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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喋血洛阳

八月二十五日
下午

1

张让府中跟黎明时分完全两样,门口和走廊里站着卫士,小宦官们也忙出忙进。曹操被领到书房,早上见过的那个小宦官在门口躬身迎接。他说:“常侍正在回府路上,请典军稍等片刻!”

“理当恭候。”曹操马上说。听见这话,小宦官抬起头来,见曹操坦然地看着自己,不敢对视便再次躬身:“典军请自便!”

曹操点了点头,环顾四周。

香烟缭绕,琴声隐约,一派安详。

大约半个时辰,或者稍多一点,张让回来了。他笑容满面地连声说着抱歉,然后将曹操的字,摊开来放在了几案上。

“好字!笔力遒劲而内敛,有如悍将春睡,功夫了得!”

“常侍谬奖!操愧不敢当!”

曹操自称其名,显然是在执晚辈礼。

“这蔡侯纸,却似乎是宫中用品。”

“常侍好眼力!确为家父在位时先帝所赐。”

先帝?张让看了曹操一眼。

“孝顺皇帝和孝桓皇帝也曾赐给先祖少许,却不敢用。”

曹操看出张让的意思,又补充道。

“老朽晚进,当年多承前辈关照,至今感念不已!”见曹操提起了祖父曹腾,张让立即恭敬地向天拱手,“老前辈宽厚慈爱啊!”

这倒不是虚情假意,曹腾确实是口碑极好的大宦官。他为人厚道谦和,行事谨慎低调,服侍四代皇帝从无过错,对待同僚和晚辈也都是能帮就帮。不过曹操并不想展开这个话题,便拱了拱手说道:“恕操愚钝,不识好歹。书写之道,还请常侍多多指教!”

“那就恕老朽冒昧!”张让从腰间囊中取出刺客的刀,指着那幅字叫着曹操的表字说,“孟德这字看似平和,却还是难掩杀气。”

“是吗?操倒没觉得。”

“这一横,像不像刀?”张让将刀放在字边。

“哦,哦!或许因为先帝曾让曹操在西园带兵?”

“非也!杀气恐怕是这四个字自带的。”

“衮衮诸公?”

“正是。他们早就想诛灭我等,尤其是何进和袁绍。”张让的表情十分平静坦然,“所以老朽今天杀了其中一个。”

什么?曹操愣住。

“不是袁绍,是何进。”张让看着曹操的眼睛。

这样啊?曹操摸摸鼻子,转身打了个喷嚏。

张让面无表情,继续看着曹操。

曹操缓过神来,淡淡地问:“常侍杀大将军,有天子诏命吗?”

张让拿起刺客的刀:“这个,也有天子诏命吗?”见曹操用疑问的眼光看着自己,张让又说:“今天有人到寒舍行刺,孟德可知?”

“不曾听说,应该没人知道。”

没人知道?那就对了。

“老朽倒不怕有人知道我杀了何进。”张让直视曹操,“明人不做暗事,敢做那就敢当!当年老常侍,也是如此。”

“受教!只是兵者不祥。这刀,似乎还是入鞘的好。”

“说得好!如此甚好!可惜,那刺客没有将鞘留下。”

说完,张让看了看站在旁边的小宦官。

小宦官低头不语。

“送典军回家!”张让吩咐。

“不敢当!还要多谢常侍指教!”

“哪里!分明是老朽受益匪浅。”张让淡定地笑笑。

曹操躬身告辞,跟着小宦官退出,然后不紧不慢穿过长廊,走出张府的大门,一路既不躲避也不迎合卫士或仆从的目光,尽管仆从们多半低眉顺眼躬身让路,卫士则目不斜视看着前方,少有一瞥。

眼睛!眼睛无处不在。

张让的,更是挥之不去。

奇怪!那里面竟然看不到仇恨和敌意。

是空洞无物吗?是深不可测吗?也不像。

还有,他明明已经猜出刺客是谁,为什么放我走?

算了,不想也罢!

出门以后,曹操径直走到一棵大树前,从树洞里掏出刀鞘。“拿回去交给你家主人。常侍说得对,敢做就得敢当。”

“小人不敢!小人还要叩谢不杀之恩!”小宦官扑通跪下。

“放心!我不杀你,自然也不会害你。”

小宦官跪着不动。

“当然,也不会害自己。”

小宦官这才接过刀鞘,磕了个头。

等他抬起头时,曹操已经上马飞奔而去。

2

袁绍素袍束带,峨冠持节,站在了都亭广场的台上。

都亭是洛阳二十四亭中举足轻重的龙头老大,相当于古代罗马城的零公里处。每当皇帝巡视或者狩猎归来,三公九卿和其他官员都要在这里列队迎接,行跪拜礼。执行公务者进出洛阳,也以都亭为起点和终点。汉安元年,孝顺皇帝派八位特使巡视天下,整顿吏治,敦风化俗。其他人接到使命就出发了,只有年纪最轻官位也最低的张纲将车轮埋在都亭,并留下了那句名言:豺狼当道,安问狐狸?

张纲说的豺狼,就是当时的外戚大将军梁冀。顺帝驾崩后,他把持朝政二十年,先后立了三位天子,其中称他为“跋扈将军”的质帝还被毒死,时年只有九岁。孝桓皇帝只好依靠宦官灭了他,从此宦官替代外戚成为左右朝政的力量。这才有了窦武与陈蕃的密谋,失败了的大将军窦武,也只好让自己的脑袋被挂在了都亭。

都亭,真是一个有故事的地方。

新任司隶校尉袁绍,却决定在这里创造历史。

鼓声隆隆,战旗飘飘,军队不断集结。

袁绍可以调动的资源和兵力不少。除了司隶校尉所部,还有张邈统帅的羽林军骑兵,以及部分归属袁绍的西园军。羽林军是西汉武帝创建的皇家禁卫军,西园军则是汉灵帝所建的近卫队。这支建立一年的部队有八位指挥官,其中就包括中军校尉袁绍和典军校尉曹操。

何况还有援兵和盟友。

盟友是丁原。由于支持铲除宦官势力,这位并州刺史被何进任命为执金吾。执金吾是列卿,秩中二千石,手下有缇骑二百,持戟五百二十。每到皇帝出行,就由他手持有着金乌形象的金吾棒,作为天子的前导,那些缇骑和持戟则既是警卫兵又是仪仗队。不难想象,这是何等光鲜体面。难怪就连光武皇帝都说:做官要做执金吾。

所以,当丁原的亲信吕布银盔银甲骑在赤兔马上,带领穿橘红色军装的轻骑兵和持戟步兵威风凛凛左行而来时,着苍青色戎装的其他部队就黯然失色了,向来爱美的袁绍更是忍不住喝彩:“到底是执金吾的缇骑和持戟,鲜盔亮甲,漂亮!”

吕布听了只是淡然一笑,在马上拱手行礼。

“司隶,布等奉执金吾之命前来相助。”

“奉先来得好,快请上台!”袁绍叫着吕布的表字说。

“不敢!”吕布策马上前几步,将马头掉过来面对众人,然后再看着袁绍说,“请司隶下令!”

“将士们可曾用餐?”袁绍却并不急于指挥。

“吃饱喝足。”

“洛阳的胡饼,不知跟九原相比如何?”

九原?我在九原哪有胡饼吃?吕布悲从心来。但,袁绍竟然知道自己是哪里人,还是让他感动,便拱了拱手说:“甚好。”

袁绍这才看了看站在旁边的张邈。

张邈一身戎装,点了点头。

“诸位!”袁绍喊了一声,全场肃然。

“何大将军进宫觐见太后,被宦官张让等谋杀。”这时,一只虫子不知从哪里飞来,落在了袁绍的身上,袁绍看了看,用手指轻轻地将它弹开,继续说,“这些蠹虫,祸国殃民,人神共愤。朝廷养兵,用在急时。为民除害,义不容辞!诸位愿意随我前往诛杀吗?”

“杀!杀!杀!”台下,众将士齐声呐喊。

鼓声更急,惊心动魄,杀气腾腾。

赵融和他所部却没有响应。

果然。袁绍心里一沉。实际上,他对西园军并没有把握。八校尉也只有助军左校尉赵融和右校尉淳于琼来了,却死活不肯上台,宁愿跟自己的部属一起站在下面,而且站在不远不近的旁边。

“怎么,稚长不同意?”袁绍叫着赵融的字问。

“请问,发兵杀宦官,有天子诏命吗?”赵融说。

“我乃司隶校尉,有权纠察百官,维护京师治安。”

哼哼!难道要查验银印青绶和节符吗?

“那也只能逮捕人犯,由法司审理,岂能妄启兵端?”

“张让杀大将军,又有天子诏命,经法司审理了吗?”

赵融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愣在那里。

没有那么多只是,那么多问题。袁绍面无表情。事到如今,其实只有两个选项:干,还是不干?如果不干……

吕布从箭袋里抽出箭来,弯弓搭箭。

赵融昂首挺胸,傲然看着吕布。

奉先不可造次!猝不及防的袁绍差点脱口而出。但他没说,或者根本就来不及说。吕布的动作实在太快了。众人都还在发愣,他已经一箭射掉了赵融头盔上的帽缨。

赵融面如土色,但纹丝不动。

“助军左校尉还认为自己可以带兵吗?”吕布看着赵融问。

谁都没想到会这样,众将士纷纷窃笑。

没了帽缨的赵融满脸通红,无言以对。

“奉先威武!果然马中赤兔,人中吕布。”袁绍由衷赞美,然后又带着歉意向赵融拱了拱手,仍然叫着他的表字说,“稚长受惊!”

吕布又淡然一笑,赵融则仰面看天。

“幸好,西园军还有人在。”袁绍看着台下。

“我部愿往!”淳于琼看到了这目光。

“司隶说的不是……”吕布欲言又止。

“孟德?来不了,他已被张让诱捕。”

3

诱捕?显然不是。

曹操骑马走在路上,脸色沉重。离开张府已经很远,却不是回家的方向,他只是漫无目的地在城中信马由缰。倒不是防盯梢,张让可用不着。袁绍、曹操和张邈,不是号称“京师三杰”吗?还需要顺藤摸瓜?再说,他坦然承认杀了何进,分明就是公开决战的节奏,窥探和猜测都不再有意义。就算有,跟踪也不如拷问。

但,什么都没发生。

其实,张让把自己叫去论字,曹操也想到了诱捕。只不过,没必要吧?他真想要抓人,还用得着诱?果然,只有旁敲侧击。看来张让并不想动粗撒野,他需要通过合法途径和正当手段来善后,处理何进被杀的种种麻烦。所以,想都不用想,张让拿到刀鞘,一定会将刺客的刀插进去。哈哈!严丝合缝,铁证如山,捕拿文书立下!

想到这里,曹操反倒释然。

只是,没地方可去了。

回家可不行,在家里被捕会吓着孩子。袁绍那里也不能去。自作聪明,贸然行动,全无章法,不但扑空而且被人识破,这样不着调的刺客真是没脸见人。到酒肆喝一杯也不是办法,在那里被河南尹或者洛阳县的小吏带走岂非更加丢人?那就瞎转,反正很快就会了结。

“阿瞒!”有人在背后用小名叫他。

“公路?”曹操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袁术,因为洛阳城里只有此人会这么叫。但他还是勒住马,转过身子回了一声。于是曹操看见袁术那家伙身着戎装,戴着虎贲中郎将的鹖尾冠骑在马上,肩膀上还架了只鹰。身后的车队,则拉着油罐和木柴。

“怎么,没去张让府上?”袁术几步就到了曹操旁边。

“去了啊!”曹操诧异。

“几次?”

“两次。”

“第一次是行刺?”

“是。”曹操觉得用不着隐瞒。

“第二次呢?”

“论字。”

“啊哈!一个行刺未果,一个杀人已遂,竟有闲情逸致?”袁术看着曹操,见他苦笑,便撇嘴道,“看来,我该将你拿下。别忘了虎贲中郎将可是掌管宫中宿卫,中常侍则是宫中高官。”

“好吧!不过抓捕曹操,好像也不用……”

“告诉你倒也无妨。本初起兵了。他总算不再夸夸其谈。”袁术的语气里仍然充满不屑,“都是袁家人,总得助他一臂之力。”

“怎么个相助?”

“这就不劳阿瞒费心了。”

“本初又为什么要起兵?”

“啊哈!我也不知。要说是为了救你吧,犯不着兴师动众。要说是为何大将军报仇,又用不着心急火燎。反正宦官祸国已久,这回只怕是要尽诛阉狗。对了!你要想给张让通风报信,还来得及。”

曹操一愣,摸摸鼻子,打了个喷嚏。

你打的什么喷嚏?袁术想。

油罐、木柴、兵。

他们要杀人放火!

想到这里,曹操的鼻子又痒了。袁术撇了撇嘴,斜着眼睛懒洋洋地看着他说:“要不回家歇着?张让顾不上查你了。”

4

“这是给谁娶亲迎嫁呢?还是要偷新娘子?这么大阵仗。”

赶到都亭的曹操被袁绍亲亲热热拉上了台,却呵呵一笑。

偷新娘子?袁绍涨红了脸。

吕布的脸上,则写满诧异。

张邈倒是听说过这两人少年时代的恶作剧,也知道他们那次差点就脱不了身,却认为这玩笑开得很不是时候,便皱着眉头说:“孟德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偷新娘子?我们是为了宦官。”

“宦官?宦官娶亲迎嫁?”曹操继续装糊涂。

“不要扯了!”张邈愤怒,“诛灭宦官,你真不知道?”

“本初,此话当真?”曹操看着袁绍。

“真又如何?假又怎样?”

“如果是娶亲迎嫁,小弟讨杯喜酒。起兵诛灭宦官嘛,”曹操突然吟诵道,“南山有鸟,北山张罗。鸟自高飞,罗当奈何?”见袁绍疑惑地看着自己,曹操又笑笑道,“这是早上我在张府看到的留言,预先就留在几案上,简直算准了会有刺客要来。说明什么呢?”

“说明你那个‘杀一人而安天下’的想法不成。”袁绍说。

“大起兵戈更不成。”曹操说,“本初想想,张让明明料定有刺客自投罗网,为什么府中并不设伏?小弟明明被看出破绽,为什么并未被捕?也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们不想把事情闹大,再就是要放长线钓大鱼。此人自幼便在宫中,城府深不可测,可不慎乎?”

“放长线?”袁绍撇嘴,“他就是大鱼。”

“未必!”曹操说,“就算我有天罗,奈何彼有地网。只怕是鸟自高飞,罗当奈何。本初啊,拨乱反正,当诛元凶。兴师动众,则诚非所宜。毕竟,行刺不果只是一人之罪,京师动武却有兵变之嫌。”

“兵变?”袁绍笑了,“孟德难道不知,孝桓皇帝时率军围杀跋扈将军梁冀的张彪,就是司隶校尉。”

“那是奉天子之命。”

“我是奉天意之命。”

曹操愣住,不知该如何回答。

袁绍也沉默了。他无法当众告诉曹操那个秘密——起兵是他三套方案中的第二套,也是最重要的那套。让何大将军进宫请旨,则不过前奏耳!能成功固然好,但多半不能。别看太后对付争宠的女人心狠手辣,处理国事可就既没头脑又没手段更没魄力。再说了,太后又怎么离得开宦官?难道让她这妇道人家直接面对朝臣?

我奈何楚楚与士人共对事乎?太后自己就这么说。

何进被杀倒是在计划外,袁绍却并不悲伤。光武中兴以来,宦官与外戚内讧不已,士大夫基本上两边不靠,既羞于投靠外戚,更耻于仰仗宦官。陈蕃愿与窦武联手,则因为窦武原本名士,岂是何进所能相比!这个屠夫之子只配去打头阵。让世家大族掌握政权,才是袁绍的理想。先灭宦官,后灭外戚,则是他的计划。

计划被打乱了。

不过也好,起兵就有了正当理由。为何大将军报仇,这个旗号就连太后也不能反对,所以刻不容缓。只有火速起兵,才显得自己是被张让的罪行激怒,并非预谋已久。即便问责,也情有可原。

只是,怎么跟曹操说呢?

远处,却有车马疾驰而来。

听见这声音,广场上立即鸦雀无声。两辆马车停下,两位官员被随从扶下车,衣冠楚楚地走了过来,站定以后向袁绍拱手。

“有诏,樊陵接任司隶校尉。”

“有诏,许相接任河南尹。”

“请交出银印青绶和节符。”樊陵说。

“还有,曹操私入中常侍府中行刺,我等奉命捉拿。”许相板着脸看了看台上,转身吩咐随从,“人犯在此,拿下!”

“慢!”看见两个小吏拎着器械向前走去,袁绍大喝一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他。袁绍脸上挂着轻蔑的笑容,先将司隶校尉节交给张邈,然后下台大步走到樊陵和许相跟前,稳稳站住。

“诏书何在?”

樊陵回头看了看,随从捧着诏书小步快走上前。

袁绍接过看了一眼,问道:“为什么没有大将军副署?”

“不必。”樊陵傲然回答。

“完全不必。”许相居然还跟了一句。

“确实,已被你们谋杀。”袁绍一声冷笑,目光更加锐利,“谋杀重臣,假传圣旨,该当何罪?”

那两人大惊失色,广场上只听得见风声。

“就地正法!”袁绍轻轻地说,传出去却有如雷鸣。

“岂有此理!”樊陵惊叫。

“休得胡来!”许相也惊叫。

回答他们的,是西园军两个司马(军法官)的剑。

鲜血溅到了袁绍身上。

“怎么这样不小心?把我的衣服都弄脏了。”袁绍看了看躬身谢罪的两个司马,又下令道,“贼人来得正好!衅鼓,祭旗!”

涂满了血的战鼓再次敲响,军号有如哀鸣。

“孟德想清楚了吧?跟我走是义士,要不然是逃犯。”

曹操叹了口气道:“没有人要做逃犯。曹操如果想逃,何必将证据交出去?”见袁绍诧异,便补充说,“早上,我把刀留在了张府。刚才又把藏在树洞里的刀鞘,让人带给了张让。”

“正要去救你呢,你倒不打自招!”袁绍哭笑不得。

“我罪我赎,我责我担。本初的情义,小弟心领了!”曹操向袁绍拱了拱手,又看了看张邈和吕布,“曹阿瞒胆小怕事,诸位这样的义士其实做不了。不如暂且置身事外,以备不时之需。”

“孟德的意思,是料定我等必败?”袁绍直视曹操。

“万一兵败入狱,总得有人送饭。”曹操笑笑。

“要是成了呢?”

“也得张罗宴席。”曹操又笑。

“好吧!人各有志。孟卓,奉先,我们走!”

军号还在哀鸣。骑在马上的吕布带头走了。紧接着袁绍、张邈和淳于琼也都上马,带着部队离开都亭,包括赵融所部。他们都没有再看曹操一眼,就连不知是谁带来的那条狗都像是扬长而去。

赵融走了过来,向曹操深深一揖。

5

袁术悠然自得地守在南宫承明门,门内就是帝国实际上的中枢尚书台,也叫尚书阁。想当年,八十高龄的老太傅陈蕃带着门生下属八十多人持刀突入,就是很清楚控制了尚书台便控制了权力中心。可惜书生意气成不了事,屯兵都亭的大将军窦武又遭遇强敌……

好在,自己手下有上千虎贲郎,还有何进旧部。

领兵的,一个叫吴匡,一个叫张璋。

两个旧部都急不可待,不断催问何时动手,司隶校尉又为何迟迟不来。袁术只好告诉他们,肯定是事情还没想清楚。比方说,去宫中杀宦官,功劳大风险也大;去张府救曹操,风险小功劳也小,可不就得想一阵子?不过也用不了多久,因为曹操已经没事。

“中郎将,这也想得太多了吧?”吴匡说。

“是啊!宫门已经紧锁,进都进不去了。”张璋说。

“也是。”袁术一声冷笑,“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奈何朽木不可雕也。就算当了司隶校尉,也是花架子。好吧!他不干我干。把车上的东西卸下来!宫门进不去,就烧!”

吴匡和张璋指挥士兵从车上卸下木柴,又浇了油。

“喊话!”袁术下令。

“里面的听着!虎贲中郎将在此。快快开门,违者格杀勿论!”

对他们的回应,是宫门高墙上出现了一排弓箭手。

吴匡和张璋立即拿起盾牌,护在袁术前面。

“点火!”袁术又下令。

士兵将火把扔向泼了油的柴堆,宫门前顿时烈火熊熊。

6

曹操没有想到,接到通报后,杨彪会亲自出门迎接。

杨彪是弘农郡华阴县人。曾祖杨震在孝安皇帝时,出任了司徒和太尉。祖父杨秉是孝桓皇帝时的太尉,父亲杨赐更是历任司空、司徒和太尉,就像袁绍的祖父袁汤。杨家,差点也是四世三公。

事实上弘农杨氏是仅次于汝南袁氏的世家大族。作为杨赐的法定继承人,杨彪也历任京兆尹和五官中郎将,现在是卫尉。卫尉是九卿之一,秩中二千石,职责是掌管皇宫的七座宫门。洛阳城南的平城门由于是最为尊贵的正阳之门,又与南宫宫门贴近,也归他管。

所以,二袁起兵的事,他第一时间就知道了。

怎么应对,也自有主张。只是……

“孟德啊,来来来,这里坐。”杨彪叫着曹操的字,既客气又亲切地把他引到凉阁坐下,然后吩咐儿子,“修儿斟酒!”

杨修用勺从樽中舀出酒来,倒在两个漆制的耳杯里。

曹操看着杨修,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他才十五岁,不许碰!”杨彪看出曹操的意思。

杨修退到旁边,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不许碰?动作很熟练嘛!

曹操暗自笑了,脸上却是恭敬的样子。杨彪今年四十八,比自己年长十三岁,官阶也比自己高,还曾与父亲同朝为官。只不过,两家基本上没有往来。因为曹嵩是宦官的养子,士族其实看不起。但现在曹操只能去拜访他,尽管真正能够阻止二袁的是当朝太傅袁隗。然而应该也可以讨教的,却是地位低了许多的卫尉杨彪。

“先生!”曹操礼节性地喝了一口,准备说话。

“孟德生分了!”杨彪听对方这样称呼自己,暗自赞叹曹操的分寸拿捏得很准,不卑不亢,且有请教之意,便笑眯眯地说,“尊公与先父只差两年就同为三公,我也多承他老人家关照。叫文先就好。”

文先是杨彪的字,尊公则是汉代对别人父亲的尊称。

“如此说来,该叫仲父。”曹操的称呼马上变得亲切。

“那就更不敢当。”杨彪又笑了笑,“尊公近来可好?”

“有劳仲父牵挂!家父在谯县有舍弟曹德陪同,甚好。”

“孟德啊,小儿鼓瑟颇有长进,要不要听他一曲?”

“仲父曾祖本有‘关西孔子’美誉,能在贵府亲聆鼓瑟堪称入室登堂,只是实在不敢以孔门弟子自居。”

曹操觉得鼻子又痒了,赶紧忍住。

杨彪笑笑,决定自己破题。

“那么,孟德可是为二袁之事而来?”

“不!为自己。”

“哦?”

“操今天惹祸了。”曹操使用了执晚辈礼的自称,开始将前因后果和盘托出,然后说,“先帝当年,称老杨公七在卿校,五登衮职,三叶宰相,辅国以忠。举朝上下,也无不景仰。如今操等糊涂鲁莽,铸下大错,而本初依旧执迷。操进退失据,心乱如麻,故前来求教。于公则望卫尉拨乱反正以定大局,于私则望仲父指点迷津以安方寸!”

说完,曹操俯下身子。

“快快请起!”杨彪抬手虚扶了一下,“那好,我有三问,孟德可能回答?”见曹操恳切地点头,便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然后十分笃定地问道,“如果孟德没去行刺,张让会杀何进吗?”

“会。这件事最迟在昨晚就已决定,否则小子不会扑空。”曹操见杨彪为自己着想,便用了对长辈的自称肯定地回答。

“好!如果孟德没有再去张府,本初会起兵吗?”

“会。否则操去了都亭,他就该撤。”

“那就是了。”

“三呢?”

“天子新即位,录尚书事几人?”

“两人。除了何大将军,还有……”

还有太傅袁隗。

不必说了。于公,他是当朝宰相。于私,他是袁家族长。袁隗都不管的事,杨彪怎么能管?再说今日之举,老太傅真不知情?这里面必定大有文章,自己对面的这位朝廷重臣也必有盘算。

水太深!而且我也没有责任。曹操猛醒。

“是操唐突,谢过仲父!”

“孟德啊,最近有新的诗作吗?”

“啊?呃,没有。”曹操想不到会有此一问。

“好像有吧?”站在旁边的杨修忍不住插嘴。

“哪有?”曹操突然脸红了。

“典军的《塘上行》可是风靡京师。”

“是吗?吟来听听。”见曹操的脸变得更红,杨彪兴致更高,看着儿子问道,“修儿可记得?”

“记得。”杨修兴高采烈地吟道:

蒲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傍能行仁义,莫若妾自知。

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念君去我时,独愁常苦悲。

想见君颜色,感结伤心脾。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

“惭愧!俚语俗词,不登大雅之堂。”

曹操满脸通红,就像偷酒时被发现的孩子。

“诗家本可代人立言,这有什么!”杨彪拊掌而笑,“孟德,不必管别人说什么玩物丧志之类。儿女情长,未必就英雄气短嘛!”

“受教!那么小子告辞!”

“也好。有空常来。”

“父亲,儿子有个问题。”杨修突然说。

“你问!”杨彪点头。

“诗三百篇,敢问典军最喜欢哪句?”

“小兄弟你呢?”曹操笑着反问。

“孰曰无衣,与子同袍。”

啊?曹操不禁回头看了杨彪一眼。

杨彪不置可否,笑着吩咐:“修儿送送你仲父!”

他终于还是将礼还回来了。

曹操起身辞别,退出凉阁,在杨修的陪同下往外走。这时的曹操已经完全放松,也马上就发现了两个势族的区别——杨府的墙用普通石灰粉刷,袁家用的却是蚌壳烧成的蜃灰,更加洁白光亮。

深藏不露,才非比寻常。

“仲父!”走到门口,杨修叫了一声。

“小兄弟有何吩咐?”

“听说府上的酒别有风味。”

“怎么,想喝?”

“岂敢!有朋友问。”

人小鬼大。不过曹操也心生感慨。这天下,这朝廷,还有袁本初他们要做的,与我何干?为什么要白白耽误那诗酒年华?

“好说,送你几樽就是。放心,不会告诉尊公的。”

杨修的表情却是突然一愣,眼睛直直地看着曹操身后。

7

皇宫之前那两座上圆下方的高大建筑物叫阙,又叫双阙。朱雀阙在北宫正南端,后面就是端门,对面则是玄武门。被张邈他们在南宫抓捕的人,正从双阙之间的“阙然之道”被押解过来。乌云开始布满天空,更加让那些未必作恶多端却死到临头的觉得暗无天日。

“杀!只要没胡子,就格杀勿论!”

杀红了眼睛的袁绍骑在马上,铁青着脸下令。

“司隶饶命,司隶饶命!我等真的不是宦官。草民现在就脱衣服验明正身,小人有那个。”一个男子飞快地撩起遮住下身的裳。

汉代,上曰衣,下曰裳,贫民无裤。

旁边几个少年男子也纷纷效法。

“不是宦官,怎么会在宫里?”

“杂役,杂役而已,晚上要回家的。”

“为什么没胡子?”

“小人才十五岁。”少年扑通跪下。

“好吧!不是宦官的,且去查验!”见其他少年也纷纷跪下,袁绍清醒了些许。跪下的少年立即起身,跑到旁边。剩下的人则挤成一团瑟瑟发抖,然后又全都跪下,磕头如捣蒜。

“你们跪在地上,倒不好用箭了,那就用刀!”见持刀的士兵们将宦官围住,袁绍左手持节,右手拔剑,看了身边的传令官一眼。

传令官举起了令旗。

“住手!”随着远处传来的喊声,一个人骑着马飞奔而来,从袁绍面前掠过,用剑砍断了令旗,然后放慢速度,再缓缓掉转马头。

怎么,是他?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曹操是在杨府门口见到老管家以后赶来的。老管家告诉他,袁术在宫门放火,张邈在宫内抓人,吕布出出进进横冲直撞,士兵见了没长胡子的就杀,已经杀到街上了。曹操问他哪个宫,哪座门,老管家说袁术烧了承明门,袁绍带兵在朱雀门,天子和太后情况不明。

他们怎么能这样?要知道,东汉洛阳的皇宫有南宫和北宫,北宫的南门是朱雀门,南宫的北门是玄武门。袁术火烧承明门,意图是要夺取尚书台。这还说得过去。袁绍屯兵朱雀门,那可就是要在南北宫之间杀人了。如此架势,岂止喋血洛阳,简直就是兵变!

不能不管!

袁绍却气得浑身发抖。

“岂有此理!你敢砍我令旗?”

“本初!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岂能良莠不分?”

“宦官里面,还能有好人?”

“那么,曹操也该死了。”

袁绍自知失言,愣了一下,却又将剑指向曹操咽喉。

“你以为我不敢?”

“敢!当然敢!有什么不敢的?”曹操收剑入鞘,“反正你们兄弟全疯了!又是宫门放火,又是满街杀人,又是调兵遣将。不知道这是什么罪吗?这是造反!如此大罪,是要诛灭三族的!”

“杀宦官是谋逆?笑话!”

“烧承明门,攻尚书台,也可以吗?”

“尚书台被张让占领,我这叫平叛!”

“好吧!那么,”曹操用手一指,“你的人爬上端门屋,又是想干什么?端门之内,便是宫省禁区,不知道吗?如今局面已失控,倘若京师动荡,两宫不保,本初将何以自处,又有谁能收拾残局?”

何以自处?收拾残局?袁绍突然笑了。

“哈哈哈哈!孟德真是杞人忧天。不过,”袁绍的脸又一变,将剑从曹操咽喉处移开,指向跪着的宦官,“张让现在何处?”

“小人不知。”宦官们继续磕头如捣蒜。

“姑念尔等愚昧无知,且饶你们不死。回去好生做事当差,不得偷奸耍滑,见异思迁。若有轻举妄动,定当碎尸万段!”

“谢司隶不杀之恩!”宦官们磕头。

“仲简!”宦官们被押走后,袁绍叫着淳于琼的字说,“辛苦你走一趟,去南宫告诉孟卓暂停抓捕,先会同公路灭火,然后回都亭休整待命。奉先此刻应该已在北宫。天网恢恢,张让他跑不了!”

“遵命!”淳于琼和将士们说。

转眼之间,朱雀阙下便只有袁绍的亲兵散在各处。

袁绍又对传令官说:“你也退下!”

传令官行礼离开,袁绍也收剑入鞘,笑眯眯地看着曹操。曹操却不看他,而是抬头看天。乌云已经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浓。

这天,变得可真快!

袁绍却觉得可以也应该说心里话了。

“二十一年前的事,还记得吗?”

“记得。”曹操知道是在问太傅陈蕃和大将军窦武的兵变。

“老太傅为何会失手?”见曹操默然不语,袁绍莞尔一笑,自己回答,“因为他带的是儒生,不是兵。”见曹操摇头叹了口气,袁绍又自问自答:“大将军又为何失手?因为遇到了张奂。”

凉州名将张奂是护匈奴中郎将,当时正好带兵从边疆回京,立即被中常侍曹节用来对付窦武。窦武虽有好几千人,却无法对抗张奂那身经百战的边防精锐。记得那天也是在这朱雀阙下,张奂与窦武两军对阵。宦官王甫只是喊了“窦武谋反,先降有赏”八个字,顷刻之间窦武那边就纷纷倒戈,到吃早饭前,竟全部投降。

走投无路的窦武只好自杀,头颅还被挂在了都亭。

“所以,我们要有自己的张奂。”袁绍说。

“有吗?”曹操问。

“当然!何大将军早已密召董卓进京。”

“谁?董卓?本初向大将军进的言?”

“是啊!怎么了?”

“本初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曹操一下子就急了,“请神容易送神难,你不知道?人心隔肚皮,你不知道?那个董卓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如今幼主初立,群龙无首,人心浮动,京师空虚,此时召外将入京,正可谓倒持干戈,授人以柄。”说到这里,曹操目光锐利地直视袁绍,“万一他反客为主,鸠占鹊巢,可怎么办?”

“他敢!”袁绍也猛喝。

与此同时,一声炸雷响起,雨滴开始落下来。

“董卓是什么人,我不清楚,还是你不清楚?”袁绍吼道。

曹操突然发现,是自己犯了糊涂。董卓是什么人?以前是张奂手下的军司马,更早是袁隗司徒府中的掾属。可以说,是袁隗将他正式引入仕途的。呵呵!这就对了!既是门生故吏,又是凉州名将,这个战功卓著手握兵权的董卓,岂非正好就是他们袁家的张奂?

这可前所未有。要知道,帝国的边将从来就是支持宦官,不支持士大夫的。因为士大夫往往对贫穷落后的边疆地区不感兴趣,而宦官为了对抗朝臣,却反倒愿为边将争取后勤保障。也就只有董卓,能让袁绍感到放心,甚至视为秘密武器。好嘛!难怪他有恃无恐,难怪他神闲气定,难怪他停止杀戮,原来是要掀起更大的风暴。

进宫请旨,都亭起兵,董卓入京,是三步棋。

曹操猛醒。他知道自己无法说服袁绍,事实上也说不下去。因为派往北宫的吕布就像被乌云追逐,骑马飞奔而来,在那瓢泼大雨倾盆而下之前,向袁绍报告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天子和陈留王被张让等挟持出宫,不知去向。 j0ITdE3fmIutz/o/JuupWZJ+XWqtRp7uKKYUPqTWT7iKh0KhyranRhIXm8VKazo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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