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武行

1971年，比我们资历更深、更早离开学校的大师兄元龙，也就是洪金宝，已经跟嘉禾公司签约，成了一名动作指导，元奎、元华、元彪、我，几个师弟就跟着他在片场混饭吃。

当时，有一部电影叫《合气道》。导演是黄枫，动作指导是洪金宝，他是导演的干儿子，带着我们进了这部戏。

在片场，我们永远在琢磨和学习的，就是怎么样可以让自己多赚一点钱。制片为了省钱，喜欢在主角旁边放特约演员，特约比武行的价钱便宜，一天五块十块而已，所以一拍完打戏就让武行撤了，只留下特约演员。有个老师傅教过我们，如果谁可以站在主角旁边，谁就是一定需要连戏的，武戏完了就剩文戏，你只需要站在旁边就可以赚钱了，但如果你打完时站得离主角远远的，那后面肯定就没有你的事了。我一直记得这个小诀窍。

那天正是拍摄一场打戏，我一直盯着女主角茅瑛旁边的位置。一打完，恨不得从80米之外三步并作两步，飞奔到茅瑛的后面站定。那时候我的头发很长，站住之后下意识地甩了一下头发。茅瑛刚刚要开口讲对白，忽然之间，就听到导演喊：“咔！”

我心想，“没问题啊，咔什么呢？”

“你他妈的甩什么头发？！女主角的镜头你也敢抢？你哪里来的？给我滚出去！”一连串大骂就冲着我来了。

我当场就被骂得愣住了。骂我个人什么都可以，但是我从小到大都受不了别人骂我的妈妈。以前在学校的时候，元泰骂了我妈一句，我立刻就骂了回去，他一个巴掌甩到我脸上，学校规定不能打师兄，我不敢打回去，就继续骂他，我骂一句，他打我一巴掌，骂一句，一巴掌，这样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直到被旁边一个师叔看到，才让他停了。我被他抽得脸都肿了，满嘴是血，也坚决没有服软，我要让他知道，不可以骂我的妈妈。

此刻，我灰头土脸地从片场走了出去。心里憋着委屈，也有一部分是懊悔。原本是想出去后慢慢平复心情，没想到外面那些等待的武行们一直笑我，“让你抢镜头啊，让人骂了吧”，我的眼泪都要下来了，他们还在笑。这样一来，我就更生气了，心里想着，我情愿不捞也不允许有人骂我的妈妈，于是在道具堆里拿了一把木刀就往片场冲。洪金宝看到之后，一把抱住我，“你想干什么？”

“他骂我妈妈，我要去砍他！”

“神经病啊你！不想开工了？不许去！”

我那时候已经克制不住情绪，还是要往里冲，忽然间，洪金宝说，“你不要闹了！你知不知道今天我是因为找不到其他人才找你来的？！”

就这一句话，其实很伤我的心。如果我不提起，可能他也早已经忘了。我知道他当时是为了我好，不希望我跟导演起冲突，影响到我之后的工作，但是那句话真的很伤我的自尊心。

被导演赶出了片场，之后一整天就没有我的事了。我就一个人坐在那边，最后孤零零地一个人回了家。

那之后，他们再给我通告我也不接了。我情愿穷，也不再接他们的工作。

自此，我就暂时不跟洪金宝了。

之后，我跟了梁小龙的叔叔梁少松，他在邵氏做武术指导，跟我们师父于占元也认识，虽不算同门，但也是熟人。记得当时那部戏叫《黑店》，施思做女主角，午马做副导演。我就想，我要怎样表现自己，给人家看到呢？

那天有场戏，在酒楼的二楼有场打斗，要有武行从二楼摔下来。大家在下面铺上纸皮盒，铺好之后就要上去打了。开拍之前，我们全部站好，梁少松就像点将一样分配工作，“待会儿纸皮盒铺两边，一个人要从那边二楼摔下来，这边也要有一个人摔下来……”

他还没讲完后面的话，大家就看到一个人“咚咚咚”就上二楼去了，那个人就是我。上楼之后，我就站在那个栏杆旁边，意思是，这个难度最大的位子是我的了。

结果，我又被骂了。

“你他妈的是谁呀？你干什么呢？”我那时候刚入他的门，他对我还不熟悉。

“我负责在这里摔下去。”

“你给我下来！”

大家就看着我又“咚咚咚”地走下来，这个过程中，所有人都在笑。

梁指导又分配任务：“好了，准备啊，梁小龙，一会儿你上去，那个谁谁谁，你去那边……”总之，他把自己团队里的高手都派了上去。武行也是分等级的，做高难度动作的可以拿到更多钱，小武行就负责做些辅助和服务的工作。那天的我，被分配到的任务就是在纸皮盒旁边保护摔下来的人。

一整天下来，我一直都被笑。“你上去？几时轮到你了？”

我真的觉得很糗。之后，我就离开了梁指导。

再之后，我又跟了徐小明的哥哥，叫徐二牛，也是武术指导。进了这个团队，我已经知道不可以随便出位了，人家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尽管心里是不甘的。当时程小东、火星（蒋荣法）都在他的团队里，后来我们的关系很好。

徐二牛的班底里面有将近30人，我是新人，依然只能做铺纸皮盒这种保护、辅助的工作。每次指导到了现场，跟他时间久的、本事高的，都站在前排，我们这些新来的、年轻的都站在最后，他最多就是跟我点个头。很长时间，他根本不认识我。

我想，不能永远是这样子啊，他都不知道我的能耐是什么，我要如何表现自己呢？每天都在想这个问题。

那时候，我们接到通告，一般会在两个地方上车，一个是在台球馆附近，一个是在清水湾，那边有个车站，每天早上有一趟去邵氏片场的大巴士，错过这趟车就没有了。爸爸给我买的房子位于新蒲岗，坐巴士到清水湾更近。怕错过大巴士，我每天早上5点多就在那边等，大概6点半、6点45，大巴士就来了。

等车时，总是会看到一部我当时的dream car（梦想之车）——BMW2002，黄色的，正是我们武术指导徐二牛的车，经过车站的时候引擎“嗡——”的长长一声，特别帅气。

自从发现徐二牛每天都从那边经过，我就不在车站的位置等了，每次都刻意往前走一些，站在路边一个没有人的地方，空空的，就只有我一个人，再前面不远就是红绿灯。等他的车子“嗡”的一下过去了，我再走回车站。

不出一个礼拜，忽然有一天，他的车停下来了。手向我一招，我赶紧跑过去。

“车来了吗？”他问。

我说，“还没到。”

“上车吧！”

哇，终于让我等到了。

我打开车门，屁股先坐到座位上，脚仍然在车外，下一个动作是把两条腿悬空，两只脚互相磕打，把鞋上的灰抖到地上去，然后再把脚轻轻地放进来。一旦坐定一个姿势，我就完全不动了，一直到他开到片场。

我知道他很爱惜他的车。对于爱车的人来说，如果你上车之后大大咧咧的，一点规矩也没有，人家一定会很讨厌你。

“叫什么名字啊？”

“陈元楼。”

“……”

跟着他的车，我比别人早到很多，一到片场就换好衣服坐在那边等其他人。等的时候，我看到徐二牛自己出来擦车。

那时候我们普遍称呼武术指导为“蛇头”，我说，“蛇头，我帮您擦吧。”

我擦车是怎么擦的呢？

他的轮毂，我是用牙刷刷的，他的车标的缝隙，我是用牙签去清洁的。收工的时候，他看到车被我擦得发亮，脸上露出了满意的表情。

自此之后，每天他都在车站那边停车，我就在那里上车，慢慢就靠近他了。

看着徐二牛在现场威风的样子，我觉得武术指导这个工作太牛了，不仅掌握着大家的工作机会和薪水，还能完成那么专业的动作设计。我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像他一样，这成了我的第一个明确的人生目标。

我开始比以前更加留心去学习。

在片场，你要学的第一件事情是“站”，要知道站在哪里不妨碍人家做事。我找了一个适合的地方站着，看徐二牛怎么对导演讲话，看导演怎么跟他分镜头，看他拍动作戏时镜头怎么摆、灯要怎么弄，什么时候要把反光板拿来，什么时候又要拿走……每天都这样观察，有时候还把一些要领写在纸上，放在口袋里，每天看一看。

那时候我的年纪比周围人都小，所以大家都叫我“少爷兵”。徐指导已经跟我熟了，有时看到我在旁边，就会说，“少爷兵，帮我拿杯茶”，我就赶紧去拿杯茶，“少爷兵，帮我去买个面”，我就去买个面，后来就变成，“帮我把套招的东西拿过来”，再后来，需要用替身的时候，他也会点我名，“来，少爷兵，你来替”。

一开始是替那些非主要角色，比如一堆“大内高手”，就需要很多人，在现场跑一跑、摔一摔、滚一滚，就完成了。有了“死得最好”这样的经验积累，我也愿意多做替身。别人替一个，我可以替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只要有表现的机会，我都不会错过。

这样的表现多了，徐二牛也看到了我的能力、悟性和态度，他开始安排我做男主角的替身。自那之后，只要是他做武术指导的戏，男主角的替身几乎都是我。替当时的大明星岳华、罗烈是最省事的，他们都非常英俊，只要贴个头套就完事了，最怕的就是替老人家，要贴白眉毛、白头套、白胡子，要弄好久。

慢慢地，我有越来越多的机会展示自己的本事，他也知道我不是只会拍马屁，我是有能耐的。就这样，我很快成了徐二牛的左右手，当然，他也在不断考察我的能力。

套招的时候，他会叫我，“来，你做岳华，我们走一次”“来，你走给他看”，我开始有机会给岳华、罗烈这样的大明星演示如何套招了，这是非常荣幸的事情。

有一场戏，他说，你负责套舒佩佩那部分，我去套男主角的部分，我马上领命。允许我独立完成其中一位主角的套招，这是对我能力的肯定。可是当我跟团队里的其他人互动时，就发现有问题了。比如我说，先这样一剑，正常来讲，他们会还一招给我，我再给出下一招，这样才是所谓的套招嘛。可是我出招之后，那些人根本不还招，还会很拽地问我：之后呢？怎么样？

他们一直不接招，就变成我一个人要套五六个人，这样我就套不下去了。过了一会儿，徐二牛走过来，发火了，“你怎么这么久还没套好？”

那时候我就知道，因为我上位太快，周围的人对我已经很反感了。原来在一个团队里做事，人际关系也是一门学问。我下定决心，一定要靠自己的本事让大家无话可说。

辛苦的日子里，我的初恋给我很大的鼓励。她对我很好，每天10点钟来我家，帮我收拾房间，洗衣服，晚上才回家。跟她在一起的日子无比美好，我会把片场发生的好玩的事情讲给她听。直到有一天，她父母听说我的职业之后，断然要求她跟我分手，毫无商量余地。她爸爸说的话我到现在还记得：“一个武行，不会有出息的。你不要碰我的女儿。”

片场的辛苦与危险，都比不上这一句话给我的打击大。我第一次体会到现实的残酷，这种对自尊心的践踏，杀伤力远远大过在学校被师父痛打一顿。我把家里唯一那把椅子砸得稀烂之后，慢慢冷静下来，开始思考未来。也许在那之前，我没敢想过要出人头地，但在那之后，我知道自己未来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WcmLEvau2+QqZ/dN/Hf/4Fi08AAJePHyFwL3oH6f3Uuu3NVKAl7iqSXbNmrXlT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