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是梨园行出身,那时候常常带我们去演出。人家结婚、过生日,家里做堂会了,我们也会去表演。湾仔,尖沙咀,到处都是我们一群小光头的身影。
前排从左到右:元武、元华、元德、元文、元彪、元楼(我)、元泰
登台表演是非常开心的事情,还能离开学校到外面看看,最重要的是还可以有好东西吃,所以我们很珍惜这样的机会。
有一阵子,我们每天都由师父带队,从美丽华饭店过马路,经过半岛酒店那边,到尖沙咀坐巴士去表演,整个路程很远。每次排队路过半岛酒店,旁边就总有一群人,可能是在那边工作的工人,见到我们就很不爽。因为那时不知哪来的迷信说法,说你只要见到光头,赌马就一定输。在我们经过的时候,他们就会一个一个地打我们的脑袋,一边打一边骂,“光头仔!”每个人都被他们抽一巴掌。
一天,师父有事没有来,换成大师兄元龙带队。二师兄元泰排在第二个。路过那边的时候,那群人又在,有个人一边打元泰的头,一边骂人。
忽然间,我们后面的人就看元泰停住了,盯着那个人。
那个人很拽地问:你看什么看?
元泰说:你骂我?还打我?
说完这句话,就看元泰“唰”的一下就冲过去打他,紧接着就感觉“嗡”的一声,像一个马蜂窝被捅开了一样,我们三四十个人,一起冲上去围上了那群人,噼里啪啦,不过10秒钟的时间吧,那群人已经躺在地上头破血流了。
之后,我们两拨人就都被带进了警局。场面非常好笑,一边是七八个成年人捂着脑袋呻吟,另外一边是三四十个光头小孩正在哇哇哇地哭。
我们整帮人在那儿哭得鼻涕眼泪一大堆,并不是在演戏博同情,而是担心一会儿师父来了,知道我们居然闹事进了警局,回去还不知道要怎么挨揍呢。再说,都是一群小孩子,第一次进警局,心里也确实害怕,越怕就哭得越大声,嘴里还念叨,“他们打我们……”
没想到的是,师父来把我们保出去之后,居然夸了我们:好样的!
从此以后,我们再排队经过半岛酒店的时候,那群人远远看到就会默默往后退,我们大家就摇头晃脑、神气活现地从他们面前走过。
一群小孩子演的戏剧,其实在观众眼中很有看头。尽管我们年纪小,但功夫可没有半点含糊。刚上台就要给观众露一手,当时有个固定节目是这样的:
鼓点咚咚锵锵地打起来,我们就开始在台上做动作,十八般武艺全都亮出来,踢腿的踢腿,翻跟头的翻跟头,忽然间鼓点“咚”的一停,不管是动作做到哪一步,我们都要马上停在原地一动不动,有些人可能是刚巧站着或手脚同时撑地,那还稍微好点,但有些人可能刚好停在了一个最难的姿势,那你也要咬牙撑住。
为了增加戏剧效果,打鼓的人还会慢悠悠地站起来,互相递烟啊,抽烟啊,聊天啊,有的人还会起身去上厕所,那我们所有人就要屏气凝神地继续保持不动。这时候观众就开始鼓掌了,大家一直鼓掌,直到伴奏的人回来坐定,烟也抽完了,鼓点重新打起来,我们才能动,继续翻跟头,继续踢腿……
这些基本功得益于师父对我们的魔鬼训练。那么苦的环境下,你只能认认真真学东西,不敢有一丝马虎。
我们的同门里,有一个叫元文的,是我们这群人里的天才儿童,年纪跟我差不多大,但是个子长得很小。师父非常喜欢他,平时唤他“小不点儿”。
我们一起坐巴士到剧场唱戏,他就坐在师父旁边,师父看到谁在前面坐得不端正,或者在那边搞小动作,给他一个眼色,元文就会过去,“啪”地打一下,我们被他打完,心里就想,哼,你等着。
平时师父吃什么,也会叫“小不点儿”先过来吃,西瓜他能吃到上面最甜的部分,师父煮了麦片,也会分给他吃一些。我那时候看着麦片,心里总在想那到底是什么味道,以至于我后来师满毕业了,出去第一件事就是去买麦片吃。
中间就是“小不点儿”元文,第一排右二是我
戏台剧照,左一是元秋,左三是元文,右四是我,右五是元华
“小不点儿”有多厉害呢?
唱念做打全都能行,生旦净末丑全都能唱,而且几乎什么乐器都会。后手翻随便能做四五十个。两张很小的桌子摞起来,他站在上面可以直接做20个小翻,翻完最后一个,再一个后空翻下来稳稳落地。
这是什么概念呢?
学过传统戏剧的都知道,连续做小翻,你会觉得像高原反应一样,缺氧,头晕眼花。拍《A计划》的时候,我跟洪金宝在片场打赌,我说我还能做10个小翻,他说你肯定不行,我二话不说开始翻,翻了10个之后眼冒金星。我见过做了3个小翻就晕过去的,一般情况下,一班人里成绩最好的也就是翻30多个。
我们学校里面,能做小翻的不到30人,每次师父要检查这一项的时候,就会给出一个总数,比如大家总共要做满150个。下一个出场的要比上一个做得多,所以都是从最小的师弟开始,很小的小孩子,能做一个就不容易了。接着就变成2个、3个,我们这些大一些的就要等在后面,心里默默希望可以排在前面一点,比如你前面那个人做了10个,那你做12个就可以了。我那时候最多能做20个,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了。元文这时候就会很潇洒地等在一边,跷个二郎腿,因为在这个任务里,他永远是负责收尾的那一个,我们前面所有人欠下的数字,不管是30、40、50,最后都由他一人补齐,就是这么厉害。
我们在外面演出,也常常因为元文的精彩表现,博得观众满堂彩。
大家逐一亮相,从侧面的帘子一个个翻着跟头出来,其他人都在前面,留元文在最后,轮到他时,他还在帘子后面就已经开始翻跟头了,观众不见其人先闻其声,咚咚咚咚,人还没出现,已经连续翻了十几个。翻着跟头亮一下相,他又翻着跟头回到帘子后面去,继续咚咚咚咚,这时候你就发现帘子这一侧的观众全都站起来,走到另外一边,歪着头,想仔细看看帘子后面的高手。等他再度亮相的时候,观众已经开始大力鼓掌,我们就随着鼓点和观众的掌声,一起帮他数,33、34、35……他翻到第50个的时候会停一下,让人以为他不能再做了,然后忽然之间再继续翻,我们就接着数,51、52……观众这时候已经疯掉了,开始往台上扔钱。
到了60多个的时候,他开始故意翻得很慢,假装很累的样子,我们也跟着他的节奏慢慢地喊,69……70……他的最高纪录是一次翻了70多个。
结束之后,他会躺在地上大口地喘气,起来拿钱的时候,也是一副累到不行的样子。但我们都知道,以他的实力,这里面有一半是为了剧场效果,他其实没事。
在戏台上翻跟头
师父虽然最疼“小不点儿”,但在练功和演出的正事上对他一样严格。
有段时间师父去赌马,会带上我们几个人一起去新新饭店吃饭。每人一份叉烧饭,在我们眼中是无上的美味。一份叉烧饭里面大概会有5小块叉烧,我们舍不得吃,就把它摆在旁边,先舔一舔,再用米饭蘸着叉烧汁猛吃一大口,这就已经觉得很香了,慢慢地,咬一小口叉烧,再把它摆在旁边。他们还会配给你一半辣椒、一半芥末的料包,我们把这些佐料跟米饭搅和起来,也觉得很香。等吃到最后那一口叉烧时,简直觉得没有什么比此刻更幸福了。
跟师父出来吃饭本身已经是特别优待,我们谁都不敢有更造次的想法,每次都沉浸于研究如何把几块叉烧更好地分配在整个用餐过程中。但有那么一次,我们都在埋头扒饭,服务生从身边经过,忽然听到元文的声音,“再来一碗白饭。”
我们所有人都瞪大眼睛,他居然敢当着师父的面多叫一碗白饭?
只见师父把眼睛抬起来,在眼镜上方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
我们心里想,果然还是偏心他啊,但这样的话,岂不是下次我们也可以多叫一碗米饭了?
第二天,照例练习拉顶,一个小时结束了,大家都下来了,就听师父说,“哎?小不点儿,你回去,你白饭都多吃一碗,拉顶也再加一个钟头。”
在新新饭店,服务生还会不定时地推着点心车从旁边经过,“蛋挞,虾饺,马拉糕……”
每次我都在想,蛋挞、虾饺我都知道是什么,但是“马拉糕”是什么东西呢?听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有一天,又是元文,点心车经过的时候,他忽然抬手,“来一份马拉糕。”
说完这句话,他马上转头看师父,当下就“啊啊啊啊”地哭了出来。
我们所有人又震惊了,就见服务生刚把盘子给他摆上,他抓起马拉糕一边往嘴里塞,一边哇哇大哭,知道回去肯定会被罚,但是此刻食物的吸引力实在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