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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董卓入京

八月二十六日

二十九日

1

文武百官都在夜里被突然叫醒,按照太傅录尚书事袁隗的吩咐到夏门迎驾。黎明时分,他们终于看见了从北邙归来的一行。最前面是共骑一马的刘协和董卓,后面的小皇帝在马上昏昏欲睡。表情严肃的杨彪和吕布紧随其后,接着是沉默不语的袁绍和曹操。最后,是随行人员和凉州军将士,七零八落,无精打采。

天色已亮,羽林军熄灭了手中的火把。

皇帝的队伍停了下来,杨彪等人纷纷下马。官员们立即按照官阶高低自动排成两列,屏声静气,叉手而立。袁隗规行矩步,庄严肃穆地从中间向前走去。董卓仗着与陈留王共骑,原本想赖在马上,看见袁隗走来便立即下马,也叉手站到一边。袁隗却根本不看董卓,径直走到刘辩的马前跪下,朗声说道:“臣等恭迎圣驾!”

“恭迎陛下回宫!”文武百官也都纷纷跪下。

“请起!”刘辩的声音有气无力。

“殿下可好?”袁隗并不起身,又向刘协请安。

“有劳太傅惦记!”刘协却是精神抖擞。

袁隗微微愣了一下,这才起身说道:“天子还朝,依礼应由平城门进南宫。只是陛下鞍马劳顿,南宫也多有不便,不如直入北宫,太后也等在那里。臣等备有车辆,请陛下和陈留王上车!”

杨彪听了暗自点头。袁隗不愧是老官僚,虑事周到。夏门是洛阳的西北门,虽然不是正阳门,却最方便。由夏门入平朔门,就进入了北宫,确实省去许多时间,也免去许多尴尬,更避免了皇帝受惊。

刘辩却不动。那时还没有发明马镫子,除非武艺高强,一般都要借助上马石,此刻的小皇帝显然下不了马。站在不远处稀稀拉拉宦官群中的渠穆看出问题,便赶紧出列小步快走来到马前跪下。

“这位是……”袁隗问。

“小人尚方监渠穆。”

“渠监啊!老夫健忘。”

“不敢劳太傅挂心。”

这人有眼色!

袁隗不再说什么,上前一步扶着刘辩踏着渠穆的身体下马。董卓见状,也伸出双手将刘协抱了下来。渠穆起身,扶着刘辩登上从队列中驶来的马车,又不经意地回头看了北邙归来的那些人一眼。

他幸免于难,留在了宫中?曹操认出渠穆,略感诧异。渠穆却像没看见他一样,躬身倒退离开号称“天子之车”的辂车,转过身走到为陈留王准备的安车前,打算扶刘协上去。

刘协却笑了笑,自己上了车。

车驾在羽林军骑兵的护卫下缓缓启动,慢慢地驶进了夏门。袁隗毕恭毕敬地目送两辆车离去,过了老半天才回头,然后看着杨彪拱手说道:“诸位回天有力,请受老夫一拜!”

说完,他摆出就要跪下的架势。

“太傅折杀我等,万不敢当!”杨彪赶紧扶住。

“天不灭汉,送我天子还朝。”袁隗向天拱手。

“大汉威武,国祚绵长!”众人齐声相应。

“所以才有诸位这样的忠臣!”袁隗看着杨彪,绽开笑容。杨彪却拱了拱手说:“实在惭愧!天子和陈留王脱险,全赖本初、孟德和奉先等力挽狂澜。当然了,还有这位并州牧,太傅应该并不陌生。”

袁隗这才看了董卓一眼:“哦!”

“董卓参见太傅!”董卓躬身拱手。

“斄乡侯辛苦!”

袁隗的语气不咸不淡,也并不问董卓为什么会在这里。

董卓却立即嗅到了熟悉的气息。那是一种彬彬有礼的蔑视,并非刻意的冷淡和没有痕迹的敌意。这种态度来自书香门第对行伍之人的偏见,中枢文官对边陲武将的歧视,以及世家大族与生俱来的高贵感和优越感。但是董卓明白,现在还不是跟袁隗叫板的时候。他必须先在京师迅速站稳脚跟,摸清情况,再相机行事。

于是,董卓一反飞扬跋扈的常态,恭恭敬敬地叉手而立。

“天子蒙尘,必须有人负责。拨乱反正,必须赏罚分明。”袁隗依然无视忐忑不安的袁绍和吕布,看着杨彪表情严肃地说,“老夫对夜走北邙一事有个处分意见,不知诸位是否同意?”

“太傅总揽朝政,我等敢不承命!”杨彪说。

“那好。”袁隗勃然变色,“来人!将袁绍和吕布拿下!”

袁绍和吕布猝不及防,如遭雷击,在场的禁卫军则立即上前将他俩捆绑起来。杨彪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说。袁隗却很快就恢复了平静,看着中下级官员说:“天子受惊,需要调理,近日免朝。尔等长史、曹掾、郎官,当各司职守,勤劳王事,不得有误。”

“谨遵钧命!”中下级官员说。

“司空!”袁隗又看站在旁边的刘弘,“请司空和二千石以上且随老夫进南宫看看。”见刘弘点头,袁隗向他拱了拱手,然后意味深长地看着杨彪,“当然,还要请卫尉解除门禁。”

“谨遵钧命!”杨彪说。

果然百官之首,朝廷柱石。董卓想。

“慢!”一行人正要动身,却又被袁隗叫住,“典军校尉曹操护驾有功,应该重奖!”袁隗笑容满面,“孟德想要什么,尽管说!”

大家都看着曹操。

曹操却躬身拱手。

“请太傅恩准,让操现在回家。”

2

八月的朝阳把宫殿和庭院染得血红。袁隗和杨彪领头,司空刘弘和董卓等跟在后面走进门中。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尸体和残肢,以及斑斑血迹。杨彪不忍目睹,别过脸去。过了片刻,五花大绑的袁绍和吕布也被押了进来。袁隗脸色铁青,侧脸问道:“那两个呢?”

“这就将他们带来。”羽林军将领说。

五花大绑的袁术和张邈也被押来,跟袁绍和吕布站成一排。四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说话。杨彪顿时觉得尴尬之极,便看着袁隗拱手说道:“宫门失守,彪也有罪,请太傅处分!”

“文先啊,”袁隗叹了口气,“先善后吧!”

“诺!那就等清理干净之后,再待罪家中。”

袁隗正想说什么,却忽然愣住。

刘协孤家寡人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没人知道陈留王为什么会一个人来到这里,顶多猜得出是从复道过来的。实际上他和哥哥回宫后,太后就紧张兮兮地大呼小叫,又是传膳,又是沐浴,又是进水。宦官和宫女们乱成一团,没人搭理跟着进来的刘协。刘协不用请安,反倒觉得轻松,就溜达了过来。

“免礼!”陈留王对准备行礼的一众人等说。

“殿下还不歇息?”袁隗问。

“昨夜在并州牧的马上睡了一会儿。”

这位董侯来得好,他的话讲得更好。董卓立即觉得自己可以干点什么了,于是躬身问刘协:“殿下,臣可不可以问几句话?”

“你问!”刘协说。

袁隗等人当然都不敢反对,只好听之任之。董卓不紧不慢地走到那四个五花大绑的人面前,先环顾四周,然后看着袁绍说:“宫中俨然疆场啊!老夫都看得心惊肉跳。这些就是你们干的好事?”

“清君侧而已!”袁绍满不在乎。

“哦?你要何大将军密召我进京,就是要干这个?”

“那,那,那倒不是。”袁绍不由慌乱起来。

“请殿下看看这盛世奇观!”董卓回头对刘协说。

刘协四下张望,突然愣住,眼睛都直了。

墙角,一个宦官倒在那里。

众人立即明白有问题。杨彪赶紧走过去,拍了拍宦官的脸。宦官醒了过来,用手茫然地指着某个方向,然后垂下了脑袋。杨彪又赶紧去摸他的脉,过了一会儿,无奈地向众人摇头。

刘协轻轻地叹了口气,脸色凝重。

“那是什么人?”董卓轻声问刘协。

“掌玺小黄门。”

“掌什么玺?”

“传国玉玺。”

“秦始皇用和氏璧刻成,又从高皇帝那里传下来的?”见陈留王点头,董卓再问,“由这个小黄门保管?”

“是。他的职责,是人在玺在。”

“那就搜,看看在不在他身上。”

羽林军将领上前搜身,也无奈地向众人摇头。

“天命的凭证啊!没了传国玉玺,怎么当皇帝?”董卓毫不客气地看着众人。众人知道问题严重,都不说话。董卓便又看袁绍,不紧不慢地问道:“这是你干的第二件好事?”

“不不不!我只到了朱雀阙,并未进宫。”袁绍更加慌乱。

“这位想必是虎贲中郎将了。”从北邙回来的路上,董卓已从刘协那里大致了解到情况,便看着袁术问道,“宫门是你烧的吧?”

“烧是烧了,没有进去。”

董卓又看吕布。

“布去了北宫。”

董卓再看张邈,张邈满眼惊恐,董卓却只是撇了撇嘴。“骑都尉就不用问了,肯定会说没有进宫。哎呀,好好好,非常好!张让说他的同仁死了两千。两千啊,看来都是自杀的!”

所有人都不说话。

袁隗很清楚,事态的严重超乎想象,丢失传国玉玺更非死了两千宦官可比。这个问题不弄清楚,两个侄儿很可能性命不保。于是看着刘协问道:“敢问殿下,天子出走时,带玺了吗?”

“寡人不知,但应该没有。”

“是吗?”袁隗问。

“太傅,哪有天子随身携带传国玺的?”刘弘忍不住说。

“司空说的是。”杨彪说,“张让挟持天子是仓皇出逃,而且据他所说是要远走高飞,到人迹罕至之处,何必要玺?”

“张让的话,就可信吗?”袁隗说。

“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掌玺小黄门既然还在宫中,玺就不会被天子带走。”杨彪说,“只是,他为什么到了这里,玺又为什么离开了他,彪也回答不了,因为彪更不曾进宫。”

“看来,也只能去问太后。”袁隗哼了一声。

太后?哈哈!他们真会推卸责任。这个掌玺小黄门,难道是太后派遣出去的不成?董卓冷眼旁观,心中充满蔑视,也立即明白这些人惧怕什么,更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于是先看了看天,再看看袁隗和刘弘,然后看着杨彪问道:“卫尉,负责宫门出入?”

杨彪低头不语。

又问袁绍:“司隶校尉,负责京师治安?”

袁绍低头不语。

再问袁术:“虎贲中郎将,负责宫廷宿卫?”

袁术低头不语。

再问张邈:“骑都尉,统领羽林军骑兵?”

张邈低头不语。

吕布更加紧张。董卓却放过他不问,而是看着袁隗和杨彪,目光凌厉而语气平和:“原来这京师和陛下的安全,全归你们袁家和杨家管着啊!管得好!很好!怎么天子也丢了,玉玺也没了?”

袁隗和杨彪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董卓一声冷笑:“看来这地方,得由我接管!”

袁隗和杨彪沉吟不语,董卓笑着看了李傕和郭汜一眼。两个家伙会意,各自拎起一具尸体向大殿的窗户扔去,窗户破碎洞开。

“放肆!就不怕惊了殿下的驾?”见刘协只是微微一笑,董卓又训斥李傕和郭汜,“太粗鲁了,难怪我们凉州人总被看不起。也不想想这是什么地方!莫非你们真是羌胡之种,一点规矩都不懂?”

两个家伙赶紧躬身拱手谢罪。

“算了。董承部现在何处?”

“都亭。”李傕说。

“大军呢?”

“途中。”郭汜说。

“很好!”董卓点点头,再看袁隗等人。

袁隗和杨彪都不说话,刘弘更是仰面朝天。

“请各位公卿放心,董某定当不辱使命。”董卓立即将这沉默视为许可,“这四条汉子,自然也归我来关押审问。”他满脸堆笑,似乎看不见袁隗的脸色,却看见躲在暗处的渠穆目光炯炯。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槐树上站满了乌鸦。

但,没有蝉叫。

3

听完渠穆的报告,太后沉默良久。她万万没有想到,玉玺的丢失这么快就众所周知,还是刘协首先发现的。先帝在世时,自己只知道争宠,哪里料到会有天塌下来的事要她这妇道人家扛着呢?

何太后忧心忡忡,看了看旁边的门。

隔壁房间,刘辩正在酣睡。

渠穆轻轻咳嗽了一声。

“你有话说?”太后问。

“臣斗胆,敢问传国玺为什么要用玉?”

太后看看站在旁边的余忠,又看渠穆。

“君子比德于玉。”渠穆说,“故天命所系不在玉,而在德。当今天子孝悌仁厚,外宽内秀,实乃有德之君,何愁玺之不存?再说玉玺原本有七,传国玺并不常用。平治天下,有其余六枚足矣。”

咦?还有这番道理?也是。皇帝行玺可以策命王侯,天子行玺可以征召大臣,皇帝信玺可以调兵遣将……太后突然觉得打发这个家伙去南宫真是做对了。便又问道:“袁隗他们,也能这样想?”

“太傅怎么想,臣实不知。”渠穆说。

“那就去跟他们说。”太后吩咐。

“臣卑微,哪里跟太傅说得上话。”

“余忠!”太后又吩咐,“传旨,着渠穆为中常侍。”

“谢太后!”渠穆扑通跪下,“臣不敢奉旨!”

“嗯?”

“余忠是老前辈,臣岂敢越位?”

“这样啊!”太后的眉头舒展,“传旨,着余忠为大长秋,渠穆为中常侍。”大长秋是二千石的列卿,官阶高于比二千石的中常侍,实权却小得多。渠穆不得不承认太后到底是太后。

“谢太后隆恩!”渠穆和余忠一齐叩首。

“起来吧!”

两个宦官都站起身来。

“先帝在位时,中常侍多达十二人,现在都没了。”太后看着渠穆不无伤感地说,“你的长官少府卿,如今也空缺。不过大长秋例由宦者担任,少府卿却非士人不可。常侍,你看哪个合适?”

“此非臣敢妄言。”渠穆见太后特地使用了自己的新官职,便立即诚惶诚恐地回答,“先帝倒是召过董卓。没想到董卓却上书朝廷,声称凉州的部属不放他走,还说那些人都是羌胡,凶如饿狗,除了他没谁能够驾驭。现在拥兵进京,负责宿卫,只怕更不肯就职少府。”

董卓?太后的脸色一变。

渠穆也识趣地住嘴。这两天突发事件中最猝不及防的,就是董卓进京。谁都没想到,那个初入京师本该懵懵懂懂的外将,居然在顷刻之间就掌控了局面,还把袁隗抓捕的四个人也接管了。

啊,这家伙要干什么?

袁隗又会如何应对?

4

秦汉两代的最高司法机关只有一个,叫廷尉寺。到南北朝的北齐时才改名为大理寺,之后沿用到明清。关押二千石高官和重案要犯的诏狱,就设在洛阳的廷尉寺中。袁绍、袁术、张邈和吕布,分别关在通道两边的单人牢房里,两两相对,身子底下只有麦草。

几个狱卒没精打采地鱼贯而入。

“干什么来了?提审吗?”袁术傲气依旧。

“送饭。”一个狱卒说。

“你们廷尉寺的牢饭,我等朝官不吃!”

“罪人也算官?”狱卒说。

“不算吗?”袁术瞪着眼睛。

眼看弟弟又耍公子哥儿那一套,袁绍赶紧站起来打圆场,还很快就弄清了情况。饭是曹操送的,有酒有肉,没太傅府什么事。于是他从腰间解下玉佩,定睛看着狱卒后面的狱史。狱史蕞尔小吏,俸禄和官阶只有百石,诏狱的日常事务却都由他说了算。

“司隶有何吩咐?”狱史心领神会,走了过来。

“旁边有人看着,吃不下饭。”袁绍将玉佩递了过去,“这东西挂在身上,也不甚方便。”狱史接过玉佩看了一眼,笑眯眯地说:“长官出去之时,定当完璧归赵。只是,责任重大啊!”

“诏狱之中,难道还会有贼?”袁绍笑笑。

“那是,那是。”狱史也笑。

“就怕到那时,我自己都忘了。”袁绍又笑。

“小人一定提醒。”狱史笑容满面。他指挥狱卒打开房门,将饭篮送进去,再锁上门,又拱了拱手,这才带着下属离去。

吕布没想到袁绍还会干这事,既惊诧又兴奋,竟忘了吃饭。

张邈看出吕布的心思,笑了笑说:“奉先不必诧异,本初做过濮阳县长的。”汉代制度,大县长官叫县令,小县叫县长。濮阳以小县而为兖州东郡的郡治,袁绍在那里很是懂得了些人情世故。

他那个濮阳,跟我的九原一样吗?吕布想。

袁绍却没有看吕布。他走到墙角,从瓮中取出水洗干净手,然后端庄地坐下,从饭篮里取出酒食。陶壶里显然是酒,食盒里放着几样菜肴:鱼干、肉脯、鸡蛋和萝卜,还有胡饼。东西虽然平常,却深情款款。要知道,曹操也是一夜未眠刚刚到家,饭菜肯定是他让卞夫人匆匆忙忙赶出来的,这份兄弟情谊让袁绍差点就掉下眼泪来。

“阿瞒真小气!没有牛羊肉,酒杯也不配吗?”袁术叫道。

袁绍却心中一动。

古礼,有牛的叫太牢,有羊的叫少牢。

没有牛羊肉,那就是——无牢。

那么,没有酒杯呢?

勿悲。

原来如此!

“奉先!”袁绍抬头看吕布,“吃饱喝足睡一觉。出去以后,就去找孟德。这是你要做的第一件事。”

“为什么要找曹阿瞒?”袁术又瞪着眼睛。

“因为只有他能把我们弄出去。”

“嗤!”袁术撇了撇嘴。

“你不相信,就在这里待着好了。”袁绍懒得理他。

“且慢!”张邈说,“为什么是奉先去找孟德?”

“因为过不了多久,董卓就会把他放出去。”

“先放了奉先?本初你怎么知道?”张邈再问。

“孟德家的酒确实好!”袁绍答非所问。

5

东汉洛阳有二十四条街道,街道隔出的居民区叫里坊。每个里坊都有围墙和门,由里监门负责看守,实行早上开门傍晚关门的封闭式管理。张邈能夜访太傅,杨修能夜饮都亭,只因为其时已乱。

袁隗来见董卓,则是在午后。

董卓家住永和里,与袁府所在的步广里相距不远,都位于北宫的东边,上东门与中东门之间,是达官贵人集中居住之处。当然,董卓此时还只是二千石的并州牧,住宅无法与太傅府相比。但袁隗进去后却背着双手打量室内,叫着董卓的字称赞道:“仲颖,不错嘛!”

董卓毕恭毕敬地叉手而立。

“惭愧!拙荆和小董都是粗人,不懂修饰。”

小董?奔六十的人了,亏他想得出这自称。

袁隗笑笑,又亲切地问:“夫人也是凉州的?”

“是。胸无点墨,还不善女红。”

“凉州女子不让须眉,也是国之守臣。”

“太傅过奖!拙荆并不曾上过疆场。”

“哦!是吗?”袁隗有些尴尬。

董卓低下头,装作没看见。

“对了,仲颖怎么站着?”

“明公不坐,旧部岂敢僭越?”董卓依然叉着手。

袁隗听到这称呼,顿感宽慰舒坦。实际上,若非万般无奈,袁隗并不想屈尊来见这头白眼狼。想想看吧,他在南宫是什么嘴脸?但是没有办法。丢了天子,不抓张邈就无法撇清关系,也无法交代。抓了张邈,就不能不抓袁绍和袁术,以示一视同仁。谁想到董卓居然横插进来,自己则被高高架起,下不了台。好在此刻,这家伙依然严守着门生故吏的身份,说明还是懂规矩和讲道理的。这就好办!于是袁隗放松地在上位坐下,坦然让董卓在下位作陪。

“仲颖这些年,有如日之方中。”袁隗说。

“全仗明公提携栽培!”董卓拱了拱手。

“老夫何与!先帝慧眼识珠,仲颖自己努力。”

“旧部一定不负厚望,为国效劳。”

“那么,仲颖又为什么要违抗君命?”

“明公是说,先帝要旧部做少府的那件事?”董卓问,“少府位列九卿,天子近臣,荣耀之极。奈何一介武夫,岂敢尸位素餐。”

“那么,力所能及的,仲颖就不会推辞?”

董卓马上就听明白了。此刻的袁隗绝不会清算旧账,他这是准备用封官许愿来讲价钱。可惜,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于是满脸诚恳认真地回答:“敢不尽心!比如本初和公路这个案子……”

“不要谈!仲颖秉公办案,老夫应该回避。”

回避?秉公?事到如今,还装呢?

这些世家大族,都是伪君子。

伪君子是斗不过真小人的。董卓心里笑了,脸上的表情却更加地谦恭和严肃,完全是向老领导汇报工作的样子。

“吕布的事,总可以说。”

“请讲!”

“我正准备把他放了。”

董卓已经换成公事公办的语气。

“为什么?”

“首恶必办,胁从不问。”

“哦?”袁隗大出意外。他当然听得懂,不问胁从,其实是宣示必办首恶。释放吕布,则意味着要严惩袁绍和袁术。好嘛!自己放下身段并没有用,对方执礼甚恭则是装模作样,董卓已经把战场上兵不厌诈那套使出来了,而且得手。袁隗身上不禁冒出冷汗。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几上居然连酒都没摆。

窗户外面,倒是有人影晃动。

6

第二天依然晴空万里。卞夫人却没想到,夫君会带着自己和丕儿驾车来到黄河岸边。从北邙回来后,曹操先是昏睡一天,然后便跟她彻夜长谈,还特地点起了先帝赐给父亲的蜡烛。他说起了何进,说起了张让,说起了袁绍,甚至说起了吕布,当然也告诉她董卓曾是袁隗的门下,是一个秩比三百石不起眼的卑微小吏。

“他在司徒府中,得意吗?”

“这就不得而知了,那时我也才六七岁。”曹操说,“不过,想也想得出,他们袁家怎么会看得起凉州来的野人。”

卞夫人忽然掉下泪来。

曹操知道她想起了自己的身世。这个贤惠女人出身倡门,二十岁那年进了曹家。对外号称二夫人,其实是妾。曹操心想,我们曹家可不是袁家,丕儿也不会落得像袁绍。但他没说,也没吹灭蜡烛,只是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抚摸,让虚龄三十的卞夫人觉得自己水灵灵的。

但此刻,码头上的她却是满脸庄重。

“张让他们就是在这里投河的?”

“是。”曹操看着那些跳板,觉得恍若隔世。

“投河是什么意思?”曹丕问。

“跳进水里。”

“不会死吗?”

“会。除非你懂水性。”

三岁的曹丕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卞夫人从樽里舀出酒来,倒进杯中,递给曹操。

曹操把杯子举过头顶,诵道: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

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然后,他将酒倒进黄河。

黄河水没有任何变化,继续一往无前。

曹丕看得稀里糊涂。

卞夫人却隐隐觉得,曹操怕是要过自己的“黄河”了。

他要做的事情,没人能够拦得住。

但,如果跳进黄河,懂水性也不行吧?

7

袁隗在第二天再次登门,完全在董卓意料之中。

没想到的,是他还带来了几个绝色女子。

主意是许攸出的。或者说,是他从杨修那里得到的启发。袁绍和张邈入狱之后,这位老兄就惶惶不可终日。他很清楚,董卓其实是把袁绍兄弟当作了人质,要狠狠地敲诈勒索一把。许攸倒不怕做这种大生意。皇帝都敢换,还怕从诏狱里捞人?问题是他对董卓的要价完全心中无数,却清楚地知道对方的筹码——袁绍兄弟是袁隗抓的。袁隗如果不松口,就什么都谈不成,偏偏太傅又要装腔作势。

也只能干着急。

然而吕布被释放的消息传来后,许攸觉得不能再等。董卓这架势分明就是放高利贷的,时间越长利息越高。不过他首先要对付的却是袁隗,这件事实在找不到人商量。病急乱投医,许攸想到了人小鬼大的杨修。就算琢磨不出什么办法,摸摸杨家的底也好。

小酒肆里,杨修却说出四个字——妇人之仁。

“妇人之仁?”许攸想了片刻,恍然大悟。结果太傅府里,袁绍和袁术的妻妾子女跪了一地,围着袁隗夫人号啕大哭,全都寻死觅活的架势。“叔公大义灭亲,苦了我等妇孺。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让我们孤儿寡母可怎么办?都是袁家骨血,还有吃奶的娃娃哪!”

一个婴儿还当场啼哭起来。

其他女人更是哭得昏天黑地。“老夫人!为了袁家子孙万代,太傅有啥磨不开脸的?列祖列宗在上,太傅想想办法吧!”

袁隗只好再来见董卓。

绝色女子,则是许攸的灵感。

董卓恭迎在庭院门口。东汉时期京师的大户人家,实际上生活在三重围墙里。最外面是洛阳城墙,中间是里坊的里墙,里坊里面还有各家各户庭院的院墙。墙边多半都种着树,董家也一样。

树影婆娑,董卓的面目更加模糊。

“旧部该死,竟劳明公再访。”董卓叉着手。

“仲颖这是什么话!”袁隗呵呵大笑,称呼也更加亲切,“尊夫人不在府上,大嫂怕你饮食起居无人照料,让老夫送了几个来。”

树影里,是若干如花似玉的妙龄女郎。

董卓却问:“人呢?”

袁隗懵圈:“在这里啊!”

“抱歉抱歉!旧部不是问,哎呀,其实吧——啊,来了。”

袁隗扭头,看见李傕和郭汜押来两个五花大绑的人。

“明公,这个叫张璋,这个叫吴匡。宫门的火就是他们放的。”

“那是应该捉拿归案。”袁隗说。

“旧部却一直下不了手,他们与舍弟董旻情同手足啊!但是明公做出了表率。家里人都能抓捕,把兄弟又算什么?太傅请放心,董卓不是徇情枉法之人,也要秉公办案,大义灭亲。”

袁隗顿时目瞪口呆。

董卓依然叉手而立。

但他明白,自己再也不用惧怕袁隗了。

至于绝色女子……

哈哈!当然得笑纳。

要不然,怎么好意思?

8

吕布出狱以后,匆匆忙忙见了曹操一面,便去了兵营。其实就算他不来说,曹操也不会坐视不管。只是自己人微言轻,跟袁隗和董卓都无法直截了当。再说,有些事情急不得也急不来。就像酿酒,酒曲不能错,时辰也得刚好。如果没有足够的酝酿,呵呵!

第三天早上,他觉得可以也应该去见杨彪。

“北邙之事,多亏仲父出手相助。”曹操看了几旁一眼,恭恭敬敬对杨彪说,“家酿薄酒,不成敬意。”

几旁,摆着曹操带来的酒樽。

这可是好东西,确实好。

站在旁边的杨修忍不住咽了口水。

“孟德客气了。同舟共济,理所应当。”杨彪笑了笑,“不过现在想起来,还是后怕,尤其是孟德要张让举起剑来的时候。”

“他不会伤害主上的。”曹操十分淡定,“仲父应该还记得先帝的话吧?张常侍是我公,赵常侍是我母。这样算下来,张让是当今天子祖父辈了。虽非骨肉,其实相连。操看不懂的是董卓。”

“哪里看不懂?”

“张让跟操算账,他为什么要插手?”

“也许是喜欢多管闲事。”

“张让只要操,他为什么要再加两个?”

“也许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为什么又说要把奉先留下?”

“也许是喜欢那‘人中吕布’。”

“仅仅这样吗?”

“不是吗?”

“但愿。”曹操叹了口气,看着杨修,“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杨修哪里敢接话,只是看着酒樽,一言不发。

“死里逃生,孟德变得多愁善感。”杨彪笑着说。

“非也。死过一回的,倒不再怕死。只是心里难过。”

“太傅要大义灭亲,谁也不好拦着。再说孟德不是讲公义吗?”

“于公,司隶不可无人。于私,本初度日如年。”

“也是。可惜,何进任命的,被张让撤了。张让任命的,被本初杀了。孟德啊,我今待罪在家,闭门思过,哪里管得了许多?”杨彪笑眯眯地看着几上的果盘,“来来来,吃个桃子。”

“还没过季啊?”曹操笑了笑。

杨彪拿起桃子看看说:“是,烂了,只能扔掉。吃李子吧!”

“不了,谢过仲父!”见杨彪歪头看自己,曹操笑了笑说,“我们老家的民谚道,桃养人,杏害人,李子树下埋死人。”

“是吗?哦哦!”杨彪仍然笑容满面。

他们当然都不知道,某人此刻正被吕布埋在李子树下。

9

曹操前脚刚走,杨修后脚就溜了出去。上次的酒没喝完,存在了小酒肆里,他当然惦记。结果,守株待兔的许攸非常高兴。好酒不断从樽里舀出倒进杯中,杨修终于醉得七歪八倒,摇手拒绝说:“不能再喝了。不能,不能。再喝,要被打断骨头的。”

“打断了还可以再接起来。”许攸坏笑。

“也是。”杨修端起酒杯,想想又放下,“谁的骨头?”

“我的,我的。”许攸赶紧赔笑脸。

杨修折断一根筷子,看着许攸说:“接得上吗?”

“接不上。要不,讲故事?”

“故事?什么故事?谁的故事?”

“曹孟德啊!”

“为什么要讲他?”

“他不是去你们家了吗?”

“谁说的?我说了吗?”

“没有。就算曹操去了,谅你也不知道。”

“谁说的?我就站在旁边。”

“那可不就有故事了?”

“故事,故事就是……”杨修口齿不清,只好拿起酒杯,换过来换过去,“桃子烂了只能扔掉,改吃李子。”

许攸皱眉,歪着头想不明白。

“哎呀!李代桃僵啦!真笨!”杨修生气。

许攸站起身来,拔腿就走。

杨修猛醒,看着许攸的背影,打了自己一耳光。

10

“李代桃僵?”袁隗看着许攸问。

“应该是。”

“桃在露井上,李树在桃旁。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袁隗吟诵起乐府歌诗,又皱着眉头说,“什么意思?找个人来替罪,还是曹操自己去换他们?就算他跟本初情同手足,那也顶替不了啊!”

“杨修人小鬼大,他的话不可作正解。”许攸说。

袁隗双眉紧锁,踱了几步,忽地恍然大悟。

“啊!莫非要让曹操接替司隶校尉?”

“本初危矣!”许攸猛醒,大惊失色。

这还用得着你提醒?袁隗想。袁绍兄弟起兵,卫尉杨彪只是守住平城门,如意算盘再清楚不过:事情成了有暗助之功,没能弄成也无失职之责。结果由于夜走北邙,迎回天子,他反倒成了功臣,曹操就更是功莫大焉。倘若两人联手,不难想象,朝廷将不再姓袁。

此人心机颇深,不可不防!

当然,任命司隶校尉,照理说要由上公与三公会议。但是大将军何进死了,太尉由幽州牧刘虞兼任,形同虚设,司徒丁宫在上个月被免职,自己这个太傅又要回避。如果司空刘弘提出动议,何太后肯定恩准。毕竟,她的宝贝儿子还朝,曹操居功甚伟。再说袁绍能以中军校尉而职掌司隶,曹操这典军校尉又怎么不能?

袁隗陷入沉思。

管家却进门通报,曹操求见。

“这个时候,他来干什么?”许攸说。

“让他等着!”袁隗顿了一下,“不,有请!”

很快,曹操被带了进来。

“孟德在北邙受惊了,老夫正要去慰问呢!”袁隗伸出双手扶住了准备下拜的曹操,满脸和蔼可亲。曹操却非常清楚,自己是不受欢迎的人——袁隗并没有请他坐下,也没有吩咐管家上酒。而且,在曹操长揖之后,老头马上就问:“孟德来访,有什么事吗?”

“请赏。”见袁隗果然无意留客,曹操也干脆开门见山,“三天前太傅在夏门,不是说过要重奖吗?”

当然!当然说过。

“好好好!孟德想要什么,尽管说!”袁隗笑容满面,“西园八军闲置无用,也该散了,是得有所安排。”

“启禀太傅,操并无此意。”

“那么,孟德要的是……”

“恳请太傅进宫请旨,释放本初、公路和孟卓。”

袁隗大出意外,看了许攸一眼。

“曹孟德,八月份就给鸡拜年?”许攸冷笑。

“不知子远这话什么意思?”曹操面不改色。

“抓捕本初他们,正是太傅亲自下令,难道忘了?”

“怎么会?”

“那么孟德此举,岂非要太傅出尔反尔?”

“太傅出尔反尔,对曹操又有什么好处?”

“袁家四世三公,全凭为官清正立于朝廷。如果徇私枉法,势必朝野侧目,舆论哗然,本初他们也只怕永无出头之日。”许攸说。

“然后呢?”

“司隶校尉职位空缺,正好取而代之。”

“哈哈哈哈!”曹操不顾此刻是在袁隗府里,放肆地笑了,“司隶校尉?官太小!我还想做三公呢!怎么,不相信吗?”

许攸愣住,张口结舌。

“子远,你怎么能这样说话!”袁隗皱了皱眉。

“太傅!”曹操不再看许攸,“家父任太尉时……”

“哦,哦!那时老夫已不是司徒。”

“却还是后将军。所以,操如果自居子辈,当不算唐突。”见袁隗并不反对,曹操便接着说:“太傅!大义灭亲固然高风亮节,亲亲相隐却也是圣人的主张。若无亲亲之爱,何来王道仁政?再说了,这件事原本由张让引起。张让不杀大将军,本初他们又岂会起兵?矫枉过正而已,更兼事后也有补救。功过原本就可相抵,深究则不利于朝廷的安定。另外,操还有句重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请直言相告!”袁隗说。

“太傅严于律己,已为百官表率。此其一。”

“二呢?”

“如果过于执着,反倒显得矫情。”

袁隗愣住,半天说不出话来。

11

“昨天放了吕布,今天该放孟卓了。”

诏狱牢房里,袁术阴阳怪气。

张邈心中一动,但忍住没说什么。

“不可能。”袁绍却斩钉截铁地说。

“也对,孟卓又不是蠢货。”袁术撇嘴。

“吕布也不是,董卓更不是。他很清楚蠢货有蠢货的好处,也有蠢货的用处,至少可以当枪使。如果此人不但无谋,而且有勇,那就是杆好枪。何况吕布再蠢,自己的利害关系总还算得清。”

袁术又撇了撇嘴。

“公路自己想吧,我大汉最能打仗的都有谁?”袁绍笑笑,然后自己回答,“董卓的凉州军,丁原的并州军。并州军中谁是骁将?不是丁原吧?他可没这能耐。收买了吕布,最起码也少了个对手。”

“所以送他人情?”张邈问。

“没错。吕布是太傅抓的,却是董卓放的。所以嘛,如果太傅与董卓当真翻脸,并州军站在谁一边便不难想象。”袁绍点点头,“但这只是用意之一。其二是暗示太傅,你能抓,我能放。”

“也能不放?”张邈恍然大悟。

“如果愿意,还能往死里整。”袁绍平静地说。

“白眼狼!”袁术咬牙切齿。

“岂止白眼狼!简直狡如狐,猛如虎,毒如蛇,一步一鬼,两面三刀,六亲不认。”袁绍眼前浮现出几天前的场面,“张让要孟德拿命换天子,他为什么提出再加两个,只留下吕布?这倒也罢了,只当是乱开玩笑。但是接到天子以后,他为什么不退兵?那些兵为什么突然就冒了出来?两宫的防务和我们的案子,又为什么要接管?当初可能只是想趁火打劫,现在恐怕胃口更大。此人的心思转得那么快,机会抓得那么准,太傅和卫尉未必都是对手,何况……”

“明白了。袁家的忠犬把牵绳套在了主人脖子上,旁边的猎人又岂会出手。”张邈一声长叹,袁绍却点了点头,“所以得靠孟德。今日之事远不如北邙凶险,他会有办法的。不审不判只送饭,则正好说明有斡旋的余地。只是我们不能坐等,必须有所作为。”

“开饭了。”狱卒数人又鱼贯而入。

“滚回去,老子不吃!”袁术显然明白了袁绍的意思,跳起来大声吼道,“看什么看!告诉你,他们两个也都不吃!”

“对,不吃!”袁绍和张邈一齐响应。

“这可是太傅府送的。”狱卒说。

“太傅?我还是太岁呢!”袁术牛皮哄哄,“给我回去告诉太傅和董卓,我们绝食了。等一下!顺便再说一句,好好喂我的鹰,不得有半点怠慢!谁敢亏待它,出去以后把他脑袋拧下来。”

12

“绝食?”斜躺在榻上的董卓看着前来报信的董承。

董承是凉州军团中为数不多的非凉州人之一,却跟出生在凉州的李傕和郭汜一样,与董卓建立了君臣关系。东汉时期人们的家国观念与后世不同,他们以大汉为天下,州郡为家国。所以,李傕和郭汜都只认董卓不认皇帝。董承受到信任则有两个原因:他姓董,是董太后的侄子;且精明能干,智商远在其他部属之上。

进京之后的情报工作,就交给了董承。

董承不知道自己送来的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董卓的心情却显然很好。昨天晚上,他已经享用了袁隗的一番好意,许攸挑选的这几个绝色女子也分明受过培训,十分善解人意。因此听了这消息,董卓便神清气爽地安步当车,非常惬意地走到同在永和里的杨府。

“君侯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

杨彪客气地迎进董卓,然后分宾主坐下。袭封了临晋侯的杨彪跟董卓一样也是侯爵,但位列九卿,秩中二千石,董卓则只是二千石的州牧,官阶略低。这样坐,应该说既礼数周全又恰如其分。

“文先客气!”董卓满面春风,“董某是个武夫,不懂规矩。再说要是互称君侯,也不好说话。随意一点如何?”

“也好,将军,请!”杨彪看了看几上。

董卓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北邙归来就该去劳军。失礼了,见谅!”杨彪说。

“哪里话!”董卓放下酒杯,“自古行商拜坐贾。实不相瞒,董卓三十年不曾进京,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黑啊!还请多多指教!”

“不知有什么事情可以效劳?”杨彪问。

“比如袁本初他们这个案子,就不知如何是好。”

“啊!杨彪正好奇怪,将军为什么要接?”

“纯属多管闲事,就像在北邙。”

“既然是闲事,那就让它闲着。”见董卓奇怪地看着自己,杨彪又指了指几案上的果盘说,“仲颖吃个果子。”

“还真不习惯。肉倒爱吃,嘿嘿!”董卓笑笑。

“吃果子对身体好,不过要看时令。”

“不知此话怎讲?”

“比如桃子过季了,就吃李子。”

“原来如此!”董卓当然不懂李代桃僵,但是换个果子吃,这意思还是懂的,便笑笑说,“看来卫尉府里果子挺多。自己种的?”

“府里没有果园,得到南市去买。凉州果树多吧?”

“我们凉州军只会打猎打仗,种果树却是不会。”

“也好!秋天正是驰骋猎场的季节。”杨彪笑笑,又说,“袁公路可是爱打猎,走到哪肩膀上都架只鹰。这回也带进去了?”

“应该没有,嘿嘿!”

两个人又说了一阵闲话,董卓这才起身告辞。不过,杨彪的态度已经十分清楚,该怎么办也了然于心。更让他高兴的是,回到府邸后又看见曹操竟然已经等候多时。这就用不着绕弯子打哑谜了,便开门见山地说:“曹孟德,你我都是痛快之人,有话就直说!”

“遵命!请君侯释放本初、公路和孟卓。”

“名不正则言不顺。有什么名目吗?”

曹操早就想好了。太傅把自己架在了高处,得去搭个梯子,董卓放人也得有个交代,便道:“护驾有功,功过相抵。”

“要说护驾,袁绍无法与孟德相比吧?”

“君侯不也是让功之人吗?孝桓皇帝时,因破羌平叛有功,朝廷赏赐双丝细绢九千匹,君侯全部分给部下,寸丝不留。”

“这事你也知道?三十多年了!”

“曹操虽然愚钝,也懂得见贤思齐。”

“好好好好!”董卓心里舒坦,却并未放松警惕,又问,“九千匹双丝细绢,怎么比得上司隶校尉?”

“曹操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

“袁绍如果伏法,孟德岂非正好取而代之?”

“莫非这是君侯的安排?”

“有人这么想。”

“此言差矣!本朝的官有三种。一种是买来的,一种是论资排辈熬出来的,还有一种是像君侯那样,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博来的。曹操虽然无能,想做的却是后面这种。”

“是吗?”董卓定睛看着曹操。

曹操摸摸鼻子,没打喷嚏。

成大事者,必须长得丑。

董卓点了点头。

“好吧!那么袁术和张邈,又何功之有?”

“都有亡羊补牢之心,将功补过之意。”

“那又如何?”

“不妨放他一马,以观后效。”

“戴罪立功?”董卓的目光又锐利了,“孟德果然才思敏捷,竟然想出这么多说法,佩服!”

“君侯过奖,昨晚才想出来的。”

“是吗?”董卓又定睛看着曹操,“知道孤为什么要让出那九千匹双丝细绢么?车马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此孤之愿,看来也是孟德所愿。只是如此大案竟没有可杀之人,讲不过去吧?”

“君侯善用奇兵,自然早有伏笔,何劳越俎代庖。”

早有伏笔?哈哈哈哈!

这家伙可以重用。

至于董承,就看过会儿袁隗来了,他知不知道该怎么说。

13

袁隗从来不曾像今天这样沮丧和狼狈。狱中那三个人绝食的消息传出以后,袁绍兄弟的妻妾们不顾礼法冲了进来,乌泱乌泱跪了一地号啕大哭,连夫人和许攸也都跪下。袁隗却怒气未消咬牙切齿。“董卓忘恩负义,已欺我两回,难道还可再三?”

许攸长跪不起,看着袁隗说:“罪人绝食,有蔑视朝廷之嫌,可以用刑的。三木之下,何求不得?一旦铸成铁案,永世不得翻身。上次曹孟德来访,出门时留下一句话:到底是太傅府,用蜃灰刷墙。小人思来想去,总算想明白了。他说的是,不能只顾表面光鲜。”许攸伏地叩首,泪流满面:“事急矣!请太傅三顾董府!”

袁隗只好硬着头皮再去永和里。

董卓依然谦卑。他恭恭敬敬迎进袁隗,请太傅在正中坐下,自己则退到旁边叉手问道:“旧部还有事未了,明公可否稍候?”

“这样啊?那么老夫回避。”

“明公言重。旧部哪有事情要瞒,又岂敢瞒太傅!”董卓道,然后不管袁隗是否如坐针毡,满脸肃杀地问董承,“我军都进城了吗?”

“还没有。”董承答。

“嗯?”

“人太多。一窝蜂全都进来,怕惊扰百姓。”

这小子果然聪明,答得漂亮!董卓心里很满意,脸上却仍然没有任何表情。“那你们是怎么安排的?”

“分批进城,每天两三千。”

“三天了。这么说,加上孤带来的,人数已经……”

“过万。”董承答。

袁隗心里一惊。

董承又说:“再加上何进部和并州军……”

“并州军?”袁隗忍不住问。

“是。”董卓恭恭敬敬看着袁隗,“旧部本是并州牧。”

“哦,哦!也是。”袁隗无话可说。

“南北两宫的防务,也已由并州军接管。”董承继续汇报,“吕布见过了中常侍渠穆,常侍托吕布向君侯致意。”

袁隗心里又一惊。

“公卿百官可好?”

“安然无恙。”董承说,“都亭、郡邸和文武百官府上,都有我军严防死守,闲杂人等断不敢进出骚扰。”

“那也不能惊了朝廷大臣。”董卓说。

“不会。”董承说,“我军只在暗处,大臣行动自由。卫尉与司空书信人情往来,小人都只看在眼里,并不敢阻拦盘问。”

袁隗心里再一惊。

“如此甚好。”董卓说,“还有吗?”

“诏狱的人犯今天绝食。”

“混账!”董卓怒喝。

袁隗闻言大惊,董承也吓了一跳。

“审都没审,岂能称为人犯?”董卓怒道。

“属下失言,君侯恕罪,太傅恕罪!”董承叉手躬身。

“算了,下去吧!”董卓吩咐。

董承行礼,然后倒退着离开。

袁隗完全明白,董承的汇报工作是演给他看的。可惜他不能撕开假面具,也知道自己大势已去。那人刚才说的郡邸,其实是各州郡的驻京办事处。看来,仅仅三天时间,董卓便已经全面控制京师。再不服软认㞞告饶,不但袁绍兄弟性命不保,自己也难逃厄运。

老太傅摇摇晃晃站起来躬身长揖。

“明公何以如此?折杀旧部了。”董卓装模作样一把扶住。

“请仲颖放了本初、公路和孟卓。”袁隗流下眼泪。

“怎么?不秉公办案?”董卓故作惊讶。

“老了,心软。”

“明公吩咐,董卓敢不承命。但,人是太傅下令抓的。”

“老夫现在就下令放。”

“如此这般,岂非显得朝廷没有法度?”

“你说如何是好?”

“从来恩自上出。”

“老夫这就去宫中请旨。”

“明公可能忘了。”董卓呵呵一笑,“本朝自有制度,即便天子的诏令也得有人副署。太傅要避嫌,大将军已死,太尉远在幽州,司徒目前空缺,只剩下司空刘弘。但他这个人……”见袁隗用疑问的眼光看着自己,董卓笑笑,从怀里掏出一块绢帛交给对方。

“这是他疏文的抄件。”董卓说。

消息如此灵通,莫非中常侍渠穆也……

袁隗顾不上多想,飞快地看了帛书一眼。

果然,奏请曹操为司隶校尉。

李代桃僵?哼哼!

老夫这就进宫。

14

袁绍、袁术和张邈都没想到,提审竟会在当天晚上。走进廷尉寺大堂后三人更是大吃一惊:北面台上正中坐着袁隗,董卓和杨彪分别坐在他的左右,台下矮榻上还居然坐着面无表情的曹操。

这是什么架势?

曹操却在接到通知时就明白了,董卓已经跟袁隗达成交易,而且希望迅速了结,否则不会连夜提审。只是这案子太大,必须遵守法定程序,还必须审得光明磊落,这才拉上了杨彪。杨彪不糊涂,也从来不愿当出头鸟,自然只肯作陪。袁隗要避嫌,董卓其实也要避,这才合谋让曹操当主审官。曹操倒是正想借此机会帮袁绍脱身,只是越想帮忙就越要审得严肃认真。两个人能不能配合,就全看默契了。

“孟德,开始吧!”袁隗吩咐。

“遵命!”曹操说,“不过,启禀太傅,依律当验明正身。”

“验!”袁隗批准。

曹操却不开口,而是低头看着几上的木简。

装什么鬼?袁术嗤之以鼻。

大堂里一片寂静。

过了片刻,曹操缓缓抬头看着张邈,问道:“你是张邈?”

“是。”张邈回答。

“被捕前职任羽林军骑都尉?”

“是。”

“职责何在?”

“拱卫天子。”

“那你还在京师杀人?”

张邈目瞪口呆。

“跪下!”曹操一声断喝。

张邈扑通跪下。

曹操又看袁术。

袁术傲然回视。

“姓名报来。”曹操说。

“不知道!”袁术答。

“官任何职?”

“不知道!”

“犯何事由?”

“不知道!”

“都不知道?跪下!”曹操扔出一片木简。

“不跪!你又是谁?官任何职?凭什么来问我?”

曹操坐直了身子,笑而不答。袁隗却站起身来,向天拱手:“皇帝和太后有旨,着典军校尉曹操主审南宫被烧被毁、两千宦官被杀失踪一案,太傅袁隗、司空董卓、卫尉杨彪监审。”

袁术垂头丧气,不再说话。

“廷尉寺正监何在?”曹操问。

“小吏在,请吩咐。”

秩六百石的廷尉寺正监回答。

“违抗旨意,咆哮公堂,该当何罪?”曹操问。

“依大汉律……”

“跪下!”不等廷尉寺正监说出,袁隗立即猛喝。

袁术不敢再惹是生非,扑通跪下。

原本已经跪下的张邈气都不敢出。

曹操这才看着袁绍。

听见“司空董卓”四个字后,袁绍就知道形势已变,也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应对,便不等曹操开口就主动说道:“罪臣袁绍,被捕前职任西园军中军校尉,又任司隶校尉。”说完自己跪下。

已经落座的袁隗松了口气。

曹操却站起来走到一侧说:“奉旨问!”

袁隗等人听见这三个字,也都起身。董卓站在曹操的上首,袁隗和杨彪站在对面。空空如也的台上,似乎有皇帝和太后的眼睛。

这时,就连袁术也低着头,不敢嚣张。

“奉旨问!”曹操不看袁绍而看着对面,“本月二十五日,尔等起兵于都亭,攻承明门,杀宫中宦官,系受何人指使?”

“无人指使,都是袁绍一人所为。”袁绍回答。

袁隗脸上出现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

“羽林军骑都尉张邈是你召唤?”曹操又问。

“是。他是胁从。”

“虎贲中郎将袁术呢?”

“也是。”

“丁原属下吕布?”

“更是。不过,他不是已经释放了吗?”

董卓脸上出现一丝难得见到的尴尬。

“说的是。来人!”曹操吩咐,“给袁术和张邈松绑!”

几个狱卒过来,解开了那两个人身上的绳子。

“没你们的事了,站到一边去!”曹操又吩咐。

袁术和张邈大感意外,赶紧站到两边,还叉着手。

正中地上,跪着五花大绑的袁绍。

“奉旨问!”曹操看着袁绍,“此事你是如何谋划的?”

“没有谋划。”

“那么,为何要选在本月二十五日?”

“没有挑选,只因那天张让杀了何大将军。”

“大将军于你,有私恩?”

“没有,志同道合而已。”

“什么志同,什么道合?”

“翦灭宦官。”

“宦官于你有私仇?”

“没有,只有公愤。不过说来话长,不能跪着。”

“来人!”曹操吩咐,“扶他起来。”

两个狱卒过来,将袁绍扶起。

“宦官为乱,由来已久。滔天罪恶,罄竹难书。”袁绍从容不迫地开始演讲,“远的不说,就说孝桓皇帝延熹九年,有个名叫张成的江湖骗子为了显示自己神机妙算,竟然唆使儿子杀人。实际情况是此人与宫中宦官过从甚密,事先知道朝廷即将大赦,这才敢犯此重罪。司隶校尉李膺勃然震怒,不顾赦令将张成父子处死。宦官怀恨在心,也畏惧天下士子的浩然正气,竟诬告李膺等诽讪朝廷,疑乱风俗,致使二百多读书人被捕入狱,书名公府,禁锢终身。当时,本案主审官曹操只有十二岁,可能并不清楚,但三位监审应该记忆犹新。”

“不!主审记得。”曹操说。

“记得就好。”袁绍说。

“还有吗?”曹操问。

“有。”袁绍继续说,“孝桓皇帝驾崩,先帝以侯爵继位,也只有十二岁。中常侍曹节等矫诏杀太傅陈蕃和大将军窦武,又诬陷李膺等要夺取汉家江山,致使一百多读书人被杀,六七百人禁锢,天下英雄和有识之士几乎被悉数戕害,国家栋梁和朝野精英所剩无几。”

“确实。”杨彪忍不住说了一句。

“请问各位,这难道不是公愤?”袁绍说,“先帝驾崩,张让等又兴风作浪,竟然在宫中谋杀大将军,是可忍孰不可忍!袁绍愧为司隶校尉,理当以李膺老前辈为表率,为国家除此祸端,以期永宁。此事从头到尾都是我一人所思所想,所作所为,与他人无关。倘若主审与监审禀告天子与太后,以为触犯刑律,则任杀任剐,无怨无悔!”

大堂里一片寂静。

“袁绍,你说完了?”曹操问。

“多说无益。”

“那好!主审也已问完。”

“就问完了?”袁隗有点不敢相信。

其他人也面面相觑。

只有袁绍看懂了这位主审官的用心,默然不语。

“抱歉,抱歉!”曹操拍拍脑袋,又说,“奉旨问!”

所有人都不知道他要问什么,不由得紧张起来。

“奉旨问太傅袁隗!”曹操说,“抓捕袁绍等人,可曾请旨?”

“啊!不曾。臣向天子和太后请罪!”袁隗叉手。

“奉旨问司空董卓,释放吕布,可曾请旨?”

“倒是不曾。臣请罪!”董卓叉手。

“奉旨问卫尉杨彪,太傅袁隗不经请旨即抓捕二千石高官,司空董卓不经请旨即释放未审之人,作为本案监审,你可知情?”

“这个?”杨彪张口结舌。

“前者知,后者不知?”曹操问。

“正是。臣也该请罪!”杨彪叉手。

“多谢三位上官,曹操这回是真问完了。”曹操换成了作为下级的谦恭态度,“却不知刚才所问,可有错谬?”

“没有。”杨彪首先表态。

“没有。”董卓接着表态。

“没有。”袁隗最后表态。

“可有遗漏?”

“也没有。”三个人一齐说。

“既无错谬,又无遗漏,曹操作为主审,便可裁决。”曹操也不管那三人如何反应,径直走到当中宣布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以过为罪,国之不宜。袁绍、袁术和张邈应予当庭释放!”

15

第二天,八月二十九日。

官复原职的袁绍在他的司隶校尉府请曹操喝酒。两个人的心情都很好,说起头天晚上的庭审更是乐不可支。袁绍指着曹操说:“曹孟德啊曹孟德,你可真行,俨然太史公《酷吏列传》中人物。袁公路那家伙向来桀骜,太傅和我都让他三分,倒被你收拾得服服帖帖。”

“他那是自找的。”曹操淡淡地说。

“就不怕吓着我们?”

“本初也是吓得着的吗?”

两人都笑,也都为双方的默契感到欣慰。

“奉旨问,可曾请旨,也亏你想得出。”

“小巫降厉鬼,只能请大神。”

“斯可谓‘挟天子以令公侯’也。可是你也不想想,哈哈!一审即结案,还当庭释放,难道就不需要请旨?”

“也是啊!”曹操装糊涂,“那我该进宫请罪吧?”

“算了吧!”袁绍笑,“只怕新任司空就不同意。”

“怎么?说我呢?”

董卓只身一人昂首阔步走了进来。

袁绍和曹操赶紧起身迎上前去。

董卓倒是毫不见外,大大咧咧自己走到上座坐下,还招呼袁绍和曹操都坐。他也只字不提下狱出狱,反倒聊起四天前的事:“那天晚上在北邙,你们两个落在后面交头接耳,都议论什么呢?”

袁绍正在想董卓是怎么进来的,听这一问猝不及防,便不假思索地回答:“当时惊魂未定。说了些什么,现在完全想不起来。”

“是吗?孟德呢,也想不起来?”董卓又看曹操。

“记得。”曹操坦然答道,“我们在议论司空。”

“哦?议论孤什么呢?”董卓果然大感兴趣。

“当时司空痛斥朝廷大臣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因此我俩便胡乱猜测君侯要是有了机会,将怎样整顿乾坤,重振纲纪。”

“猜出来了吗?”董卓兴趣更大。

“诚如本初刚才所言,惊魂未定之际,猜不出来。”

“呵呵呵呵!”董卓心想,你这家伙可真会说话,也真够维护你那好朋友的,便笑眯眯地追问,“现在惊魂已定,就猜得出来了吧?”

“惭愧,更猜不出。”

“嗯?”

“惊魂已定,那还猜他做甚?”

“哈哈哈哈!”董卓觉得自己更喜欢曹操了,便将身子前倾,看着那两人说,“老夫此番来,正要与你们商量。吾家仲舒有言……”

“吾家仲舒?”袁绍皱了皱眉。

“对啊!董仲舒,不是我们董家的吗?”董卓并不在意袁绍哭笑不得,也没注意曹操怎么想,只管自己说下去,“吾家仲舒有言,君为臣纲。这个纲,就相当于军中之将吧?”

“呃,也可以这样说。”袁绍答。

“好!兵㞞㞞一个,将㞞㞞一窝。将㞞,能打仗吗?”

“当然不能。打败仗的,都是将不行。”袁绍说。

“那么,天下治不好,是臣不行,还是君不行?”

“这个?”袁绍张口结舌。

“将不行要换将,君不行该如何?”

“司空!司空不会是要……”袁绍有点紧张。

“哈哈!你猜对了,孤正是要换皇帝。”

“君侯!”袁绍猛地直起身子。

“本初莫非又惊魂未定了?”董卓嘲讽地问。

“司空!君侯!董……”袁绍不知该怎么说。

董卓却很淡定,自己从樽中舀出酒来喝。

袁绍和曹操互相看了一眼。实际上这时的两人,都有如遭雷击又茅塞顿开的感觉。曹操对于董卓的想法倒并不惊讶——陈留王的资质远胜小皇帝,这连傻子都看得出,令人诧异的是那逻辑和说法。将不行要换将,君不行该如何?话糙理不糙呀!

原来这武夫很有头脑,要不就是悟性好。

粗人的直觉,往往更接近真理和真相。

袁绍想的却是这几天的屈辱。昨天晚上,袁隗把两个侄子都叫到身边,详详细细讲了自己的三顾董府,最后伤心至极地说:狭路相逢勇者胜。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何况我等!只不过此番交涉已让老夫颜面尽失。天下和袁家的事,就靠你们兄弟了。

此仇非报不可,袁绍咬牙切齿。

问题是,为什么呀?

现在明白了。那家伙很可能在北邙,就已经起了不臣之心。当今天子不如陈留王,只是其一。陈留王号称董侯,则是其二。董仲舒都算董家人,董太后当然就更是。但深层次原因,恐怕还是换皇帝最能立威。皇帝都能换,还有何不能?皇帝是董家人,朝廷又姓什么?

碍事的,就是袁家和杨家。

不过,董卓并没有吃柿子拣软的捏,而是直接向树大根深的袁家发起进攻。这倒是始料未及,却不能不佩服他的胆略。也是啊!四世三公的袁家如果垮了,杨家和其他人甚至都不用再费心思。

量小非君子,先得沉住了气。

“司空,话不能这么说。”袁绍尽量让语气平和,“三纲者,除了君为臣纲,还有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若如司空刚才所言,君不行就要换君,那么,父不行岂非要换父,夫不行岂非要改嫁?”

“笑话!”董卓瞪着眼睛,“父死子继,世袭之道。先帝并非孝桓皇帝之子,怎么也继位了?换父?你们早已换过!”

曹操心里突然敞亮:有道理啊!

“司空,这太过分了!”袁绍却怒火中烧。

“哪里过分?”董卓问。

“废立之事,岂容妄议!”

妄议?老子还要妄动呢!

董卓大感意外,怒不可遏。实际上,他之所以在袁绍出狱第二天就来谈换皇帝,是因为在他看来,经此一役袁隗已断了脊梁,而袁绍则应该感恩戴德,没想到碰了钉子,于是怒吼道:“说是来商量,那是看得起你,不要给脸不兜着。老子要做的事,谁都挡不住。不识抬举的东西,当真以为董卓的刀不快吗?”

说完,解下佩刀来拍在几上。

没想到袁绍忽的一下站了起来,也解下佩刀横在胸前,满脸冷笑直视对方,“天底下,就只有司空的刀快吗?”

董卓瞪着袁绍,袁绍也瞪着董卓,谁都不动。

曹操却摸摸鼻子,大声地打了个喷嚏。

听见这声音,董卓和袁绍都看着他。

“袁本初,你想干什么?”曹操捂着鼻子呵斥道,“别忘了,这里可是你的司隶校尉府,有这么待客的吗?”

当然没有。谁让他不请自到,还反客为主。

董卓却马上听懂了弦外之音:这地方是袁绍的。深入虎穴,不可动粗。便收回怒气,拿起几上的刀漫不经心地摆弄。袁绍也迅速读懂曹操的暗示: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于是他后退几步,左手取下挂在旁边的司隶校尉节高高举起,右手横刀在前,倒着走出去。

“司空息怒!”曹操这才向董卓下拜。

“息怒?”董卓大笑,“怎么,我发脾气了?”

“没有,司空器量如海。”

“孤倒是奇怪,有这么待客的吗?”

“他是司隶校尉。”

“那又如何?”

“参加朝会,照例后到先走。”

“还有这一说?”

“是。昂然径去,不辞而别,正是此仪。”

“那他刚才跟孤较劲,又是怎么回事?”

“书读多了。”

“那又怎样?”

“官越做越大,人越变越蠢。”

“哈哈,这倒有趣。”董卓忍不住笑起来,“所谓士族,就是这种人吧?难怪守个宫门,天子也丢了,玉玺也没了。”

曹操笑了笑,不置可否。

“那你们家呢?”董卓又问。

“家父也曾位居太尉,可惜是买来的,还只做了五个月。”

“老夫实在喜欢你这样说话。那你说,该拿袁绍怎样?”

“袁绍惊弓之鸟,多半已畏罪潜逃。”曹操说,“不过,此人不识大体是真,妄起反意则不会。如果下令追捕,只怕狗急跳墙。袁家自高祖袁安始,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天下。他们经营既久,自然盘根错节。即便日薄西山,成事不足,那也败事有余。一旦蜂起,太行山以东将不为明公所有。故以操愚意,不如宽大为怀,予以安抚。”

“孟德所言甚是。”董卓忽然叹了口气,“孤也知道,治国平天下不能靠武夫,得靠士人。本初昨夜所说,其实深得我心。老夫已经与太傅联名上书,请拜颍川韩馥为冀州牧,宗室刘岱为兖州刺史,陈留孔伷为豫州刺史,东平张邈为陈留太守。李傕和郭汜那些家伙,只能当看门狗,登不了大雅之堂。本初嘛,渤海太守如何?”

“操替本初叩谢司空!”曹操俯下身子。

“那你自己呢?”

“家父避难谯县,正想去看望。”

“就不想也弄个‘后到先走’当当?”

“想!要说不想,是伪君子,何况家父还任过此职。”

“老夫就喜欢你说真话,可惜袁本初把节带走了。”

“重新再做倒也无妨。”曹操轻描淡写地回答,董卓则兴趣盎然地等着他往下说,“但如果乘人之危,那就是小人。”

“好!不过,孤有件事要你做,不得推辞!”

“司空吩咐!”

“替老夫维持治安,孤不能让人说‘将㞞㞞一窝’啊!”

“这可不是曹操的职责。”

“让你做城门校尉就是。”

城门校尉?曹操非常清楚这个职位的分量。它和司隶校尉的官阶完全一样,都是比二千石,却管着洛阳的十二座城门。当年,孝桓帝驾崩没有子嗣,便是城门校尉窦武与窦太后定策禁中,迎先帝于河间而入继大统。任命曹操担任此职,等于把洛阳交给了他。

“司空器重,敢不承命。”曹操低头,“只是……”

“什么?”

“司空的部将,不是操管得了的。”

那是当然,董卓拿起几上的刀。

“给你。只要出示,如孤亲临。”

“遵命!”曹操接过董卓的佩刀。

董卓忽然觉得累了。他很不习惯京师上流社会的正襟危坐,也不喜欢那些人彬彬有礼背后的钩心斗角,只有这个曹操还算可人。即便如此,他也保持着警惕。荒野上的狐狸,从来就是半睡半醒的。

于是,走到门口,董卓突然回头。

“对了,有个问题,孤一直想问你。”

“请问!”

“你到底为什么要刺杀张让?”

曹操摸摸鼻子,打了个喷嚏。

16

离开司隶校尉府,袁绍并没有仓皇出逃。他回到家中,不慌不忙做了交代,又脱下袍子交给许攸,让他带给曹操,还附了一首诗:

邙山风雨骤,我去君且留。

他年难堪日,仍共万里舟。

一切处理停当,袁绍这才骑着马到了上东门,把司隶校尉节挂在了门楼上。他要告诉世人,自己光明磊落,不是畏罪潜逃。当然他也相信,今日之事必将轰动一时,并流芳百世。

果然,正史《后汉书》为袁绍隆重地记下一笔:

横刀长揖径出,悬节于上东门而奔冀州。 YiMEzLpwocj0bRVowm95L5fvtu6V/VPIoeUCbP6CX76xFMtrNSmsopSaufIXSu2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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