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荣心灰意冷,退出江湖,杜月笙开始经营他的杜氏天下,收罗江湖上那些嚣张的豪客。首先,他想到的就是“赌神”严老九。
他和严老九算是交过一次手了,昔日,杜月笙的弟子江肇铭闯入英租界砸场子,迫得严老九落门下闩。事后虽然杜月笙登门赔礼,但双方的梁子已经结下,不是那么容易化解的。
为了彻底解决这个问题,杜月笙派了个有头有脸的兄弟去严老九那边递话,想请他来打麻将。可是严老九不愿意怎么办呢?那就硬请。所以严老九虽然来了,但态度仍然冷冰冰。不管杜月笙说什么,他只是用两只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看得杜月笙心里发毛,心生寒意。
更尴尬的是,菜还没有上完,严老九忽然起身,说了一句:“走起!”说罢,带着跟他来的几个人扬长而去。
严老九如此冷漠,拒他于千里之外,杜月笙又何必非要结交严老九呢?这就是杜月笙与众不同的地方,既是他的优点,也是他的悲哀。
少年时期的经历固化了他一生的行为模式,他渴望赢得每个人的尊重,希望所有人都愿意拿他当朋友,一旦遭受否定与冷落,他就会产生一种孤独无助的凄惶感。
他的内心太脆弱,他需要外部世界的不断肯定,才能维系他那脆弱的尊严感。所以,他才会不顾严老九的冷落,执意想要结交他。
杜月笙没想到,自己越是这样刻意结交,严老九越是厌烦、冷漠,越是毫不留情地关上了他们之间的心门。
但是,有人却从门里面一脚把严老九关上的门踹开了,迫使严老九不得不向杜月笙发出宴请,请杜月笙去赴饭局。这个人就是严老九的至交好友,在孙传芳的部队中任军长的谢鸿勋,他途经上海,听说杜月笙豪气仗义,于是就想结交杜月笙。
于严老九而言,有个军长主动向自己提要求,是非常给自己面子的事情。于是他隆重设宴,邀请杜月笙。原本还担心上次架子端得太大,杜月笙不来。没想到,杜月笙接到帖子大喜,立即应诺赴宴。因为对于杜月笙来说,有位军长想见他,也是一件非常有面子的事,这证明他的名声在外,是他非常满意的局面。
就这样,双方各有所需、各有所求,顺理成章地坐在了一起,杜月笙不仅给自己挣了场面,也给严老九挣足了面子,自然化干戈为玉帛,握手言和。
就在杜月笙为收腹严老九,自鸣得意的时候,又一位贵人来到他的面前。这位贵人的来头,比谢鸿勋还大,是前总统黎元洪,携带新婚夫人来上海散心。虽然黎元洪已经不再担任总统,但对上海人来说,前大总统也还是真龙天子。杜月笙作为上海声名显赫的“大亨”,自然获得招待黎元洪的机会。黎元洪为表感谢,还让自己的秘书长饶汉祥为杜月笙题了一副楹联:
春申门下三千客,小杜城南五尺天。
这副楹联是杜月笙一生的最爱,而且联中的典故正切合了他内心深处的愿望。
上海在战国年间是楚国春申君的地盘,所以黄浦江又称“申江”,就是春申君家里那条江的意思。楚国的春申君,与赵国的平原君、齐国的孟尝君、魏国的信陵君,是历史上有名的“战国四公子”,都以养士而闻名。
杜月笙虽然出身贫寒,但内心极度渴望能像“战国四公子”那样结交天下,食客盈门。饶汉祥的这副楹联,正好切中了杜月笙的愿望与性格,让他欢喜不尽。
但天下事向来是乐极生悲,杜月笙只顾迎来送往,浑不知大乱已至,他的三鑫公司正面临一场空前的危机,而危机的源头竟然来自曾两次帮助过黄金荣的青帮大佬张镜湖。
杜月笙两次登门,都没有见到张镜湖,是有缘故的——“镜湖”根本就不是名字,而是号。
这个人真正的身份,说出来会把杜月笙吓晕过去——他根本不是江湖中人,而是民国初年苏北三大镇守使之一的通海镇守使张仁奎,是一位有实力、有实权的军阀,当然不会见杜月笙这类草莽人物。不过张仁奎拒见杜月笙,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他实际上是被杜月笙献计炸死的徐宝山的部将。
1911年爆发的辛亥革命,推翻了满清政府,但是革命果实很快就被袁世凯窃取。盘踞在江淮一带的军阀徐宝山见风使舵,投靠了袁世凯,这一背叛革命的行径,令许多义士欲将此人除之后快。所以当革命党人找上杜月笙时,杜月笙就献计用炸弹,炸死徐宝山。
幸亏,党人在炸死徐宝山后,为防其心腹报仇,就大肆宣传,声称徐宝山是被袁世凯暗杀的。张仁奎了解袁世凯,认为袁世凯并非真凶。他隐约感觉到杜月笙在徐宝山被害事件中起到了什么作用,但这作用究竟有多大,张仁奎也不是太清楚。
这位躲藏在重重迷雾中的张仁奎,也就是张镜湖张老太爷,有自己的做人原则。黄金荣得罪卢筱嘉,被抓进龙华护军使署看守所,他一句话就帮忙把黄金荣捞了出来。黄金荣赴孙美瑶处斡旋,他允许黄金荣使用他的名号。这两件事完全是出于江湖道义,不做说不过去。
此外就是阻碍三鑫公司的经营业务,实际的目的就是为屈死的徐宝山报仇。这件事不做,难免失其道义。
最先发现三鑫公司出问题的,当然是天天看账本的金廷荪。这一天,他拿着账本来找杜月笙,杜月笙这才发现,公司的钱竟然越赚越少。
他派出无数手下,四下追查,没多久结果就报上来了。
原来,通海镇守使张仁奎涉足了烟土行业。他们与上海的另一批人取得联系,在海门、启东一带开辟了鸦片贩运新航线。他们实际上完全抄袭了杜月笙的法子,雇请海外洋轮将鸦片载入长江北汊,再用小船接驳,将大批量的烟土络绎不绝地转运苏北,深入内地。
这招够狠,等于抄了杜月笙的后路,一下子切断了他的市场,让他措手不及。
军队的营生不是普通白相人惹得起的。得知这一消息后,杜月笙坐困愁城:军队里的人既然要插手,自己也没有办法,再说也没人规定这长江水路就归自己独家使用,所以他只能认瘪。
纵是杜月笙足智多谋,也都没有想到,那位含而不露、介入烟土生意的通海镇守使,就是两次帮助过他们的张老太爷张镜湖。
当然,后来他们还是得知了这件事的真相。但在此之前,烟土市场突然发生了一个大扭转、大逆袭:一夜之间,无数人拥入三鑫公司,求购烟土,几日之间,三鑫公司的烟土存货告罄。
金廷荪见之大喜,催着杜月笙要上货,可杜月笙这才发现,长江辽阔,烟水茫茫,苍凉的水面上竟然见不到一艘烟船。
原来,他们以前一直仰仗的卢永祥、何丰林的军队被东南五省联军收编了,这直接导致了上海周边的军事力量变换。昔日张啸林的关系人脉不复存在,长江水运的烟土运输渠道被彻底切断。
货源被切断,惨的是杜月笙。杜月笙原本不过是个过手财神,大笔钱财进了他手里,立即“哗哗”地流了出去。“春申门下三千客,小杜城南五尺天”,这副楹联可是有巨大成本的。这笔巨额成本支出,需要后续现金源源不断地流入,才能继续支撑。可此时现金流断了,杜月笙顿时傻眼了。
正在仓皇之际,不知是谁打听到一个消息,说是国会议员、大总统段祺瑞的知交好友陆冲鹏手中或许有货。
陆冲鹏,江苏海门人,前清秀才。晚清废除科举,他就改攻法律。他家是海门大号的地主,拥有沙田千百顷。他家的佃户,多达数千家。早在安福系当政时,他被选为国会议员,和段祺瑞的关系不是一般的铁。
若搁在往常,以“小八股党”的地位,是不敢仰望陆冲鹏的。段祺瑞的好朋友,那可不是开玩笑的。可现在,大家全都急疯了,竟然不管不顾,跑到陆公馆去借烟土。
陆冲鹏倒也豪爽,大手一挥,10箱烟土被送到了杜月笙眼前。
当杜月笙看到这些烟土时,并没有激动得冲昏头脑,他判断烟土断档,奇货可居,陆冲鹏既然随意就借给自己10箱烟土,可见他家至少有200箱存货。可是这一次,杜月笙的判断彻底失误了,陆冲鹏处并没有200箱烟土,而是有1000箱!而且,他的烟土还卖不掉,不然也不会随意借给“小八股党”。
说起贩卖烟土,那是十足的罪恶,是针对全体中国人民的犯罪,是对中国人身体和智能的摧残。杜月笙靠这个行业敛财,最终背负了永世不得卸下的包袱。无论任何时代、任何人来解读他,都绕不过这个坎儿。
唯一能替他辩解的理由是:他无知,他草根,他刚刚上学就辍学,他混迹于黑道底层,沾染上黑道的恶习。即便如此,这仍然是不可饶恕的罪恶,无法替他开脱。
无论如何,杜月笙终究是个没文化的草根。他走上贩烟土的错误之路,有着他必然的人生逻辑,但陆冲鹏就不一样了。
陆冲鹏是当时的高级知识分子、司法界高人。杜月笙都知道贩运烟土是不名誉的事,陆冲鹏会不知道吗?
杜月笙贩烟土,好歹沾了个“穷”字,可陆冲鹏家有良田千百顷,佃户数千,又是国会议员、国政要人,他手中的烟土居然多到杜月笙都不敢想象,此事又该如何解释?杜月笙困惑不已。
当他把消息打探明白之后,他和他的小伙伴们都惊呆了:陆冲鹏手中的货,竟是北洋政府大总统段祺瑞的,是政府在贩毒!
在北洋政府大模大样、堂堂正正地贩毒的时代,要求一介底层人士拒腐蚀永不沾,这不是匪夷所思吗?北洋政府何以放着正事不做,干起私贩鸦片的无耻勾当?
这件事还要从被北洋武人赶下台来的前大总统黎黎元洪说起。
当时,黎元洪的大总统做得好端端的,没招谁没惹谁,日子本来可以过得很安稳。可是,一到逢年过节、每个月令,他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因为军队都等着发饷,警察等着发工资,全都是喘气的活人,要吃饭要养家。可是,北洋政府很无奈:因为,没有钱。
北洋政府没钱也正常,毕竟民国初年百废待兴。兴,大家要吃饭,等政府掏钱;不兴,大家一样要吃饭,也要等政府掏钱。正所谓兴,政府惨;不兴,政府惨。
大总统黎元洪没有钱,就被北洋武人挤对,雇请了社会闲散人员上街游行,搞得黎元洪没面子,只好挂冠而走。
赶走了黎元洪,段祺瑞往大总统的宝座上一坐,放眼一看,四面八方,无数只手伸过来要钱。困窘之际,日本三井财团钻出来了,说:“缺钱是不是?小事情。我们日本人帮你们解决。”
三井财团派来的使者叫中泽松男,中泽松男建议,由三井财团垫付一笔钱,每个月打一张日本人主持下的“大连政府”护照,向波斯采购红烟土500箱,由波斯运往上海销售。所获得的利润,北洋政府可以拿去支付欠饷。
中泽松男这条计策,端的毒辣、无耻,至少给段祺瑞下了三个套:一是通过此事迫使北洋政府承认日本人在大连的利益存在;二是牵着段祺瑞的鼻头,把他领上贩运鸦片的罪恶之路;三是从此北洋政府和段祺瑞就欠下日本人一笔巨债,日本人可以随时索还。
面对日本人下的这三个圈套,段祺瑞毫不犹豫,“嗖”的一声就钻了进去——不让他钻也行,谁能替他把军饷、工资全付了,他保证不钻。
于是,走投无路的北洋政府就此走上了贩运鸦片的不归路。
我们常说,时代的灰尘落到一个人的肩上,就是一座大山,在旧上海波涛汹涌的大时代背景下,杜月笙该如何保住自己的地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