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6年,杜月笙39岁。
这一年的7月9日,国民革命军在广州誓师,为推翻北洋军阀统治,国共合作进行的北伐战争正式开始了。
蒋介石率军一路势如破竹,入湖南,复湖北,克江西,平福建。直系军阀吴佩孚部几乎全军覆没,孙传芳部折师大败。
值此国共合作期间,大批革命党人拥入上海,发动并组织广大工农群众积极支援和配合。
孙传芳不敢掉以轻心,派出了嗜血如狂的“独臂将军”李宝章,欲镇压革命,血洗上海滩。
1927年2月19日,北伐东路军入浙,消息传来,上海工人欢欣鼓舞,决定搞个小规模的罢工,以期响应。然而,罢工未起,李宝章的大刀队已经闻风而至,乱刀齐下,当场将两名正在散发传单的工人砍死街头,这样狠辣,甚至丧心病狂的举动,激怒了上海工人。
上海工人决定:全面罢工罢市,抗议李宝章残忍的杀戮!而李宝章的回复是:杀杀杀,统统杀光!
同年2月20日,无数人在街头聚集,挥舞着战旗,高喊“打倒军阀”“打倒列强”的口号。他们怒发冲冠,气势如虹,可口号声未散,大刀队就举起雪亮的大刀冲向人群,“唰唰唰”,当前一排群众全都倒在血泊中,地面上是一颗颗滚动的人头。
人群吓呆了,一时间鸦雀无声,失去反应。只见大刀队继续踏步上前,“唰唰唰”,又是一排人头被砍下。
一声尖利恐怖的惨叫猝然而起,人群这才如梦方醒,掉头狂奔。
那是大上海最黑暗的一天,肝胆俱裂的人群拼命逃跑,自相践踏,而手持大刀的彪形大汉们,始终穷追不舍。所过之处,横尸遍野,血流成河。
奔逃的人群走投无路,哭着冲入租界,租界内的华洋巡捕慌了神,急忙架起机枪,拦下杀红了眼的大刀队,同时手忙脚乱,赶紧把逃入租界的残存者保护性地拘禁起来。然而,这一举动却惹怒了李宝章,他下令把所有被砍死的人的脑袋砍下,悬挂在电线杆上,尸体丢弃在街上,有敢收尸者,立杀之。
然后,他向租界发出最后通牒:马上交出所有逃入租界的示威人员,否则,他将无法控制情绪激动的大刀队的行动。
接到这蛮不讲理的要求,租界也吓傻了,连忙推选了几名有权有势的代表,召开董事会,杜月笙和张啸林名列其中。
听了情况汇报,杜月笙长立而起,发言道:“我早就说过,你们这些帝国主义国家真的不能再干涉中国内政了。我们中国人是有尊严的,有个人权利主张的。那李宝章虽然是个血手屠夫,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但在法律形式上,他仍然是上海的管理者。你们租界必须满足他的全部要求,把他想要的人全部引渡移交,哪怕少一个,也是对中国神圣主权的无耻侵犯。”
他讲完了,会场上一片死寂,所有的董事都茫然地看着他,疑心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毛病。
张啸林更是破口大骂:“杜月笙,你简直是丧尽天良,你知道把人交出去的后果吗?他们只有死路一条!”
面对张啸林的指责,杜月笙不急不躁,慨然答道:“我维护国家的尊严与主权完整,有错吗?”
听到杜月笙振振有词的发言,董事们才猛然醒悟,如果拒绝交人,就会被李宝章借题发挥,扣上包庇罪犯,干涉内政,亵渎主权尊严的大帽子。何况,万一李宝章丧失理智杀进租界抢人,他们不仅会陷入被动,还可能遭遇风险。
这种事并非没有先例,打民国这年月开始,世道就变得诡异奇怪。那些杀人犯、凶手、独夫民贼,干坏事时冠冕堂皇、正义凛然,而那些被迫害的人、无辜者,却在解释前显得笨嘴拙舌、瞠目茫然。
何以如此?因为当时的政治口号太过华丽与宏大,湮没了脆弱的人之本身。
一时间,所有人都漠然无语,只有杜月笙继续说下去:“与疯子不好讲理,也不好硬来。不如让他的拳头打进空气里,让他的要求落空。”
在场的全都是脑子活络人士,知道杜月笙这是想出办法了,于是迫不及待地望着杜月笙。杜月笙也没有让大家失望,他道:“首先,我们必须答应李宝章的引渡要求,这关系到中国主权问题,绝对马虎不得。其次,租界捕房是讲法律的地方,不可能胡乱抓人关人。起初冲入租界的那些人,捕房审过之后,发现他们不是罪犯,亦无前科,已经释放了。如果你李宝章坚持要这些人的话,那就只能再等段时间,让我们把人抓回来。至于等多久,那还不是我们说了算?”
这一招实在太妙,既然不能化干戈为玉帛,就用周旋手段约束住干戈。
看到租界的回复,李宝章的鼻子都气歪了,但也无可奈何,只能不了了之。
工人运动遭受残暴的压制,付出血的代价,但是革命斗志越发高涨。
1927年2月22日,黄浦江中的战舰为了警告李宝章,象征性地炮击上海。但是,炮弹的准头有点歪,没打入华界,统统打入了租界。混乱之际,闸北警察署遭到袭击,一批枪支弹药落入工人之手。
小道消息不胫而走,传说上海劳工已经武装起来,将与残暴的军阀做殊死斗争。一时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道。市民害怕池鱼之殃,全都躲在家里不敢出门,只能从报纸上得知外界消息。
李宝章却下了封口令,禁止各大报纸刊登任何有关工人运动的消息,否则杀无赦!
在李宝章残暴的镇压下,工厂停工,商市关门,如今连报纸也全都停刊了。此时的大上海,真正到了暗无天日的程度。
绝望之际,幸亏孙传芳一纸电文,命李宝章部即日启程,从龙华驰赴松江,据守第31号铁桥。
李宝章这个煞星总算滚蛋了,上海人刚刚松了口气,就听见震耳欲聋的行军脚步声,一支雄健的部队昂然挺入上海滩。
率领这支大军行进的,是一个唇红齿白、丰神俊朗、剑眉星目、俊逸非凡的少年。他虽长得美貌,却令整个上海惶恐不安,因为他对上海有着很深的敌意。
当天夜里,数年来一片黑暗的黄公馆突然变得灯火辉煌。“小八股党”亲自持枪警戒,逼仄的狭室之内,黄金荣、杜月笙、张啸林、金廷荪等人个个满面焦惶,一起低声商讨避祸之策。
会议由久不闻世事的黄金荣主持,这一年,他已经60岁了。
首先,他介绍了一下美少年的背景。这人叫毕庶澄,字莘舫。山东省文登市文城东关人,出身士绅官僚家庭。早年拜在前朝状元公张謇门下,后投入奉系阵营,出任张宗昌手下的旅长,凭借聪明才智,曾替张宗昌化解了两艘战舰闹饷的骚乱,又含而不露地解除了一支对张宗昌构成直接威胁的鲁军。非凡的能力让张宗昌对他刮目相看,引为心腹。
这次,张宗昌下令鲁军南下援助孙传芳,其实是想借机扩大地盘,补充实力,坐收渔翁之利,在这种形势下,毕庶澄自然是张宗昌的不二人选,他统率的是张宗昌的心腹主力第八军,所拜官职为直鲁联军第五路总指挥兼第八军军长,兼渤海舰队司令。
毕庶澄初入上海,连火车都不下,就在北站的一角征用了几辆空车皮,成立了作战司令部。他派士兵占据道路,于大街小巷中垒起了重重沙包,拉起了道道铁丝网,架起了机关枪与大炮,其背城借一、血战到底的决心,可见一斑。
说到这里,黄金荣长叹一声:“现在整个上海都乱了,有钱人纷纷拖儿带女,逃入租界。没钱的穷苦百姓,只能捧着家里的坛坛罐罐,没头苍蝇一样四下里乱逃。但他们又能逃到哪里去?一旦打起来,子弹不长眼睛,租界和华区唇齿相依,谁能保证不会受战火的波及?月笙,你的消息最灵通,你分析一下,毕庶澄是不是北伐军的对手?”
想到近来收集到的情报,杜月笙的脸上也笼上一层阴霾,他道:“北伐军,自打在广州誓师以来,拥有200个团,兵员总数是264,000人,枪支227,000条。这一路行来,虽说战无不胜,但杀敌一万,自损八千,打到现在,已经是久战兵疲,难以为继了。
“而毕庶澄虽说只有2万人,号称10万,但可怕的是,他是张宗昌派来支援孙传芳的人,在他背后闷声不语的是‘东北王’张作霖,50万众的东北军,兼有日本人对他们的支持。双方对垒,是以整个大中国为战场,单以纯军事力量相比较,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大战,不打个天昏地暗、你死我活,绝不会罢休。但究竟鹿死谁手,殊难料定。”
想到大战在即,上海免不了战火四起,民不聊生,众人忧心忡忡地望向黄金荣。
黄金荣终究比别人多吃了20年的盐,当下分析道:“自上朝以来,中国就倒霉到家,整日里战事不断。无论何种花花世界、富庶之乡,连续这么百余年的战争打下来,都会被打回原形,沦为没落。唯独上海,因为洋人强势开埠,财富才得以延续,才有了富饶的局面。
“但此前,上海也多次面临战火之厄,最典型的是太平天国时,‘忠王’李秀成统10万长毛军,戟指沪上。幸得犀利的火器,兼李鸿章的强大淮军,将长毛轰走,才保住上海的繁华。
“清末民初,上海也多次面临战事,但这时候的上海财大气粗,犯上海者,虽远必砸钱。那一股又一股的武装势力,都在这个财富帝国面前败下阵来。”
“所以,”黄金荣继续分析道,“若要避免兵火之劫,逃过生灵涂炭,也只有两个法子可用,一是借助洋人之力,二是用钱砸,不信砸不死你。”
听了黄金荣的话,杜月笙无语摇头。他不会当面直斥黄金荣古旧脑壳,但他心里明白,当下中国的政治环境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就连杀人不眨眼的军阀李宝章,也知道祭出“打倒帝国主义”的大旗,强迫租界交人。时下汇聚于上海滩交锋的几大政治势力,都在力求排斥洋人。这时候,不求洋人出面还好,洋人一出来站在哪一方,哪一方就彻底失去了道义。
但黄金荣说的第二个法子是极佳之选——用钱砸。只不过,在行动之前,必须解决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用钱砸,砸哪个?
也就是说,当此之时,在座诸人再怎么对政治不感兴趣,也必须在上海城下的几大政治力量之间选择其一。
这个选择,绝不能出错。选择的势力,必须是温和的、对保持上海的繁荣持建设性观点的。如果选择错误,就意味着万劫不复。
选择哪一个,不言而喻。但对于这个结论,仍然得由年纪最大、资历最老的黄金荣发表一番言论。
黄金荣说:“要选择哪一方,先得弄明白我们是谁。我们不过是阴沟里的泥鳅,能有今日局面,靠的是道上朋友的捧场。但最重要的,是党人不以我们为江湖宵小,待我们如友如朋。所以,我们的选择是不言而喻的,今后不管党人用不用我们,我们自己都要尽量出力。如果有谁还对军阀存有侥幸之心,绝非明智之举。”
于是,会议一致通过:用钱砸!砸死毕庶澄!
孙传芳的残余兵马,毕庶澄的精兵强将,还有士气正盛的北伐军,三大势力汇集上海,大战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