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一八”事变后,上海市民悲愤交加,掀起了反日高潮,反日游行或集会频繁不断。国民党上海市党部出面,组建了声势浩大的上海抗日救国会。但是,这也让处境本就艰难的企业雪上加霜。产品本来就销售不畅,现在又必须把日本客户排除在外,大批企业一夜之间被迫倒闭,但是为了生计,工人还是要闹工潮,劳资再战,趋于惨烈。
不论是资方还是劳方,现在争的都是保命之钱。资方这边多付出一文,生路就狭窄一分;劳方那边少拿一文,生路就断绝一分。当时是资本家沦为小业主,小业主陷入贫寒,至于最底层的工人,则与乞丐无异。
每当这时候,就有人说:“叫杜先生来,杜先生肯定有办法。”
杜月笙正疲于奔命、四处救场。但纵然他长了三头六臂,也救不了时局之艰。可救不了也得救,谁叫他是杜月笙呢?
杜月笙带着一张憔悴不堪的脸出场,先问工人要求是什么?再问问资方的条件是什么,然后让双方代表签字,可是劳方要的多,资方给的少,两方根本没有交集,中间有一段资金落差,这个怎么办?
好办,杜月笙自己掏腰包补上。
杜月笙敢这么大包大揽,固然是以此为进军工商业的筹码。但更重要的是,他雄踞烟赌两行,坐拥金山,虽说年年赤字,但还撑得住。
从1931年的下半年到1932年的上半年,杜月笙同时操持着十几个内容迥异甚至社会目标完全相反的“盘子”。
他为长江水灾筹办义演,搭救陈光甫的商业银行,参与抗日救国会的行动,跟年轻人一道去打击售卖日货的店商,打完之后,再现场解决劳资纠纷,同时给两家出钱化解问题。他还要跟黄金荣、张啸林安排法租界的人事变动。与此同时,他还赴苏北完成他人生的最后进阶一跳,让自己最终成为“实业界巨子”。
他通过傅筱庵的帮助,从通商银行获得低利贷款,买下了华丰面粉厂。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个实业,但这也只不过是一块跳板,让他“嗖”的一声,跳到面粉交易所。
当时的面粉交易基本上掌握在无锡荣氏家族手中。荣氏属于“死磕一族”,他们的生意从晚清时就开始了,伴随着一连串的诉讼。诉讼对手想以漫长的司法程序消耗、拖垮荣家,却不承想,双方的官司无休无止地打下来,结果荣氏家族越打越精神,诉讼方一家家反倒被荣氏拖垮。
荣氏家族崛起天下,把无锡变成了一个庞大的面粉生产基地。简单地说,当荣氏这样一个极具韧劲的家族占据面粉行业时,别人是万万不敢介入的,因为只要一想起荣氏无休无止的死缠烂打,就让人头皮发麻。
但杜月笙不同,他大无畏地冲进来,誓与荣氏家族一较短长。
坊间称,杜月笙用人不疑,绝对不过问具体业务。他之所以不问,是因为他根本不懂这一行。但他用了一个极为能干而有价值的人才——杨管北,替自己出力。
话说1927年上海清党,陈群只手遮天。他手下有两名年轻人:一个是26岁的李公朴,另一个是32岁的杨管北。这两人都博闻强识、胸怀大志,都是“不世出”的少年天才。奈何遇到陈群太没出息,一门心思只顾霸占美女,根本不注意他们。
等到陈群被撤失势,清党委员会江河日下,李公朴悲愤之余,渐而“左”倾,继续把革命进行到底。而杨管北则被杜月笙捞到,从此成为替杜月笙赚钱的法宝。
华丰面粉厂刚刚落入杜月笙之手时,资不抵债,摇摇欲坠。杜月笙派杨管北接手。杨管北以面粉厂资产为抵押,从银行贷出款子,用这些钱买机器,一夜之间就救活了华丰。此后,这家厂子每年让杜月笙净赚30万美元。这笔钱成了杜月笙日后操持的压舱石,只要有华丰面粉厂在,杜月笙心里就不慌。
杜月笙要以这家小小的面粉厂,一举终结荣氏在面粉行业的龙头地位。他对磕荣氏的目的,是要抢走荣氏家族一手把持的面粉交易所。而选择荣家为对手,就是因为荣家最不好对付。一旦拿下荣氏,杜月笙就可以借助此力,一举拿下上海滩的六家交易所。
杜月笙毅然投身面粉交易所之战,难免让人猜测他背后应该有高人指点,因为这场“战事”的格局太过宏大,远远超出了杜月笙此前运作的任何项目的规模。
对于突然袭杀而来的杜月笙,荣氏家族毫无察觉。
要知道,此时的荣家坐断面粉市场河山,拿到了俄国人的大笔订单,其银行业的盟友是英国汇丰银行,上海的面粉交易所又是荣家私有。杜月笙只不过盘活了一家小小的华丰,双方的实力根本不对等。在任何人看来,杜月笙都没有丝毫赢的可能,但荣氏家族低估了杜月笙,最后只能咽下一生中苦涩的失败之果。
杜月笙只用了三步,就在极短的时间里击败了荣氏,抢走了面粉交易所。哪三步?
第一步,给你找个敌人来。第二步,给我多多找些盟友来。第三步,找个巴掌比你大的,一巴掌拍死你。
杜月笙是把政党的对垒招数拿到商业市场上来用,荣氏兄弟对于政治较为隔膜,岂有不败之理?
先说第一步。话说荣氏家族正在面粉交易所呼风唤雨,忽然发现对面又开了一家面粉交易所,名字叫“苏浙皖三省同业公会”。这个“苏浙皖三省同业公会”一挂牌,就冲上来和荣氏“打架”,硬说荣家的交易所代表的是买办势力,不能代表劳苦大众。
荣家完全措手不及,一下子就蒙了。
第二步,找盟友。
杜月笙跑到苏北,去找那些经营惨淡的小面粉厂,建立起一个“抗荣统一阵营”。
杜月笙对这些人说:“同志们,荣氏的面粉交易所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我杜月笙要领导你们打败荣氏家族,实现全中国面粉的伟大胜利!”
荣氏家族被打傻了,不明白自己好好做着生意,怎么跑出来“苏浙皖”这么个怪对手?这个对手还会深入民众、发展民众,带着所有的小面粉厂一起跟自己叫板打架。这可如何是好。
正手忙脚乱之际,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传来:杜月笙指挥他的小面粉商盟友们跑到南京游说去了。
杜月笙率领不计其数的小面粉商上书,表态坚决拥护中央政策,然后提出极为详尽的面粉业发展方案。南京的官员哪里懂这个?只知道“国父遗教”“建国大纲”上说了,提倡内地实业。
杜月笙这一纸呈文,字字句句透着政府对“国父”精神的贯彻。猜猜这份呈文是谁执笔?杨虎!
此人是个地地道道的党棍,玩这一套的手法的纯熟程度已臻化境。南京官员大笔一挥:批准!
这纸文件下来,荣氏家族的面粉交易所顿时炸开了锅。
按照南京政府的文件规定,杜月笙那边的兄弟面粉厂,每袋纳税五分;荣氏旗下及盟友的面粉厂,每袋需要纳税一角。
当时,荣氏兄弟看着这文件都惊呆了:这是谁弄出来的文件?有这么胡来的吗?
他们不知道的是,这就是杜月笙的第三步,找个巴掌大的拍死你。
荣氏家族悲愤至极,立即召开全体股东大会,准备控诉政府,商讨应对之策——可是荣氏家族做梦也想不到,在杜月笙的前三招之外,还有第四招。
荣家召面粉交易所股东开会,会议开始,荣家人正要哭诉南京政府竟出台极不公正的狗屁政令,股东们却纷纷抢上台来,指责荣家人把持面粉交易所,欺行霸市、以大欺小。然后,股东们吵吵嚷嚷,要求理事改选。还没等荣家人从震惊中恢复清醒,改选结果已经出来。荣家人被赶出交易所,新当选的理事长就是杜月笙。
杜月笙以党棍政治的战略方策,轻易地攫取了面粉交易所,整个过程迅捷而凌厉,时间极短而效果明显,荣氏家族几无还手之力,江山就已易主。
这是杜月笙谋算日久、伺机待动,一旦机会到来就一击致命的结果。
这个谋算,早在五年前就开始了。昔日黄埔北伐,黄公馆“三大亨”秘密召开会议之时,杜月笙就看准了黄金荣和张啸林这二人脑子不够用的弱点,借助此二人之力,先下毕庶澄,组建共进会,暗杀汪寿华,攻打纠察队,派专人搜集陆京士的资料并最终将其收为己用,借助闹“工潮”周旋于劳资双方之间,大闹棉纱交易所,收购苏北小面粉厂,不惜下血本弥补劳资双方谈判时的巨大资金落差。
这诸多零碎事件形成了一张奇异的网,向上海的物品交易所、棉纱交易所、证券交易所、金业交易所、面粉交易所、杂粮交易所笼罩而来。
六大交易所是掌握上海重要商业的龙头。控制了交易所,就等于控制了诸商行业,商业中人不得不奉帜行事。这个营生尤其符合杜月笙的胃口,让他垂涎日久,志在必得。
面粉交易所落入杜月笙之手,在上海商界引起巨大的动荡,但他们却不知道这仅仅只是开始。
有一天,上海突然出现了一家七星公司,不知幕后有何人,反正一出现就气势汹汹地杀入金业交易所,疯狂砸盘,看空市场。
上海的炒金商人无不兴奋不已,都认为来了个替自己做市场的傻瓜。要知道,古往今来,黄金这东西都是硬通货,任何时候黄金都是黄金,无论什么东西降价,黄金都依然坚挺。这家七星公司有多缺心眼,居然敢看空?
众商家急忙跟紧了七星公司,七星公司把行情往下一砸,大家赶紧建仓接货,低价买入,坐等行情反弹,自己就可以大赚特赚。但是,恐怖的事情发生了。这家七星公司仿佛有无穷的财力,每天“哐哐”砸盘不止,迫使上海金价一日数跌,金融市场惊涛骇浪,动荡不已。连续多日这般下来,上海金业市场人人胆寒、个个心惊,都有一种大祸临头的不祥预感。
于是,金业人士秘密开会,认为这是政府的人在操盘,目的就是要一口吞下上海的金业。
就在这个时候,杜月笙找上门来,声称自己受七星公司的委托,来和他们谈判,要求他们立刻弃械投降,吐出在金价下跌时吃进的厚利。
至此,金业交易所的人如梦方醒:难怪七星公司来势汹汹,原来幕后操纵者就是杜月笙。
当时,金业人士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当场就要拿下杜月笙,打他个半死,方解心头之恨。然而杜月笙身后忽然闪出的一排彪形大汉,提醒他们杜月笙的另一重身份。
炒金之人的脑子是转得最快的,瞬间能转180度的大弯,眼见大势已去,当即表示愿意接受杜月笙的条件,并请他担任金业交易所的理事长。
至此,金业交易所也落入杜月笙的囊中。
眼见杜月笙以如此狠辣决绝的手段接连拿下两家交易所收,棉纱交易所的理事们坐不住了,想起之前杜月笙为顾永园出头的事,理事们自知绝不是杜月笙的对手,不如做个顺水人情,主动将棉纱交易所奉上。
杜月笙谋算五年,终于一朝功成,就在他想要乘胜进军,将六家交易所统统拿下时,忽然有一个声音喝止了他:“停!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