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片场常常乘坐的交通工具是双层巴士。我们认识了一个开车的管工,他负责带我们上车,看我们坐好,再让师傅开车。上车后他负责帮我们买票,三四十个人,一毛钱一张票,一共就花三四块钱。他的儿子叫崔六,是司机,工号1033。每次上车他就会说,“家属,崔六,1033”,这样他就免票了。
我们大家记了下来,有时他没法带我们,会把车钱分给大家自己坐车回去,我们就把车钱拿去买吃的,等上车的时候,就一本正经地说:“家属,崔六,1033。”
当年的我们,站在学校门口,右一是我
有一天,一起上车的人有点多,大家都用这一招,售票员就觉得不对劲了,开始讲粗话:“我就不信崔六他妈能生十几个小孩!”拉着我们非要买票,我们稍一出手,他卖票的包就被弄翻了。我记得当时车开在太子道上,他大声嚷嚷着不让司机停车,要直接开到警察局。我们把车门一拉,直接跳下巴士,几个人连续“啪啪啪”跳下去,滚一下,马上很稳地站起来,一点伤都没有,还叉着腰挺着胸气人家。现在想来,这大概是我们最早的特技动作练习了。
最开始去片场的时候,我们就算到了现场,化好了妆,一切都准备好了,只要机器不开,就没有工钱拿。比如有时候男女主角忽然有事不能来,我们就等于白来了,没有钱赚,这样对大家很不公平。后来我们所有武行一起去争取权利,最终争取到了只要车一开,就算是开了“半工”,就能拿到一半的工钱,30块;到了片场,机器一开,就算是开了“整工”,就能拿到65块了。
虽然每个人的酬金是65块钱,但回到学校之后,师父会扣下60块,只给我们5块钱零用。明明已经开始独立混社会了,我们却全都囊中羞涩。记得我当时相中了一条喇叭牛仔裤,白色扣子,很漂亮,价格45块,我足足存了半年的钱才买下来。每天珍惜得不得了,洗得干干净净,烫得整整齐齐,出场面的时候才穿。
元龙离开学校之后,元泰成了我们的大师兄。元泰、元华、元武和我,4个人经常搭伴出门,早上五六点起来,经过附近的早茶店,想进去喝茶也不敢,因为你一坐下来就要给钱。门口的服务生招呼我们,“要不要进来饮茶?”我们几个就会说,“啊,吃过了,吃过了。”
偶尔鼓起勇气进去坐下,也只敢喝茶,不敢点吃的。如果是吃饭加喝茶,钱就是双倍,如果只是喝茶,那就只需要付茶钱。我们一边喝,一边很机警地看着周围,看到哪桌人离开,桌上还有东西没吃完,就会马上站起来走过去,“啊?走啦?这些东西你们都不吃啦?太浪费啦。”就赶紧拿起来吃掉。如果那天不巧没什么人剩饭,我们就只能喝个水饱出门,每天就是这样过活。
时间久了,我们自己也会私底下议论,钱真的太少了,实在不够用啊。师父扣下那么多,都是我们赚来的,是不是有点不公平?议论得多了,我们想要为自己发声争取的愿望就越来越强烈。可是在学校那么多年,我们从来不敢忤逆师父,可想而知这样的“谈判”对我们来说,有多大的心理压力。
我们合计来合计去,最终决定4个人一起去找师父,由元泰代表大家开口。那天看到师父路过身边,我们先是小声说:“师父,我们有事情想跟您说。”他说:“好啊,一会儿过来吧。”
我们4个战战兢兢地一起进了师父的房间,看到师父坐在一边,师母坐在另一边。
师父先开口,“找我有事谈?说吧。”
空气中一阵沉默。我们3个人都盯着元泰,等着他开口。
好不容易他张开了嘴,说的却是:“哦,师父,没事了。”说完转身就走了。
我们只能跟着他一起走了出去。出去之后就围着他痛斥,“什么情况?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为什么不讲?”
他被我们骂得受不了,又重新鼓起勇气走回师父房间。师父和师母都还坐着没动,我们4个人都紧张得发抖。
师父不耐烦了,“有什么事快说!兔崽子们。”
我们被吓了一跳,元泰终于豁出去了,声音跟蚊子一样嘟囔着,“师父,我们人也大了,钱不够用……”
说完之后,我们4个都在等待一场暴风骤雨,没想到师父并没有出声,也没有打我们。他脸上的表情从惊讶变成无奈,后来用手捂住了眼睛,手指缝中分明有眼泪流了下来……我们几个也傻了,这可是破天荒的第一次,我们吓得跪在了地上,也想哭。心想,完蛋了,我们竟然惹师父伤心成这样。
我们一边发抖,一边听到师父带着哭腔的声音,“你们现在翅膀硬了,要飞了……”
师父为香港乃至世界影坛培养出了武术指导的半壁江山
在我们更加不知所措的时候,师母说话了,“别这样,孩子们确实都长大了。”
师父定定神,叹了口气,“好吧,以后就一人一半吧。”
我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一人一半?那岂不是我们可以从5块直接涨到32块5!我们4个人一起带着哭腔说,“谢谢师父!”
默默从师父师母的房间出来,默默关上门,默默走到外面的房间,退出来,再默默关上一道门,之后回到我们自己的房间,把房门关紧,确定师父听不见了,我们4个人爆发出狂喜的叫喊:啊——啊——啊!
这是一次伟大的胜利。后来我们每天带着65块回来,师父会让我们放35块在他那边,只留30块给我们,虽然并不是严格的一人一半,还要吼我们“省着点用”,但我们已经很开心了,这可是原来的6倍啊!
10年时间里,我没有真正离开过戏剧学院。
到了我10年师满的时候,爸爸还没来学校接,我就不能走,只能羡慕地看着大家一个个离开。
终于有一天,爸爸来了。那天他跟师父在外面聊天,我在房间里收拾东西,把这些年的全部家当塞进箱子之后,我特意穿了3条牛仔裤。照旧时的规矩,出师那天是要挨10下藤条的。
我拿着板凳端着藤条跪在那里,跟师父说,“师父,我走了。”他过来摸摸我的头,“唉,免了。”我松了一口气,“多谢师父。”爸爸跟师父又寒暄了几句,“走了,有空回来探你啊。”我抓着行李箱,“干爸,我走啦。”跪下磕了3个头之后,转身走出了学校。
出门之后,回头望望学校的门,心里还是没有放松。爸爸叫了的士,我上车之后再转头看,依然害怕。车在佐敦道转弯,再转身已经看不到学校了,我在车里大喊:“啊!啊!啊!我终于离开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