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曹操?”
“是。”
“字孟德?”
“惭愧。”
“四十几了?”
“三十五。”
“不像。”
“长得丑。”
“能比孤还丑?”
“比不上。”
“嗯?”
“君侯威武!”
“哈哈哈哈!”董卓笑了。此刻他已在北邙安营扎寨。巨大的封土冢前,士兵们正在生火做饭。篝火熊熊,火上或者烤着猎物,或者架着锅。炊烟袅袅,所有人都各忙各的,没有谁往这边看。
雨停了,也没有云,月亮则还要到子时才会升起来。
星光下,坟茔座座,林木森森,鬼影重重。
董卓坐在墓碑前,隔着篝火凝视曹操。
“现任何职?”
“典军校尉。”
“你来传诏?”
“是。着并州牧董卓退兵。”
“传谁的诏?”
“陛下。”
“哈哈哈哈!陛下?”董卓狂笑,“来人!”
天子在此?曹操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且慢!”董卓眯起眼睛,“曹孟德,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北邙,先帝和王侯将相的殡葬之处。”
“风水宝地啊!只是少不了孤魂野鬼。”
什么意思?难道……
曹操与董卓相遇并非意外,完全就是自讨苦吃。在朱雀阙前听了吕布的报告,他马上就断定情况属实,因为消息来自朔平司马。洛阳七座宫门都由秩千石的司马负责,朔平正是北宫的北门。至于原本在南宫的天子和陈留王怎么会到了那里,则肯定是走了复道。复道就是连接南北两宫的空中走廊,上面有屋顶,两边有窗户,设计意图原本为了遮风避雨和隐秘安全,现在却成了挟持天子的秘密通道。
这个动作不但为袁绍始料未及,也未必在张让的计划之中。看来多半是:由于尚书台失守,张让无法号令天下,只能铤而走险。然而从南宫走复道出朔平门,那就是要再走夏门或者谷门,出洛阳城继续往北。洛阳城北是北邙,北邙之北是黄河,张让他要去哪里?
但不管怎么说,找到天子都是当务之急。
拦住董卓也很重要。曹操告诉袁绍,当年窦武军临阵倒戈,并不仅仅因为张奂站在宦官一边,更因为天子在对方手里。董卓这人久经沙场,深知攻守之法。京师虚实不明,他绝对不敢轻易进城,今晚也必宿北邙。如果与天子相遇,没准就不是谁的张奂,而是……
曹操清楚地记得,话还没说完,天上便又一声炸雷。
倾盆暴雨将三个人都淋成了落汤鸡,雨中的袁绍愁眉苦脸。曹操知道他已经明白其中的利害,便建议他和吕布赶紧去杨府,请出卫尉协同行动,寻找天子,自己则去拦截董卓。这当然吃力不讨好,甚至还有风险。但是袁绍已经闯下大祸,不能再把他推向风口浪尖。苍天有眼,曹操其实心软,跟他有过肌肤之亲的女人都知道。
可惜此刻,邙山上连女鬼都不见,却有董卓。
而且他还要说,少不了孤魂。
一个小宦官被带了过来。
“刚才对孤讲的,再给这位官长说一遍。”
小宦官浑身哆嗦,说不出话来。
“说!陛下在哪?”
小宦官开始结结巴巴地讲述。他语无伦次,前言不搭后语,曹操却听明白了。张让带着皇帝和陈留王出朔平门之后,果然再出谷门往北走。他们全都身着蓑衣步行,后面有一辆装着东西的人力车,车上蒙着油布。避过阵雨进入北邙,天就黑了,也没有月亮。
“小人便与他们走散……”
“够了。”
董卓笑眯眯地看着曹操。
“典军?”
曹操无话可说,但也放下心来。
董卓那句“现任何职”是故意问的吧?是啊,小小一个典军校尉传的什么诏?猎物都是自己掉进陷阱的,那个猎人却好像还要玩什么游戏。他从篝火前站了起来,走过去捏了捏小宦官的脸蛋。
“细皮嫩肉啊!”
不知什么时候围过来的部将和士兵一齐哄笑。
“多大了?”
“十六。”
“什么时候净身的?”
“两年前。”
“很好。”董卓笑容可掬。
“君侯,干脆赏给我们玩玩。”人群中,一个名叫李傕的凉州军官嬉皮笑脸地嚷嚷,还边说边摇晃身子,简直就是显摆邪恶。曹操记住了那张兽脸,发誓总有一天要把它变成胡饼,上面撒满芝麻。
“你们不饿啊?”董卓瞪着眼睛。
“大头小头都饿。”另一个部将说。这个家伙叫郭汜,比李傕还要不堪入目,连胡饼都做不了,只能直接埋到地里做肥料。
所有人又都哄笑。
董卓却突然变脸:“拖下去!洗干净了再烤。”
“君侯饶命!君侯饶命!”小宦官跪倒在地。
“阉过的小公鸡,好吃。”董卓满脸狞笑。
李傕和郭汜他们又哄笑起来,却都不动手,任由那小宦官趴在地上瑟瑟发抖。凉州人喜欢烤全羊,小宦官却不是羊羔,也不是獐子或野兔。野兔和野鸡此刻正架在旁边的火堆上,香味飘了过来。
董卓又坐回原处,还往篝火里扔了根树枝。
演给我看的,曹操心里明白。接下来,就该拷问为什么矫诏以及受何人指使等等。看他们配合的默契程度,这样的“人肉宴”应该设过多次,很难想象有多少人能够不被吓得魂飞魄散。
还不到月亮升起的时候。
他摸了摸鼻子,喷嚏却没打出来。
“杀人如杀鸡啊!”曹操长吁,“可惜用了牛刀。”
一片沉默,无数眼睛。
“他就是个孩子,又没惹谁,犯得着吗?”曹操撇了撇嘴,定睛看着董卓,“思来想去,也只能说君侯嗜血成性,禽兽不如!”
“大胆!你敢骂孤!”
“直言相告而已。”
“这么说,孟德倒是值得孤用牛刀了?”董卓高兴起来,看了看四周,然后眉开眼笑地说,“要不你挑一把?”
“花拳绣腿,曹操倒是会点,却还没愚蠢到以卵击石。”曹操看都不用看就知道,那些凉州军部将和士兵们会是什么表情。他不紧不慢走了过去,在董卓对面坦然坐下,也扔了根树枝到火里。
搞什么名堂?董卓斜着眼睛。
树枝很快就被吞噬,篝火更旺了。
“众人拾柴火焰高,不是吗?”曹操说。
“这么说,你是来拾柴的?”
“当然!操既为天子而来,也为君侯而来。”
“嘿嘿!你怎么个为孤而来?”
“请先把那小宦官放了。”
“孤要是不放呢?”
“恕不与禽兽说话。”
浑身湿透的袁绍和吕布匆匆赶到杨府,却被杨修恭敬地引到客厅并且告知,他的父亲刚刚服了药,要静养少许。袁绍和吕布只好喝着仆人送来的热汤,枯坐等候。直到室内掌灯,杨彪才出现。
袁绍和吕布赶紧起身。
“有劳二位久等,抱歉抱歉!”杨彪连连拱手,“好在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此刻最是让人神清气爽。我们到园中走走?”
“卫尉!实不相瞒,绍等有急事相告。”
杨彪平静地点了点头,并没有表现出惊讶的神态,而是客客气气地请袁绍坐下慢慢说。这让袁绍不能不佩服老官僚的处事沉稳,同时也怀疑他的服药静养是装模作样。但是,当袁绍说“天子出城,不知去向”时,杨彪却表示完全不能相信,口气也不容置疑:“司隶,此事绝无可能!禁卫军南军可是一直守着平城门。”
这话有道理。平城门乃正阳之门,最为尊贵,又与南宫宫门只有咫尺之遥,才是天子出城应该走的。袁绍只好解释:“陛下是由朔平门出宫,再走谷门出城,同行的还有陈留王。”
“本初何以知之?”
“朔平司马所言,谷门候所证。”
谷门候就是谷门的负责人。东汉洛阳十二城门,除平城门属卫尉管辖外,其余十一座都设有职在守候的城门候,隶属城门校尉。不过谷门虽然不归杨彪负责,出了事情却还是可以过问。
“那么,谷门候为什么不阻拦?”
“六百石的小吏,哪里敢问中常侍?”袁绍摇头苦笑,“再说当时数十人都穿着蓑衣,等到认出天子和陈留王也来不及了。”
“中常侍领着?”
“是。他们其实是被张让挟持。”
“张让?他在宫中如鱼得水,为什么要挟持天子出走?”
“自然是狗急跳墙!”不敢坐下的吕布忍不住插嘴。
“原来如此!那么请问,谁逼他了?又是谁在承明门放火?天子和陈留王,究竟是被张让挟持出宫,还是被那火、那箭、那些尸体吓跑的?此事鄙人既然不曾预闻,自然也不知计将安出。”
袁绍无言以对,只好一声长叹,低下头去。
“本初啊!”杨彪见袁绍如此,便换了称谓和口气,“鄙人今天又读了《尚书》的《康诰》这篇,有句话值得深思。”
袁绍当然清楚,像他们这样世代读书做官的大族,都靠一部儒家经典安身立命,汝南袁氏是《周易》而弘农杨氏是《尚书》。不过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谈学问?也只好虚应一声:“愿闻其详!”
杨彪从袖子里掏出木简,交给袁绍。
袁绍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着:
天畏棐忱 民情大可见 小人难保
袁绍抬起头来,满脸不解。
“修儿,给司隶讲!”杨彪吩咐。
“天命无常,诚则能辅。小人之心,易知难安。”杨修说。
“正是如此,本初应该知道如何处置了。”
“明白!袁绍告辞!”
“修儿,送客!”
吕布虽然听不懂这些话,杨彪不肯援手的意思还看得出,便看了袁绍一眼,准备行礼。没想到袁绍却说:“绍有一问,可否?”见杨彪坦然点头,便说:“明日朝会,不知卫尉到哪里面君?”
“北邙。既然出谷门,当然是走北邙,过黄河。”
“张让过黄河干什么?”
“我们一起去问问他,不就知道了?”
袁绍先是一愣,然后与吕布一同躬身拱手。
“不过,容我稍做安排。”杨彪叫出秩六百石的公车令,吩咐这个下属传令禁卫军封锁所有宫门,任何人不得出入,一切事宜均待天子还朝再说;又看了看一直垂手而立的杨修,要他好好在家待着,认真读书,不得乱跑,这才领着袁绍和吕布稳步走出门外。
三个人一齐上马。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星星从飘散的云里露了出来,凉风送来如水的秋意。杨彪看了看天,又看了看远处,笑着对袁绍说了一句:“公路放的火,应该被这雨浇灭了吧?”
你就能找到天子?袁绍低头不语。
他也不相信,杨修会老老实实在家待着。
曹操坐在火前,又打了个喷嚏。
你这人有病啊?董卓想。
“好吧,孤饶他不死。”
“还要善待。”曹操得寸进尺。
“弄点吃的喝的,但不能让他跑了。”董卓吩咐。
两个士兵懒洋洋地踱过来将小宦官带走,还没变成胡饼和肥料的李傕和郭汜也无趣地离开,篝火前只剩下两个人。
“现在可以说了吧?”董卓道。
“诺!敢问君侯,外将私自带兵进京,是何等罪过?”
“诛灭三族。”董卓朗声答道。
篝火好像被吓了一跳,火苗蹿得老高。
“不过,孤是奉诏而来。”
没有反应。
“怎么?要看看吗?”
董卓从怀里掏出了帛书。
曹操站起来,走到董卓面前拱了拱手,恭恭敬敬接过帛书,连连后退几步,然后看都不看一眼就扔进火里。
火苗蹿得更高。
“假东西,不看为好,烧了更好。”曹操平静地说。
“放肆!凭什么说是假的?”
“天子尚未亲政,太后力主安静,岂会召外将进京?君侯这密令是何大将军的吧?此事天子不知,太后不晓,因此是矫诏。”
咦?矫诏的明明是你,怎么……
“曹操身上并无诏书,因此也没有罪证。”
董卓忽的一下站了起来。他觉得今天真是活见鬼了,京城里怎么会有这种人?信口雌黄还强词夺理,耍起赖来脸皮比老夫还厚。董卓甚至都不想掩饰自己对这稀罕物件的好奇,干脆绕着曹操转圈,很不礼貌地上下打量,心中刮目相看,眼里满是狐疑。
曹操却是一脸的真诚和无辜。
“君侯不觉得带着那东西很危险吗?”
“嘿嘿!这么说,你倒真是为孤好?”
“曹操原本就是为君侯而来。”
“烧了就安全?”
“退兵更好。自古勤王之师,使命已毕就得离开京城,否则便有谋反嫌疑。但若火速退兵,则仍不失封疆大吏,一方诸侯。”
“呵呵!然后你们就来查案?”
“如蒙不弃,愿随君侯同去并州,誓共死生。”
“誓共死生?哈哈哈哈!”董卓笑了。他当然清楚,曹操这番说辞全是胡扯。使命已毕就得离开京城?老子还什么都没干呢!不过何进已死,再扯这个很没意思,不如先答应下来,退不退兵看情况。于是慨然允诺:“好!孤看你是条汉子,准了!”
“谢君侯!”
“客气了!不过,好不容易来一趟,总得转转。”董卓示意曹操跟他走,走了两步又回头,“听说袁本初风流倜傥,一表人才?”
“是。姿貌仪容,天下无双。”
“堪比子都、宋玉?”
“不可比。子都心险,宋玉体柔。”
“可惜见不着了,孤不是要退兵吗?”
“操要追随君侯去并州,也来不及跟他辞别。”
“那是,那是!”董卓看了曹操一眼,“其实孤也以貌取人,只是相反,知道为什么啊?男人太俊了,还能有出息?恐怕难!不信你看我手下,有长得像人样的吗?可是怎么样呢?咹?呵呵!所以,”董卓凑过来得意洋洋地耳语,“成大事者,得像你我。”
曹操的鼻子又痒了。
黄河岸边的官家渡口,跳板连接着码头与河岸,在涨水期也仍然很长。站在码头望去,对岸模糊不清,让人想起《庄子》所言: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
壮哉!哗啦啦的黄河水啊!
张让却没有赏景的心情。
袁绍兄弟胆敢起兵,还居然火烧宫门,完全出乎意料。卫尉杨彪仅仅守住平城门,则给了出逃的机会。可惜事发突然,什么都来不及提前准备,也只好在此坐等,希望能够拦截过往的船只。
杨彪、袁绍和吕布却带着官员和士兵找到了这里。
张让笑了。他挥了挥手,宦官们立即分成两拨,有的拔出刀封住码头的入口,另一拨将小皇帝和陈留王团团围住。
“反贼!你已经走投无路,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吕布策马上前,立在岸边喊话。
隔着跳板,张让在码头上提剑傲然而立。
“再不放了天子,此刻就要你狗命!”
吕布伸出长矛。
“竖子,休得无礼!”
与此同时,一只手戟打在了长矛上。吕布差点就震落马下,赶紧抓住马鞍。杨彪和袁绍大吃一惊,都扭过头去,这才发现董卓和曹操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悄然来到了岸边,后面还跟了十几个骑兵。
什么情况?杨彪与袁绍互相看了一眼。
董卓却不看他们,只是得意地微笑。
吕布重新坐稳,然后用长矛将手戟挑起,扔了过去。
董卓举剑一把接住。
狼崽子!这种家伙,老夫喜欢。
“此人是谁啊?”董卓悄悄问曹操。
“执金吾丁原手下吕布,字奉先。”
“闻名已久,并州军骁将。”
董卓点了点头,以欣赏的眼光看着吕布。
他当然看得出,吕布也对自己顿生敬意。
码头上,张让却举起剑来。“知道这是谁的吗?”他冷冷看着杨彪和袁绍,“何大将军的。可惜啊可惜!”
“张让!不要做诛灭三族的事!”杨彪惊呼。
“笑话!让等若想谋反,还用等到今天?”张让凄怆地说,“天子当然要还朝,我们也不打算负隅顽抗,只是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把曹操交给我。”张让显然也看见了董卓和曹操。
“荒唐!孟德乃朝廷命官,凭什么交给你?”
“不交吗?他自己走过来也行。”
“张让,你不要痴心妄想!奉先箭无虚发,顷刻取你性命!”
“尔等散开!”见吕布张弓搭箭,张让命令其他宦官,又解下皇帝身上的蓑衣,将他抱在自己的怀里,“射吧!射啊!”
“张让!你敢挟持天子,不要命了?”杨彪惊叫。
“你们想过要我活吗?抱着天子又如何?天子从生下来起,就是我抱着长大的。陛下,还记得吧?”
小皇帝刘辩点了点头。
张让却唱起歌来: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子生莲花蕊,鱼戏莲叶间。
刘辩很享受地闭上眼睛。
旁边,陈留王刘协的眼中含着泪花。
“我当大汉天子如何了得,原来是个娃娃。”
董卓对曹操耳语,曹操的眼泪却差点就掉了下来。二夫人卞氏哄丕儿睡觉,唱的就是这首歌。
“常侍,有话好商量。”杨彪的态度软了下来。
“没什么商量!说吧,换,还是不换?”
“不换!堂堂大汉天子,才换个什么典军校尉!我说常侍,你这买卖做亏了,应该再加两个,把奉先留下就行。”董卓叫道。
什么意思?看热闹不嫌事大?曹操觉得不是。
“你是什么人,管的什么闲事?”张让大声问。
“并州牧董卓,见过常侍!”
董卓又换了语气和嘴脸,还在马上拱了拱手。
“不加!我只要曹操!”张让叫道。
“你这阉贼,好不会做生意。”董卓撇了撇嘴。
“我们的恩怨,关你什么事!”张让瞪着眼睛。
“君侯,只要能换回天子,曹操愿意赴死!”曹操滚鞍下马,准备往前走。董卓却策马数步,挡在了曹操的前面。
“慢!张让,孟德与你有何冤仇?”董卓喊道。
“问他自己!”
“君侯!常侍与操确实有仇。今天我去他府上行刺了。”
“你还会干这个?你来见孤,不是也要……”
“张让府上,岂能与君侯营中相提并论?曹某人还没有蠢到这个地步。”曹操苦笑,看着董卓,“实不相瞒,操与常侍并无私仇,是要讲公义。宦官乱政久矣!不诛首恶,天下难平。不过事虽未遂,仇怨已结。常侍如果定要取操的性命,给他就是。”
码头上,张让的身体好像动了一下。
“好!是条汉子!孤为你奏乐送行!”董卓也刮目相看。他用剑敲击铠甲,发出有节奏的声音。曹操在铿锵有力的敲击声中,走过肃然起敬一齐拱手的杨彪、袁绍和吕布,走上跳板,昂首阔步。
“停!”张让突然大喊,“解剑!”
一个宦官飞奔过来将曹操解下的佩剑取走,曹操继续前进。
“停!”张让突然又喊,“脱鞋!”
嗯?曹操犹豫。
“天子在此,你想剑履上殿吗?”
也是。曹操脱鞋,然后继续前进。
“停!”张让突然又喊。
什么意思?曹操止步。
张让挥了挥手。几个宦官从码头上抬出三个酒樽,走过来放在了跳板中间,又抬出陶罐,在跳板上浇油,然后退回码头。
“后退!”张让说。
改主意了?曹操一愣。
“带上你的鞋子!”
曹操拎起鞋子,连退三步。
“再往后退!退!退!退!”
退就退。曹操一直退回岸边。
张让挥挥手,宦官将火把扔了过去。
浇在跳板上的油燃烧起来。
过了一会儿,酒樽爆炸,火光冲天,跳板断裂。
“曹孟德,你我私仇就此了结。”
“承让!”曹操拱了拱手,将鞋子穿上。
“不过公仇还在。我两千多同仁无辜被杀,这笔账这么说?”
“常侍想要怎么算?”
“你亲手杀了袁绍。”
灯架上,烛光摇曳。
熏炉里,香烟缭绕。
袁隗放下手中的蓍草,吩咐下人叫等候多时的张邈进来。
蓍草是一种多年生直立草本植物,可以药用。从周代起,它的茎便被用来占卜。具体方式,是把长短蓍草各二十五根混在一起,先取出任意一根放在旁边,再随意将剩下的四十九根分堆,最后根据剩下六根的排列组合,来判定事情的吉凶。这种古老的占卜方式,恐怕也只有汝南袁氏这样世代研究《周易》的才能掌握。
张邈被带了进来,叉手而立,气都不敢出。
叉手,是汉代表示恭敬、臣服、畏惧和请罪时的姿势。
袁隗并不抬头,只是看着几上。
“骑都尉深夜来访,有什么要老夫效劳的吗?”
“邈等闯下大祸,特来向国老请罪!”
“是吗?呵呵!负责宫廷安全的虎贲中郎将放火,纠察京师地区不法行为的司隶校尉杀人,保卫皇家的羽林军骑都尉丢了天子。你们让老夫怎么说?孟卓啊,你交的可真是好朋友!”
袁隗还是低头看着几案上的蓍草。
“否(读如痞)卦?”张邈瞅了一眼,问道。
“孟卓对《周易》很在行啊!”
“不敢在太傅门前弄斧。”
“那么孟卓应该知道,否卦的《彖(读如团)辞》怎么说。”
“小人道长(读如掌),君子道消。”
“为之奈何?”
“当然得让君子道长,小人道消。”
“说得好!来人!”
卫士们涌入。
“将张邈拿下!”
“常侍为什么要杀本初?”
“因为他是首恶。”
“为什么要曹操来杀?”
“因为你讲公义。自己的主张,应该自己践行。”
曹操哑口无言。
张让冷冷地看着曹操。
袁绍下马,走上前去,看着码头上的张让。
“孟德杀了袁绍,天子就能还朝?”
“当然!”
“跳板都断了,怎么过来?”袁绍冷笑。
“拆他几块板,重新搭起就是。”
“好!现在就搭,让袁绍过去,任杀任剐!”
嗯哼!这家伙不是花架子?董卓眼睛一亮。
“我不动手杀你。两千多条人命,你一个人还不起。”见袁绍撇了撇嘴,张让冷笑,“再说了,杀你也是私刑,讨不回公道。所以,必须让那个讲公义的来杀。”说完,他抱紧了小皇帝。
“那好,请常侍将剑还来!”曹操说。
“不必,可以用袁绍的。”张让又笑。
曹操无计可施,双拳紧握。
袁绍解下佩剑,双手捧着,向曹操低头。
“好,非常好!接过来吧!”
张让的眼中充满快意。
“慢!”吕布下马,走到袁绍旁边大声说,“此事我也有份,要杀便一起杀了。”说完解下佩剑,双手捧着,向曹操低头。
可以啊!董卓眼睛又一亮。但是他没想到,杨彪也下了马,走到吕布旁边解下佩剑,双手捧着对曹操说:“那就再算上杨彪好了。宫门失守,导致伏尸两千,杨彪也该死。”
曹操向杨彪躬身拱手。
“好好好!都是汉子。老夫要是不管,倒成妇人了!”董卓兴奋得眼睛发亮,竟也翻身下马,走到袁绍跟前。
太傅没看错人,召他进京是对的。
袁绍惊喜地看着董卓。
董卓却似乎看不见袁绍眼中的求援信号,只是从他手里拿起剑来抽出看看,说了声“好剑”便反手插在地上,将剑鞘还给袁绍。然后又走到吕布和杨彪面前,如法炮制。
三柄剑插在了地上。董卓点头,然后看着河上大喊:“张让!他们都愿意死,你说杀哪个啊?还是都杀了?”
袁绍大失所望,咬牙切齿。
“那是曹操的事,但袁绍非死不可。”
“你这阉贼,总算学会做生意了。”
张让抱紧小皇帝,冷笑。
董卓对袁绍摊了摊手,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
袁绍气得把脸别了过去。
“曹孟德,请!”董卓抬手。
“该动手的不是我,是他。”曹操摇了摇头,然后不管那四人目瞪口呆,隔空喊话,“张让!既然想弑君,有种就举起剑来!”
这简直就是疯了。袁绍还只是两眼圆瞪,杨彪却声色俱厉:“曹操你不要胡来!刚才那句话已是大不敬。只不过,此乃非常之时,可以姑且不论。但,如果天子不测,必以弑君之罪诛你三族。”
说完,看了看地上插着的三柄剑。
董卓又笑了,吕布却是斜着眼睛。
曹操对杨彪低声说:“操的胆子还没有大到可以包天。”
张让虽然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却知道肯定发生了什么,便决定静观其变,没想到曹操继续喊话:“张让!你到底有种没种?”
“没有!我们宦官,哪有种?”
董卓哈哈大笑,曹操满脸通红。
“再说,我等从未想过要弑君。”
杨彪狠狠地瞪了曹操一眼。
曹操摸摸鼻子,没打喷嚏,定住神继续问。
“那么,有没有胆?”
“没有,早被吓破了。”
“那好,廉耻总有吧?”
“更没有。我们这些人,在士大夫面前可曾真正有过尊严?尊严都没有,要廉耻干什么?倒是你曹操,有没有种,有没有胆,又有没有廉耻?如果有,少说那么多废话,现在就杀了袁绍!”
“可以,但有条件。”
“笑话!你还讲条件?”
“当然。因为愿意赴死的有三个人。”
“那我不管!”
“张让,听听何妨?”董卓插嘴了。
“好,你说!”
“让我问三个问题。答得上一个,我杀一个。答得上三个,我杀三个。三个都答不上来,或者你答错了,都不杀。”
“哼!都说曹操狡诈,果不其然。”张让冷笑。
“此话怎讲?”
“我怎么知道你问什么?要是谁都答不上来呢?”
“如果连我都答不上来,就不算。”
“曹孟德,你也学会做生意了。”董卓兴高采烈,“好好好,这办法好!我说张让,不,常侍!啊,君侯,这个你得答应!”
“等一等!不算是什么意思?”张让问。
“问得好!对啊,不算是什么意思?”董卓说。
“如果常侍和我都答不上来,重新问!”曹操答。
“公平!成交!”董卓乐不可支。
张让犹豫。
“阉贼,这就不够意思了。要不你过来,孤绝不拉偏架!”见张让仍然犹豫,董卓便对杨彪身后的人吼叫,“你们这些呆子,都看的什么热闹?赶紧动手,拆跳板,搭桥!老子今天就不信邪了!”
“慢!”张让吼道。
董卓举起手来,制止行动。
“如果曹操也答不上来,要算问错,得杀一个。”
“也有道理啊!”董卓歪着头想了想,“曹孟德,你看呢?”
“可以!”
“答上来了杀一个,都答不上来也杀,张让你合算啊!”董卓道。
“我只想杀袁绍。”张让道。
“如果前面两问常侍输了,先放别人。”曹操道。
“好!曹操,你问!”
夜色下的都亭广场空空荡荡,显得格外凄凉。杀人放火后又清理了现场的袁术筋疲力尽,靠在柱子上箕踞而坐,闭着眼睛。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跑到哥哥起兵的地方来歇息,更不知道今天惹的祸该怎么收场。实话实说,这时他还真想有个人能够聊聊。
心想事成,杨修带着小厮飘然而来。
“不知道宵禁吗?乱跑什么!”袁术看也不看。
“今天晚上,还有什么宵禁。”
“也是啊!不过,总不会是来跟我喝酒吧?”
“上酒!”依然箕踞的袁术睁开眼睛,看见杨修带来的小厮将酒樽放在地上,又从篮子里取出餐具、酒具和下酒菜铺开,再用勺从樽中舀出酒,倒在两个漆制耳杯里,然后懂事地退下。
“天底下哪有白喝的酒。想问什么,你就问!”
“第一个问题,刚才放在跳板上的是什么?”
“没看见吗?浇了油的酒樽而已。”
“油见火只会燃,不会炸。那里面装的,是什么药?”
“曹孟德啊曹孟德,你咋问这个?只怕没人答得上来。”董卓大摇其头,“孤就只知道有些东西是一点就燃,从没听说着火就炸的。要是真有这种药,老子打仗的时候早就用了。”
“我也没见哪本书上有这种配方。”杨彪皱眉。
“曹孟德,问错了,挑一个杀吧!”董卓说。
“不!我答得了。”曹操不管其他人如何诧异,“要说配方,确实没见过,但不等于没有。我朝术士早就发现,炼丹时如果将某些药物混在一起,就会发生爆炸。不过他们只是记录在案,告诫同行和徒弟多加小心,并没有想到这种配方还可以有别的用法。”
“你在哪本书上看到的?”杨彪问。
“魏伯阳《周易参同契》等等。”
“倒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书都读。”
曹操当然听得出话中的讥讽,却只是笑了笑。
“如此说来,真有这药物,这配方?”
与杨彪相反,董卓立即大感兴趣。
“君侯,这得问常侍。”曹操笑笑。
“阉贼,这配方,你有吧?怎么用,也知道吧?”
张让沉默。
“答不上来,还是不想回答?”见张让仍不说话,董卓更加坚信有可炸之药,“招了吧!把配方给孤,孤保证让曹操杀了袁绍。”
“不!张让没有配方,也不知道用法,认输。”
“咦?”董卓愕然。
“不知道用法,刚才怎么用了?”曹操问。
“回答不了。”
“奉先!你可以不死。”曹操对吕布说。
他知道我喜欢吕布,所以先放了他?有眼色!董卓看着吕布拔起地上的剑入鞘,然后向曹操拱手,心中更添好感。
“现在,问第二个问题。”
“太后有什么要问臣的吗?”
南宫密室里,渠穆垂手而立,看着坐在榻上的何太后。太后显然刚刚哭过,脸上还留着泪痕。但渠穆对这个女人毫不同情,反倒充满憎恶。想想吧,若非她哥哥凶恶愚蠢,事情怎么会弄成这样?
“渠穆,你敢软禁朕?”
“不敢!”
“室外的人是干什么的?”
“护驾。袁绍兄弟谋反,太后知道。”
“让我一个人待在这密室,就安全?”
“太后身边不是有余忠吗?”渠穆看了看侍立在旁的余忠,那个宦官立即欠了欠身,以示礼貌,“余忠官居中宫仆,秩千石,又是服侍太后多年的人,岂是小臣可比的?”说完,渠穆躬下身去。
渠穆说得并不错。东汉宦官有两套系统——少府和大长秋。少府系统是为皇帝服务的,长官少府卿秩中二千石,中常侍张让和尚方监渠穆都属于少府。大长秋系统则为皇后和太后服务,长官大长秋官阶略低,秩二千石,秩千石的中宫仆是二把手。余忠在何太后做皇后时就跟着她,官阶又比六百石的渠穆高,有什么话可说呢?
太后只好把气咽下去。
“外面好像安静了。”她说。
“袁绍和吕布跟着杨彪去了北邙。群龙无首,乱不起来,袁术和张邈也断然不敢再兴风作浪,太后可以不必担忧。”渠穆回答。
“那么,朕出去看看。”
“太后还是不看的好。”
“怎么,你要抗旨?”
“不敢,臣带路。”
何太后带着余忠跟着渠穆走出密室,登上楼台,立即发现确实是不看为好。承明门已经烧得不成样子,宫墙内外尸横遍地,处处惨不忍睹。太后差点就要昏厥,被渠穆和余忠赶紧扶住。毕竟,天子即位才只有四个多月,她也才刚刚学习临朝称制,皇宫之内就变成了尸山火海。如果连皇宫这个家都守不住,又怎么为帝国当家?
“为什么不清理?”太后终于缓过神来。
“杨彪吩咐,要等天子还朝。”渠穆回答。
“天子找得回来吗?”
“应该能。他们是步行,杨彪等人是骑马。”
“太傅那边,如何看待今日之事?”
“启禀太后,臣实不知。杨彪命令禁卫军封锁了所有宫门,里面的出不去,外面的进不来,宫内宫外其实不通消息。臣只是个小小的尚方监,也不敢胡乱打听。”渠穆低眉顺眼,“斗胆前来护驾,只因为袁绍心狠手辣,少府和大长秋都没几个人了。”
没几个人了?不好!
太后突然想起一件极其重要的事。
“曹操,你的第二个问题是什么?”
“那三个酒樽哪里来的?”
“不能回答,认输。”
“卫尉,请收剑!”曹操对杨彪说。
“慢!”董卓从地上抽出杨彪的剑,“做中人得讲公道。刚才讲好了的,如果你曹孟德也答不上来,要算问错,得杀一个。”
“当然能够回答。”
“你讲,哪里来的?”
“太平道。”
“你说什么?黄巾?”杨彪大吃一惊。
“正是!”
“你这样说,有根据吗?”
“有。太平道中多术士,黄巾军里有奇人。张角兄弟为什么能够呼朋引类,以至于天下影从?会替人疗伤看病,消灾避邪嘛!他们的信徒之中,自然不乏炼丹的人。弄到这种配方,甚至发明出来,也都不足为奇。只不过应该相当机密,少有人知。”
“配方或者药物,为什么会到了宫中?”杨彪问。
“因为要里应外合,同时起事。约定的时间,正是五年前的三月五日。哦,对了,有谁还记得当时流传甚广的谶语吗?”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吕布说。
“确如奉先所言。起事之后声势浩大,朝廷不得不调兵遣将四方征讨。当时,”说到这里,曹操看着董卓,“君侯官拜中郎将,战于下曲阳。曹操职任骑都尉,战于颍川。前前后后,整整耗时十个月方告平息。为什么啊?太平道号召力大,黄巾军凝聚力强,朝野内外无不渗透。如果我没记错,宫中作为内应的正是中常侍封谞和徐奉,那边接头的则是马元义。怎么样,诸位都应该记忆犹新吧?”
杨彪想起来了,连连点头。
曹操看着杨彪继续说:“其实早在黄巾起事三年前,时任司徒的老杨公就已经上书朝廷,太平道不可不防。可惜先帝置若罔闻。如果不是他们自己内部出了个叛徒唐周,后果不堪设想。”
袁绍也想起来了,也连连点头。
“那么请问,破获内外密谋的,又是谁?”曹操问。
“啊!”杨彪猛醒。
“正是被张让谋杀的大将军何进。”曹操说。
“都讲通了!都讲通了!”杨彪点头称是。
袁绍不禁看了看码头。
码头上,张让一动不动。
“因此曹操断定,刚才使用的炸药,就是马元义通过封谞和徐奉带进宫中,准备谋杀先帝的,只是由于密谋泄漏才未能得逞,药物也藏匿至今,此刻出现在这里。”曹操见董卓也点了头,便转过身来面向码头大声喊道,“请问常侍,以上所述,是也不是?”
张让沉默,码头上静悄悄。
“料他不会回答,孟德也并未问错,卫尉可以不死。”董卓将手中的剑递给杨彪。杨彪拱手致谢,然后收剑入鞘。
“现在问第三个问题。”曹操说。
“曹孟德,想清楚了。”董卓说,“你要问错,本初就得死。”
“明白。”曹操点点头,看着码头问张让,“常侍!为什么要挟持天子和陈留王出宫?”
“什么叫挟持?分明是被吓走的。又是杀人又是放火,谁不怕?”
“出宫以后,打算去哪里?”
“仓皇出逃,哪里想得了许多。”
“既然如此,又为什么随身携带炸药?”
张让无言以对。
“请常侍明确回答!”曹操语气坚定。
“不知道!”
“君侯,本初可以不杀了吧?”
袁绍松了口气,董卓却一副办事公道的样子,“慢!曹孟德,这问题你必须能够回答,否则就算问错。”
听董卓这样说,袁绍又紧张起来,曹操却看着远方。
“曹孟德!”董卓叫道。
“君侯,非答不可吗?”
“当然!老夫虽是凉州鄙人,也讲规矩的。”
“好吧!君侯想必知道,曹操所任在西园军?”
“知道!西园八校尉之一,本初是中军校尉。”
“那么君侯可知道,先帝为什么要创建西园军?”
董卓歪着头,摊了摊手。
“因为黄巾已经死灰复燃。郭太掠太原,马相占益州,中原郡县更是处处星火,此起彼伏,眼看又成燎原之势。”
“这跟张让有什么关系?”
“也许,他正是要挟持天子和陈留王,投奔再次兴起的黄巾。”
“这可是谋逆大罪。”
“是。所以曹操迟疑,不敢轻易说出。”
“你不是都到他府上行刺了吗?还怕他死?”
“杀一无辜非仁也!张让就算该死,也不能冤杀。”
“好吧!”董卓喊话,“孟德所言,是也不是?”
袁绍等人都紧张地看着张让。
“自作聪明,答错了。现在就该杀了袁绍!”
都亭广场上,袁术依然箕踞,杨修正襟危坐,只不过他们面前的酒樽已经变成了三个,两人的脸上都红扑扑的。
“小儿,你真的什么都不问?”
“中郎将,修爱打听,但今晚不是。”
“那你来干什么?”
“给中郎将道喜。”
“开什么玩笑!我能有什么喜?天子不知去向,我那个太傅叔叔还不扒了我的皮?能躲过一劫就不错,你这家伙是幸灾乐祸吧?”
“不想听吗?那就算了。”
“站住!往哪走?”
起身要走的杨修停住。
“不把话说清楚,我以夜犯宵禁的罪名拿你是问!”
杨修重新坐下。
“说吧,道什么喜?”
“修夜观天象,天子无恙。”
“哼哼!那也就是减轻一点罪过而已。”
“好事在后面。”杨修端起酒杯,在手上把玩,“中郎将,你说这酒杯是满了好,还是空了好?”
“张让!你说曹操答错了,那么该是什么?”
“我不告诉你。”
“阉贼!你敢破坏规矩?”董卓勃然大怒。
张让昂着头,不予理睬。
“常侍,何必呢?想想看,你现在走得了吗?”杨彪说。
“只怕走得了。”曹操叹了口气,看着上游。
一艘商船正顺流而下。
蛾眉月要到子时以后才会升起来。这时黄河上竟然有船,不能不让人起疑。但是,任凭宦官们呼喊,商船却继续顺流而下。
“哈哈!张让,你的希望落空了。”董卓说。
“这艘船不停,下一艘也不停?”张让满不在乎。
“怎么,常侍还是不放天子还朝?”曹操问。
“不放!除非你杀了袁绍!”
袁绍实在忍无可忍,从地上将剑拔了出来,吕布铁青着脸也拔剑出鞘。杨彪赶紧一声断喝:“不可!天子一根毫毛都伤不得!”
天子?怎么把天子忘了?
“袁绍该不该杀,请陛下圣裁!”董卓大声喊道。
所有人都没想到董卓会如此灵光乍现。对啊,能够打破僵局做出裁决的,也只有他了。这可是谁都无法反对的提议。
“朕,朕,朕……”
“陛下有何吩咐?”张让柔声问道。
“朕要小便。”
董卓看着刘辩被张让扶起,又被其他宦官扶走,轻蔑而无奈地摇了摇头。良机错失,所有人都不说话,直到张让打破沉默。
“斄乡侯!曹操之问有三,我可否一问?”
“你问!”董卓说。
“封谞和徐奉,为什么要勾结黄巾?”
“这事该去问他俩,看看马元义许下多少好处。”袁绍冷笑。
“笑话!我们这些净了身的,永远都只能做宦官。且不说太平道未必能够成事,就算改朝换代,也不过当中常侍,封列侯而已。这些荣华富贵他们早就有了,犯得着去冒天大的风险吗?”
“这也正是我想问的。”曹操道。
“看来你们根本不懂世道人心!想想看吧,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人信太平道?就因为号称苍天的,只是以百姓为刍狗,臣民们则希望均贫富,共太平。袁绍,别以为不知道你满脸冷笑。没错,我等依傍天子,确实锦衣玉食,势焰熏天。可是,世家大族,王侯将相,皇亲国戚,当真看得起我们吗?姓袁的,你实话实说!”
一片沉默。
“封谞和徐奉,就是想要改变世道的人。”张让满是敬重,“知道你们会嗤之以鼻。我等刑余之人,确实卑贱至极。但,身上最重要的东西都没了,就不能在心里留下点憧憬,留下点念想吗?”
曹操立即肃然起敬,袁绍却还要反唇相讥:“憧憬?念想?那你们为什么还要卖官鬻爵,索贿受贿?”
“我是贪得无厌,利欲熏心。他俩为什么,不知。”
“为太平道筹集军费?”吕布立即反应过来。
这小子不错!董卓暗自叫好。曹操却很清楚,张让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便问:“常侍,这么说,药物是封谞和徐奉的?”
“是。”
“常侍也是要投奔黄巾?”
“否。我不认同太平道,当年不说出药物也只是兔死狐悲。”
“那么,常侍要去哪里?”
“人迹罕至之处。曹操,你答错了,得杀袁绍。”
“弥天大谎!”袁绍冷笑,“天子和陈留王去那里做甚?”
“阉贼,袁绍问得对!他们为什么也要远走高飞?”董卓又当起了仲裁,“你不承认曹操答上来了,我们也不承认你,纠缠下去没什么意思。还是速速投降为好。要不然,就讲出你的道理来!”
“你们真想知道?”张让问。
“哼哼,你说呢?”董卓道。
“那我就告诉你,天子可怜。”
袁术和杨修终于喝完了第三樽酒。杨修得出的结论,是酒杯以空着为好。空了就还能再往里倒,甚至换种酒喝。但是见鬼,这跟今天的事有什么关系?难道天子丢了,袁术可以填补空白?
“酒樽也空了,怎么说?”
杨修满脸茫然。
袁术明白了。这家伙人小鬼大,其实没有什么要问,也没有什么要说,只是因为从曹操那里弄来了酒,想在自己面前显摆。现在酒已喝完,袁隗却带着卫士来到都亭,后面还牵着五花大绑的张邈。袁术把杯子狠狠摔到地下。“哼哼!杨公子,你道的喜果然来了。”
“什么?”杨修迷迷糊糊,一脸懵圈。
“天子可怜,先帝从来就不喜欢他。”张让慈爱地看着已经坐回原处的小皇帝,就像换了个人,“你们当然会说,陛下已经即位。即位就不会被废吗?陛下还斗得过那些朝中大臣吗?太后又能够保护他一辈子吗?与其担惊受怕,再落个身败名裂,不如趁机一走了之。”
刘辩低头不语,眼含泪花。
“那么,为什么还要带走陈留王?”曹操问。
“太后岂能容得了他?宫中的血雨腥风,并不亚于疆场。”张让忍不住一声长叹,“生在天家,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国不可一日无君。这道理,常侍应该知道。”
“爱谁谁吧!曹孟德,你看这天下还有救吗?完全没有。为什么呢?就因为何进那样的外戚,袁隗这样的士族把持朝政,言路和仕途都被他们堵得死死的。豺狼当道,安问狐狸!你不是讲公义吗?那就立即杀了袁绍!他不但是我们同仁之仇人,也是天下公敌!”
“常侍!曹操尊奉公义,却不代表公义。”曹操躬身拱手,“公义在天道,天命在天子。常侍要报公仇,讨公道,请将天子放还。是非功过,都等到天子还朝以后由朝野共议,天子和太后圣裁!”
“曹孟德,不要再耍花招!我等回宫,还有命吗?”
“有。”一直沉默的刘协开口了,他看着刘辩说道,“臣现在就请陛下颁旨,赦张让等人无罪!”说完,叩首。
曹操立即跪下。“臣附议!”
董卓、杨彪、袁绍和吕布也都跪下,声称附议。
“准奏!”小皇帝马上宣布。张让大为感动,哽咽着说:“臣叩谢陛下,也谢过诸位!可惜天意难违,死生有命。”
说完挥剑起舞,唱道:
秋风起兮木叶飞,高天远兮雁南归。
泰山颓兮梁柱摧,哀莫哀兮悲莫悲!
唱完,张让泪流满面。
刘辩吓坏了,扑过去抱着张让说:“常侍,我们回宫。”
张让收剑入鞘跪下,“陛下当然还宫,臣等却只能赴死。天下从此必将大乱,朝廷里包括今天在场的这些人,过不了多久就会撕破脸皮打起来。臣无能,陛下保重!”说完,将剑用双手高高举起。
小皇帝不敢接。
“请陈留王替陛下接了吧!”
刘协接过了何进的剑。
张让又磕了个头,然后飞奔跳入河中。
其他宦官也跟着张让全部投河自尽。
河水很快就卷走了他们。
“咦!这等人也有血性?可惜了那配方。”
曹操没有搭理董卓,重新踏上了跳板。蛾眉月已经升起,忧郁而不暧昧。河水依然哗啦啦地流着,曹操想不出有什么词可以表达此刻的心情,只是想起了在府中论字时张让的眼神。现在他明白,那不是空洞无物和深不可测,而是绝望,对大汉,也对人世。
袁绍和董卓也跟了过来,看着爆炸现场。董卓看得很仔细,显然对那炸药大感兴趣,袁绍却还在想当时情景。他问:“孟德,你是算准了张让不会对天子动手,才要他举起剑来的吗?”
曹操摸摸鼻子,打了个喷嚏。
张让带走了许多秘密,曹操想。如果只是遁世,为什么随身携带那些神秘的酒樽和油罐?在他的计划中,这些东西有何用场?要知道他可是仓皇出逃。算了,随他去!天下不再太平,倒是真的。
跳板在杨彪和吕布的指挥下重新搭了起来,小皇帝和陈留王也被接到了岸上。现在,能够代表朝廷的就是杨彪。天子安然无恙,他的心里也有了底气,便庄严宣布:“并州牧,有诏退兵!”
月光下,河水似乎流得更快。
“退兵?退什么兵?”董卓哈哈大笑,“诸位身为朝廷大臣,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以致京师动乱,天子蒙尘,有什么资格要董某退兵?今天,老夫倒要请各位见识见识,什么叫作礼乐教化。”
说完,他掏出一只鹰笛吹奏出西北乐曲。
董卓的部下突然从暗处呼啸而至。
杨彪与袁绍面面相觑。
后来,据其他在场的人回忆,接管了护驾大权之后,董卓曾经向小皇帝询问事情的来龙去脉,刘辩语无伦次,不得要领。再问陈留王刘协,则条分缕析,对答如流。因此在返京途中,董卓便与刘协共骑同一匹马。他对这个号称“董侯”的孩子,产生了特殊感情。
另外一件野史记载的事情则很离奇。这记载说,早在喋血洛阳的惨案发生之前,就有童谣在京师广为流传:
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走北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