幸好,州官可以罩着他,于是,他立刻下达命令,一夜之间,法租界的烟赌两业全都搬去了华界。
这下,甘格林傻眼了,他吃准了‘三大亨’的软肋,知道他们必须继续经营烟土,养活手下人,所以才会恶意逼迫,以报复‘三大亨’对他的不尊重。可万万没想到,这两大行业竟然迁到华界去了,他这里枉做恶人,还一无所获。
同样震惊的还有法国外交部,范尔迪此前每月拿的30万,并不全是他自己享用,还要在外交部进行再分配,所以外交部早就视法租界为自己的一大秘密财源,专门挑了甘格林来发财,岂料却被甘格林搞砸了。
这次,在吴铁城的帮助下,杜月笙侥幸过关,但是他知道,烟赌两业迟早必禁,所以,他开始考虑转行。必须考虑转行。但是,往哪个领域里转呢?
在杜月笙考虑究竟往哪个领域转行的时候,“东洋五秃驴大案”忽然爆发,拖着上海向战争状态狂奔,也迫使他加快改变。
1932年1月18日,五名日本僧人在上海街头,被三友实业社的工人打伤。
三天后,三友实业社半夜起火,英租界巡捕飞奔而至,突然从黑暗中窜出三四十名凶悍的日本浪人,禁止巡捕灭火救人。双方展开激烈的搏斗,各有死伤。
翌日,中国政府向日本提出强烈抗议,抗议其浪人火焚三友实业社,打伤英国巡捕。日本政府也向中国提出强烈抗议,抗议中国人袭击日本僧人。
其实,事情的真相是,这是日本人自导自演的一出戏,故意嫁祸于中国人,以此挑起战端。
外交战于1932年1月23日升级,日本舰队司令盐泽幸一登陆,向吴铁城递交了最后通牒。通牒要求,中国方面必须立即制止民间抗日活动,解散抗日团体,放4000名日本侨民一条生路。如若不然,日本海军将自由活动。
杜月笙预感到中日大战不可避免,于是开始组织募捐,为驻守上海的第19路军筹集军饷和物资。
果然,1932年1月28日晚11时,日本海军陆战队不宣而战。3个大队3000余人的日本士兵,配以精良的重机枪、野炮、曲射炮和装甲部队,突然向蔡廷锴的第19路军发起进攻。
19路军这边装备极为简陋,只有步枪和手榴弹,士兵们富一点的穿草鞋,穷一点的打赤脚,突然遭到日军袭击,一边殊死抵抗,一边打电话给蔡廷锴将军告急。
蔡将军接到电话,只说了八个字:“誓死抵抗,寸土必争。”
是夜,枪声响起,上海市民全都惊坐而起,眼望闸北方向火光冲天,于恐惧中瑟瑟颤抖。百姓恐惧战争是正常心态,更何况自甲午之战到八国联军侵华,再到日俄战争乃至“九一八”事变,日本人始终追着中国人打。中国一败再败、一退再退,虽然抗日情绪高涨,但农业中国面对工业日本,犹如食草之羔羊面对食肉之豺狼,想要不恐惧,实在不可能。
而且,上海市民也和日本侨民一样,在目睹了中日双方军队装备的巨大落差后,根本不认为19路军支撑得住。日本侨民称19路军最多支持4个钟头,这个评判丝毫不夸张。还有更悲观的人,他们确信天亮之后,闸北呈现给他们的是成堆的中国士兵的尸体。
很少有人相信19路军能挺过这恐怖之夜。这一夜,上海无眠。
杜月笙披着睡衣,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他家里的所有电话都有专人守着,有的不停地往里打,有的不停地往外拨。附近一带的人全都聚集在他家里,脸色惨白,不停地交头接耳。
时间到了下半夜,枪声仍然不断传来,突然众人发出一声狂呼:“4个小时过了,19路军的抵抗仍然在持续。小日本也就那么回事!”
那一夜,19路军伤亡惨重,而挑起战事的日本海军陆战队指挥官鲛岛具重则完全陷入了震惊。
鲛岛之所以敢战,就是因为他看准了己方绝对的实力优势。等到打起来,他才发现自己想得太乐观了。
一个师的日军从虹口区的日本小学出发,向闸北19路军驻地展开进攻。沿途全都是狭窄的鸡肠巷子,七歪八扭,忽东忽西,像什么机关枪、野炮之类的重武器根本就没法用。
武器优势丧失,这仗就打得吃力了。但日军还有重型装甲车,轰隆轰隆地直杀到宝兴路。不料,19路军的兄弟将生死置之度外,看到装甲车开过来,一个个大无畏地往装甲车上爬,爬上去就拼命掀开车盖,往里面丢手榴弹。“轰”的一声,装甲车就瘫痪了。
鲛岛急了,如果就这么灰头土脸地退下去,整个日本海军的声誉就毁在他手里了。他不甘心,又无法取胜,只能呼叫支援。
日本舰队司令盐泽不绝口地骂鲛岛,骂他轻率狂妄、擅挑战端。但骂归骂,这个责任他还是要扛下来,于是立即命令加派援兵。
据统计,日方前前后后总计投入兵力11万人、军舰10余艘、飞机数百架,而中国方面只有19路军的3个师、3万兵力。后来,实在招架不住,中央第5军及其他军队偷偷跑来帮打,但投入的总兵力也未过8万人。
兵力少,武器粗陋,火力弱,19路军竟能扼守防线,令日军无法前进一步。此役彻底改变了中国人的观念,不再认为日本强大无敌,转而开始觉得真要拼起来,日本未必能占到便宜。
上海市民经过大半天的观望,突然全都活跃起来。原本声称4个小时消灭19路军,岂料战事持续了一整夜,19路军竟岿然不动。这让上海市民一下子充满了信心,立即冲出家门,不计牺牲,甘愿成为19路军的大后方。
报纸上所有的版面全方位报道战事进程。电台24小时滚动播报,传递前线最新消息。一旦19路军某项物资出现短缺,转瞬间这种物资就会堆成小山。
战前,19路军将士最缺的是钱,南京政府已经拖欠了这支军队整整9个月的军饷。战事初起,报纸适时地披露了这个情况。上海人无论富户还是乞丐,都踊跃为19路军捐款。短短时间内,市民捐出来的钱就把19路军总指挥蒋光鼐、军长蔡廷锴给惊呆了。
上海人到底捐了多少钱呢?没人知道。蒋光鼐、蔡廷锴先拿出一小部分发足了欠饷,然后发现剩下来的,不算实物,还有900多万元。
900多万元,足够买下一座城。
蒋光鼐和蔡廷锴被这么大的数目吓到了,把钱存到了国华银行。所以,上海人说国华银行是19路军开办的。
出了钱,还出人。寂寞已久的“杀人王”王亚樵重新走入公众视线,他的弟子余立奎率斧头帮参战。这支帮会武装成了19路军的敢死队,给日本人造成了极大困扰。
所有人都在为这场战争奔忙,杜月笙更是忙得不可开交。他一会儿跑到抗日救国会,一会儿跑到总工会,发号施令,布置人手,配合前线运送物资给养。忙乱之际,他的管家万墨林忽然来了,带来了三夫人姚玉兰的口信,让杜月笙回家打麻将。
杜月笙闻之,一言不发,起身就走。因为他知道,姚玉兰是深明大义之人,此前四处奔波,为救灾义演,筹集捐款,若论爱国之情,一点儿不输于自己。此时突然叫自己回家,一定是有极重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