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岁那年离校,我忽然自由了。
爸爸原本希望带我回澳大利亚,跟他们生活在一起,但我希望留在香港闯荡电影圈。毕竟学了10年的功夫,片场可以给我施展拳脚的机会。爸爸看我态度那么坚决,就在新蒲岗给我买了一间小公寓,花了大概3万块港币。那是我妈妈多年攒下来的小费和爸爸辛苦做饭炒菜近10年的存款。那一刻,我忽然理解了当初爸爸妈妈离开的决定,他们没有能力赚大钱,只能靠日复一日的体力劳动,用辛苦攒下来的所有积蓄,给我买一处容身之所。
多年后,爸爸回到香港,一直住在那间小公寓里。我很多次希望他搬家,搬到给他买的大房子里去,有更好的居住环境,他每次都拒绝。后来我只能骗他,那个小房子卖掉了,他这才搬出来。直到过世,他都以为我已经把它卖掉了,其实直到今天,那间小公寓仍然在我的名下。那是爸爸妈妈留给我的纪念。
在这间公寓之前,我从来不曾有过自己的房间。小时候跟爸妈睡一张上下铺,后来在学校睡大通铺,现在,终于有了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空间。尽管房子不大,里面也什么都没有,但我已经非常开心了。手头没有什么钱,我就在市场上买了一些木头,自己锯木头,钉钉子,亲手做了几件家具。从这时候开始,我从热热闹闹的群体生活忽然变成一个人,开始学着适应孤独。
那时候是吃着这一餐不知道下一餐,家徒四壁,只有一张烂沙发、一只矮板凳、一个小电视、一张台子、两个哑铃。在家里等开工电话的时候,就穿个短裤,坐在矮板凳上看电视,一边看电视一边打拳,时刻在练功。
电话一响,才有工开。我家那个电话线,要多长有多长,即使去上厕所也要抱着电话机,就怕错过人家的电话。铃声一响,马上就飞身去接,因为那些负责叫人的人很没有耐性的,现场通告又出得很快,一个纸头把数字拉出来,“明天要10个武行”,打给你,电话没接,这个工作机会就没有了。
“喂!礼拜一6点!收到!”毕恭毕敬。
有机会去了现场,假如动作指导觉得你还不错,就有可能连续拍上个五六七八天,就能连续有钱拿了。每天只有等到电话之后才敢出门,这意味着未来几天的饭有着落了。
当时邵氏是最大的电影公司,旗下有规模很大的电影城和摄影棚,我们一群相熟或不熟的武行,天天混在附近等待机会。所谓的机会,依然是当不露脸的各种人肉背景,或者是被踢被打被砍被抽的临时演员。有时候也会被制片叫去做一些体力活,帮着搬搬东西之类。无论如何,只要有活干,我们就很开心了。
去片场上车的集合地附近,有一家台球厅,我们一群武行也常常聚在那边等电话,有工开了,去现场也方便。等待的时间里,大家可以打台球,总比自己一个人在家要好。后来慢慢地,就变成吃饭、睡觉都在那边,台球厅对面有澡堂,可以去洗澡。
那时候香港的黑社会已经很猖獗,有时候我们打着球,忽然“砰”的一声,几十个拿西瓜刀的人冲进来,一边破口大骂,一边问,“是不是他?”这时候我们都会很紧张,万一有人认错了,指着你说个“是”,那几十个人就砍过来了。那么小的地方,逃都不好逃。
在片场有很多时间都是在等待,这时候我就会观察所有的人在怎样干活,后来慢慢看明白,原来拍一场戏有那么多学问。单讲“Action”,就分“开机”“Rolling”“开始”几个阶段。我们常常要在片场扮演死尸,死尸当然是不能动的,但很多人没经验,导演刚喊开机就开始闭气,等到真正开始的时候,就快要憋不住了,身上横七竖八插着刀和剑,一起一伏地动,有些憋得快晕了,身体和刀还会一起抖,导演气得骂脏话,“什么情况?死人怎么还在动!”
自从学到“Action”是怎么一回事之后,我每次都会等到真正“开始”的那一刻再闭气。也有些时候即使导演喊了“开始”,但机器是从一边慢慢移动过来的,我就会在看到机器来了之后才开始闭气。当机器划过去之后,拍不到你了,其实你又可以抽空呼吸了。这样反复几次,导演就会指着我对旁边的人说:“那个人死得不错!下次有什么需要死的就叫他来,他很会死。”
有一次在某个片场,导演要拍两个大侠在雨中对打,一群死尸在后景处横七竖八,身上都插着刀。那天特别冷,所有群众演员都泡在水里,很多人没办法坚持闭气,再加上冷的缘故,满地的刀都在上下抖动。导演大吼:“咔咔咔,不要动啊!你们已经死掉了,明白吗?”接着又指着我跟副导演说:“就那个人,他死得最好,明天叫他来继续开工!”
那时候也有人嘲笑我,演个死尸你演那么认真有什么用?但是我认为,机会就是这样一点一点来的。因为我在武行里最初的名声,就是从“死得最好”开始的。
这段经历后来还被放进了周星驰的电影《喜剧之王》里——
“我”被副导演叫到导演面前,“喂,过去死给导演看看。”
“导演,你想我怎么死?”
“中枪死。”我做了一遍。
“这样才对嘛,换衣服!”
“谢谢导演。”
“这位大哥,你在哪学的戏啊?”
“我没学过戏。”
“哎呀,你真是天才。”
“你用点心就行了,用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