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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终于,登山的大日子到了。那天下午,贾菲骑着他的自行车来接我。我们翻出阿尔瓦的背包,放在自行车篮里。我收拾了些袜子和毛衣。可我没有登山鞋,唯一能穿去爬山的是贾菲的网球鞋,旧的,但很结实。我自己的鞋子都太软趴趴、太破了。“这样更好,雷,穿球鞋你脚上更轻巧,在大石头上跳来跳去都没问题。当然,回头上山这一路我们可以经常把鞋子换着穿穿。”

“吃的怎么样?你都带了什么?”

“哦,在讨论吃的之前,雷——伊,”(有时候他会直接叫我的名,每到这个时候,他都会拖长了声音叫成“雷——伊——”,像是在为我的福祉操心忧虑似的)“咱们还有个东西得先说一下,我给你带了个睡袋,不像我那个是鸭绒的,所以也重得多,这是自然的。不过只要穿着衣服睡,再好好生一堆火,烧得旺旺的,你在山上一样能睡得很舒服。”

“穿着衣服睡,没错,不过为什么要生火,还烧得旺旺的,现在才十月份。”

“是,不过十月的山上气温就已经能跌破冰点了,雷——伊——”他用宣布坏消息的语气说。

“夜里?”

“是的,夜里。白天很暖和,很舒服。你知道老约翰·缪尔 从前就常常去我们要爬的这些山上,除了他的老军大衣和一袋干面包之外什么都不带,睡觉就裹上大衣,吃饭就用水泡干面包,他就这么在山里走上好几个月,然后再回到城市里。”

“天啊,他一定特别硬汉!”

“现在来说说吃的,我去了一趟市场街的水晶宫市场,买了我最爱的干麦片,干小麦碎,这是一种碾碎的保加利亚粗加工小麦,我会在里面加几片培根,切成丁的那种,用来当晚餐,我们三个全都能吃得舒舒服服,我们俩,还有莫尔利。我还带了茶,坐在那些冷冷的群星下面时,你总是会想要喝上一杯热腾腾的好茶的。我还会做真正的巧克力布丁,不是那种滥竽充数的冒牌货,是真正上等的巧克力布丁,我会把东西放在火上煮开,一直搅拌,然后放在雪里冻起来。”

“噢,伙计!”

“我通常都是带大米,这次特意换成这个,就是想着给你做点儿好吃的,雷——伊,我还会往干小麦碎里扔各种各样的蔬菜干,都是在滑雪用品店里买的。我们早晚两顿都可以吃这个,另外这个大袋子里是花生和葡萄干,都是高热量食物,那个袋子里是杏脯和西梅干,应该适合我们在休息的时候当个小零嘴儿。”他给我看那个小得可怜的袋子,里面装着我们三个大男人二十四小时甚至更长时间内的全部口粮,其间我们还要在高海拔的地方不断攀爬。“登山,最重要的就是尽可能轻装上阵,那些行李包袱会增加负担。”

“可我的老天,那个小袋子里的东西不够吃吧!”

“是,这么看着不够,但加上水它们就会胀起来了。”

“我们带酒吗?”

“不,上山带酒没好处,而且一旦上到高海拔,人又累了的时候,你是绝对不会想喝酒的。”我才不信,但也没多说什么。把我的东西放在他的自行车上之后,我们推着车横穿校园,贴着人行道边缘朝他的住处走去。那是个一千零一夜式的黄昏,清凉、澄净,森森柏树、尤加利树和各种各样树木组成的背景前是加州大学钟楼那清晰的黑色身影,有钟声自别处传来,空气干爽冷冽。“山上要开始降温了。”贾菲说,那天晚上他心情很好,当我问起之后一个礼拜四和普林塞思的聚会时,他大笑起来,“你知道,那晚之后我们又玩过两次雅雍,她随时都可以到我的小屋来,白天晚上都行,伙计,我不会拒绝她。就是这样。”贾菲谈兴大起,事无巨细地聊起了他在俄勒冈的童年,“你知道,那时候我父母和我妹妹过的是一种真正简朴原始的生活,我们住在农场木屋里,冬天的早晨很冷,所有人都在火炉前脱衣服穿衣服,对于这样的事情我不会有任何害羞或者其他什么的情绪。”

“你在大学里都做些什么?”

“夏天我多半会去当政府的火警瞭望员——明年夏天你也该去试试,史密斯——至于冬天,我经常去滑雪,撑着雪杖在校园里转来转去,意气风发。我在那边爬过一些相当大的山,有一次还上了雷尼尔山,差一点就登顶了,登上去的话,你就可以在上面签上大名了。后面一年我就爬上去了。你知道吗,上面没几个名字。我还爬遍了喀斯喀特山,旺季淡季都有爬过,然后还去当伐木工。史密斯,我一定要跟你说说在西北部伐木的那些浪漫的事情,就像你总在说铁路上的事一样,你真该去看看那边山上的窄轨铁道,在那些冬天的早晨,下着雪,天气很冷,你肚子里装满了松饼、糖浆和黑咖啡,伙计,你抡起你的双刃斧,砍向早晨的第一棵树,再没什么能跟这个相比拟的了。”

“听起来完全就是我梦想中的大西北。夸扣特尔印第安人,西北骑警……”

“哦,骑警是在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省那边,我在山路上经常遇到他们。”我们推着自行车经过了大学生喜欢盘桓的各色店铺和自助小餐馆,顺便朝“罗比”里望了一眼,想看看有没有认识的人。阿尔瓦在,他在里面兼职当杂工,这会儿正好当班。贾菲和我一身旧衣服,在这校园里显得有些古怪,事实上,贾菲在校园里一直被视为怪人,不过这也是很平常的事,只要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出现在校园里,那些生活在象牙塔里的人就总是这么想——大学变得一无是处,完全沦为了培育中产阶级的温床,里面的人毫无个性,所能找到的最完美的自我价值的表达就是校园周围那一排排中产阶级的漂亮房子,有草坪,每间起居室里都装着电视,每个人都在同样的时间里看着同样的东西,想着同样的事情,与此同时,这个世界上的贾菲们却在荒野里徘徊,倾听着荒野的呼号,寻找群星之下的迷醉狂喜,寻觅所有那些面目模糊、平凡无奇、贪婪无度的所谓文明之源头的黑暗难言的秘密。“所有这些人,”贾菲说,“他们都蹲贴白瓷砖的厕所,拉的也不过是肮脏的大便,和山里的熊没有区别,可高级的下水道很方便地就把大便冲走了,没人会再去多想这些东西,没人意识得到,他们的生命起源就藏在大便、麝猫的味道和海上的泡沫中。他们整天都忙着用香皂洗手,背地里想的却是要在厕所里吃东西。”他有成百上千万的想法,关于一切的想法。

回到他的小屋时,天色已经开始暗下去了,你能闻到空气里木头和树叶的烟气。我们把所有东西整整齐齐地打包好,沿街往下走,去找亨利·莫尔利,他有车。亨利·莫尔利是个戴眼镜的家伙,博文广识,只是人有点儿古怪,比贾菲在校园里更古怪,更格格不入,他是个图书管理员,没什么朋友,但也是个登山者。他自己在伯克利背后的草坪上有个独立的单间小屋,里面堆满了书和登山的照片,帆布背包、登山靴和滑雪用具扔得满屋子都是。他一开口就让我很是吃惊,他的腔调和莱因侯德·凯寇伊瑟斯那个批评家简直一模一样。到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们俩是老朋友了,一起爬过挺多山,我完全弄不清楚究竟是莫尔利影响了凯寇伊瑟斯还是刚好相反。不过我感觉莫尔利才是施加影响的那个人——他能在同一段话里融入同样水准的暗讽、挖苦、极度的诙谐、完备的演说技巧,外加无数的画面感。比方说,贾菲和我走进他家时,里面正聚着一群他的朋友(那是一个稀奇古怪的群体,一个来自德国的德国人,还有好几个完全不一样的学生)。莫尔利唠叨着“我要带上我的空气垫子,你们这些家伙,高兴的话大可以睡在硬邦邦的冰冷地面上,但我有充气垫子帮忙,我为它花了十六块美金,在奥克兰林立的陆军海军用品商店里买的,我开着车转了一整天,一直在琢磨,是不是只要配上溜冰鞋或者拔罐器,从技术上说,你就可以称自己为一台汽车了”,全都是些诸如此类对我来说十分难以理解(对其他人也一样)的笑话,都是他自己创造的,意味深长,不过这些东西也没人认真听,他就那么一直一直地说个不停,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一样,可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他。但看到他准备带上山的那东一堆西一堆乱七八糟的废物时,我们都忍不住要叹气——除了他的橡胶充气床垫,其中甚至还有罐头,还有一大堆鹤嘴钳啊各种我们压根儿用不着的莫名其妙的装备。

“你可以带上那把斧子,莫尔利,不过我觉得其实用不上。至于那些罐头,说到底就是一堆水,你得一路背着它们上山,你难道不知道我们在山上能找到水吗?要多少有多少,都在上面等着我们呢。”

“好吧,我只是觉得这种罐头大概挺好吃的。”

“吃的东西我都带了,足够我们三个人吃的。咱们走吧。”

莫尔利絮絮叨叨、摸摸索索地把行李收拾到他那个带硬框背架的笨重背包里,折腾了很久,到终于能和他的朋友们挥手道别,钻进他那辆英国产的小汽车里去发动汽车时,已经差不多晚上十点了。我们朝着特雷西进发,之后继续北上到布里奇波特,到那里之后还要再开八英里,一直开到湖边的登山道起点。

我坐后座,他们俩在前排聊天。莫尔利真是个疯子,他会带着一夸脱 的蛋奶酒来找我(那是后来的事了),指望我喝,而我会让他开车载我去卖酒的商店,其实他从头到尾打的就是这个主意:把我拉出门,去找某个姑娘,让我当个和事佬之类的。我们跑到姑娘家,姑娘打开门,一看到门外是谁,就“嘭”的一声甩上门,于是我们又开车回小屋。“嘿,怎么回事?”“说来话长了。”莫尔利会含糊其词地回答,我永远没办法真正弄明白他究竟在忙活什么。还有,他会因为看到阿尔瓦的小屋里没有弹簧床,就在某一天像个幽魂似的突然出现在我们门口,那会儿我们才刚起床,正在煮咖啡,什么都不知道,他就那么带着个巨大的双人弹簧床,说要送给我们,等他走了,我们还得费劲巴拉地把那东西挪到车库里去。他还带来过古怪的组合拼板和古董架子、不可思议的书架,各式各样的东西。好几年后,我跟他进行了一场比“活宝三人组” 更甚的探险之旅,到康特拉科斯塔去看他的房子(是他自己的,一直在对外出租),度过了好几个叫人简直没办法相信的下午,他以每小时两美金的价格让我一桶一桶地往外拎烂泥浆,都是他自己用手从泡过水的地下室里一捧一捧掏出来的,那两只手乌漆麻黑的,满是淤泥,活像个巴勒提奥拉阿克阿克斯坦的募湿泥鞑靼哩奥拉阿克阿克国王,脸上还挂着恶作剧精灵般乐滋滋的窃笑。之后,在回程经过某个小镇时,我们想吃蛋筒冰激凌了,就沿着主街一路走下去(之前还背着水桶和耙子在公路上走了很远),手里举着蛋筒冰激凌,在窄窄的人行道上横冲直撞,在行人之间窜来窜去,就像两个好莱坞老默片里的滑稽人物,粉刷匠之类的。就这么一个无论怎么说,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无论以什么样的眼光看来都古怪至极的家伙,如今正开着车,沿着繁忙的四车道公路驶向特雷西,一个人包揽了车里几乎所有的对话,不管什么,但凡贾菲说上一句,他就有十二句话要说,多半都是这样:贾菲提起个什么,像是“天哪,我觉得我最近真是很有求知欲,我看我下个星期要读点儿鸟类学的东西”。莫尔利就会说:“要是没有个在里维埃拉晒出漂亮肤色的姑娘在身边的话,谁会有求知欲啊?”

每次要说话时,他都会转头看着贾菲,面无表情地说出这些实在是相当精彩的不知所谓的蠢话。我弄不明白,在加州这样的天空之下,他究竟是怎样一个奇怪的、隐秘的、博学的言语小丑。又比如,贾菲提起睡袋,莫尔利就会岔到“我就快有一个浅蓝色的法国睡袋了,很轻,鹅绒的,我觉得是个值得买的好东西,在温哥华看到的——就是给黛西·梅 [1] 用都很好。完全不适合加拿大。人人都想知道她的祖父是不是个探险家,有没有遇到过爱斯基摩人。我自己就是从北极来的”。

“他在说什么?”我坐在后座上问。

贾菲回答:“他就是一台有趣的录音机。”

我跟这两个小子说了,我有点儿血栓性静脉炎,就是脚上有些静脉里有血栓,有点儿担心明天的登山,倒不是说这毛病会害我一瘸一拐走不动路,只是怕下山时情况会恶化。莫尔利说:“血栓性静脉炎是对尿尿的特别说法吗?”要是我说起西部人,他就会说:“我就是个笨嘴拙舌的西部人……瞧瞧偏见让英格兰变成了什么样子。”

“你真是个疯子,莫尔利。”

“我不知道,也许吧,可就算我是个疯子,不管怎么样,我还是会留下一份美好的遗嘱。”然后,又不知突然串到了哪里,他会说:“哦,能和两位诗人一起爬山我真是太高兴了,我自己也打算动笔写一本书,有关拉古萨的,那是个中世纪晚期的海洋城邦共和国,那个地方彻底解决了阶级问题,马基雅维利在那里干过书记官,整整一代人的时间里,它的语言就是与黎凡特往来的官方外交语言。当然,这都是因为与土耳其的角力。”

“当然。”我们会说。

接着他就会大声问自己:“你能在最早那个红色老烟囱只剩下将近一千八百万秒的情况下担保过好圣诞节吗?”

“没问题。”贾菲大笑着说。

“没问题。”莫尔利一边打着方向盘绕过越来越多的弯路,一边说,“他们把驯鹿装上灰狗巴士,专程送去内华达山脉的荒野里,开一场推心置腹的季前‘幸福大会’,一万零五百六十码 之外才有一家原始的汽车旅馆。它比说起来的要新,也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要是弄丢了往返票,你就会变成地精,装备很可爱,有传言说演员工会大会能吸纳军团收不下的人。当然,不管是哪种方式,史密斯,”(他转头看着后座上的我)“在寻找你的方式回归有情荒野的过程中,你一定能得到一份礼物……来自某个人的礼物。来点儿枫糖浆会不会让你感觉好点儿?”

“当然,亨利。”

这就是莫尔利。这时候,汽车来到了某处山麓,开始往上爬,一路经过各式各样阴沉沉的小镇,我们停下来加了油,道路两旁什么也没有,除了身穿蓝色牛仔装的“猫王”们正等着要给来者以迎面痛击,可远远地从下方传来了河水奔涌的咆哮,让人感觉高山就在不远处了。这是个纯净甜美的夜晚,最后,我们离开公路,拐上了一条窄窄的、真正的乡村柏油小路,开始向着实实在在的群山进发。道路两旁开始闪现出高大的松树,偶尔也有岩石峭壁。空气凛冽美妙。这天偏巧还是狩猎季开启的前夜,我们进了一间酒吧去喝东西,里面满是喝得醉醺醺的猎手,看上去个个都傻乎乎的,戴红色帽子,穿羊毛衬衫,车里装满了猎枪和子弹,急不可耐地追问我们有没有看到鹿。当然,我们看到了一头鹿,就在进这家酒吧之前。莫尔利的嘴一路上就没停下来过,那会儿他正说着:“哦,赖德,说不定你就是我们这段海岸的小小网球派对上的阿尔弗雷德·丁尼生,他们会管你叫新波希米亚人,拿你同缺少了伟大的阿玛迪斯 [2] 的圆桌骑士和那个后来作价一万七千头骆驼外加一千六百个骑兵整个儿打包卖给埃塞俄比亚的小摩尔王国里最光辉闪耀的骑士相提并论,那时候恺撒还在叼着他妈妈的乳头在喝奶呢……”就在这时,一头鹿突然出现在路中间,迎着我们车头的灯光望过来,僵了一瞬,然后才跳进路旁的灌木丛,消失在骤然降临的钻石般澄澈辽阔的丛林寂静中(莫尔利熄火之后我们才察觉到),只留下一连串慌乱的蹄音,奔向高处迷雾中那些只吃生鱼的印第安人的庇护所,渐渐远去。如今我们身在真正的山野之中了,莫尔利说差不多有三千英尺海拔。我们看不见,但能听到溪水泠泠的清响冲刷过星光下冷冷的山岩。“嗨,小鹿,”我扬声冲着那动物喊,“别害怕,我们不会开枪打你的。”此刻,在这酒吧里——是我坚持要进来的(“在这种寒冷的北部高山的乡间午夜里,没什么能比一杯如同亚瑟爵士的糖浆一样甜蜜的热波特红酒 更能抚慰人心的了”)——“好吧,史密斯,”贾菲说,“只不过,要我说的话,徒步期间就不该喝酒。”

“啊,谁管它!”

“好吧,不过看看我们为这个周末买的便宜干粮,这下子,省下的钱大概都要被你们喝光了。”

“这就是我的人生,有时候有钱,有时候没钱,大多数时候都没钱,而且是真正的没有钱。”我们走进酒吧,那是个公路酒馆,地道的内陆山地风格,有点像瑞士的山间牧人小屋,卡座里装饰着麋鹿头和有关鹿的设计,吧台边的人群本身就昭告了狩猎季的到来,不过那些人都已经喝醉了。昏暗的吧台边光影交织,我们走过去,找了三张高脚凳坐下,点了波特酒。在一个猎手云集的威士忌山乡里点波特是件很奇怪的事情,不过酒保还是翻出了一瓶模样古怪的基督兄弟牌波特葡萄酒,用广口葡萄酒杯倒了两份(莫尔利是个身体力行的禁酒主义者),贾菲和我喝了,觉得很不错。

“嗯,”午夜氛围与葡萄酒让贾菲暖了过来,“最近我打算回一趟北部,去看看我小时候那些潮湿的林子和云雾缭绕的大山,还有满肚子学问的刻薄老朋友和成天醉醺醺的伐木工老朋友,天哪,雷,你要不跟我去一趟的话,这辈子就算白活了,自己去也行。那之后我就去日本,我打算走遍那里的山区,寻访隐藏在山里的那些已经被人遗忘了的小寺庙和一百零九岁的老贤者,他们住在小木屋里向观世音祈祷,花大把大把的时间冥想,等到从冥想中退出来,就笑看一切风云流转、世事变迁。可那并不是说我不爱美国,天哪,虽说我恨这些见鬼的猎手,他们唯一想做的就是端起枪对准一个无助的有情存在,杀死它,对于一切有情众生或者说生物来说,这就是实实在在的谋杀,他们会为此堕入轮回受苦受难,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听听这个,莫尔利,亨利,你怎么看?”

“我对佛教没什么想法,只是对他们的一些画有那么点儿朦朦胧胧的不那么妥当的兴趣,虽说我必须说,凯寇伊瑟斯有时候会在他的登山诗里展示一种对于佛学的狂热,可我对于信仰这部分没什么兴趣。”事实上,这对他来说根本就没什么不同。“我是个中立者。”他快活地大笑着说,带着一丝热切地斜眼一瞥。贾菲大叫:

“中立就是佛教之义!”

“噢,这个波特酒能腻得你连酸奶都喝不下。知道吗,我实在是有点儿失望,因为这个地方没有本尼迪克丁葡萄酒,也没有特拉比斯葡萄酒 [3] ,来来去去都是有基督兄弟的圣水和烈酒。不是说我进了这个酒吧就自我感觉膨胀得不行了,虽然说这地方怎么看怎么古怪,倒像个适合恰尔迪和布莱德洛夫作家 、亚美尼亚杂货贩子,还有好心却笨拙的成群结队跑出来想要寻欢作乐还琢磨着想避孕又不知道该怎么做的新教徒的大本营。这些家伙绝对狗屁不通。”莫尔利突然直言不讳起来,补充道,“这一带的牛奶一定不错,只不过奶牛比人还多。住在这上面的一定是个不一样的盎格鲁种族,我对他们的模样一点儿也不期待。这一带速度最快的孩子一定能跑出三十四英里。对了,贾菲,”他发表结束语,说,“要是你有一天找了份正儿八经的工作,我希望你一定要去弄一套布鲁克斯兄弟牌的西装……但愿你不用跑去参加那些做作的聚会,那种东西——嘿,我说,”几个姑娘刚好走进门来,“年轻猎手……这一定就是妇产科病房全年开放的原因了。”

可那些猎手们看不得我们扎小堆儿说小话,就只这么和谐地低声聊些我们自己七零八碎的话题,他们非得插进来不可,转眼间,椭圆形的吧台边就到处都是人在发表可笑的长篇大论,大谈本地的鹿如何,从哪里上山,干些什么,直到听说我们跑来这荒郊野外竟不是为了杀死动物而只是想爬个山时,他们才认定我们几个都是无可救药的怪胎,扔下我们不再理会了。贾菲和我一人喝了两杯酒,感觉很不错,这才和莫尔利一起开车离开,我们越爬越高,树更高,空气更冷,我们一路往上爬,直到最后,大约凌晨两点钟时,他们两个说离布里奇波特和登山道起点还有很长一段路,所以我们大概最好还是先把睡袋拖出来,在这些林子里睡一觉,等天亮了再接着走。

“天一亮我们就起床动身上路。到时候我们还可以在路上吃这些漂亮的黑面包和奶酪。”贾菲说着,亮了亮手里的东西,这些黑面包和奶酪是在离开他那间小屋前的最后一分钟才被他扔进行李袋里的,“这些就是一顿很好的早餐了,至于干小麦碎和其他好东西,我们可以留着当明天的早餐,在一万英尺的海拔上吃。”很好。莫尔利依旧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汽车开过一小段铺满硬松针的地面,我们头顶上是大自然森林里无边无际的树冠,杉树、北美黄松,有的足有一百英尺高,这是一片洒满星光的辽阔宁静森林,地面上凝着白霜,四下里一片死寂,只偶尔有几声轻响从灌木丛里传出来,也许是只兔子,被我们的动静吓呆在里面了。我拿出我的睡袋,展开来,铺在地上,脱掉鞋子,幸福地叹息着,把我穿着袜子的双脚塞进睡袋里,愉快地环顾周遭漂亮的高大树木,想着,“啊,这样的夜晚能让人睡得多甜多美啊,在这样无处寻觅的无比寂静中我能进行怎样的冥想啊”。可就在这时,贾菲在车上大声冲我喊了起来:“我说,看来莫尔利大概是忘记带他的睡袋了!”

“什么……那现在怎么办?”

他们讨论了一小会儿,手电筒的光照在结霜的地面上,然后,贾菲走过来,说,“你得从里面爬出来了,史密斯,现在我们只有两个睡袋,只能把它们铺开,拼成一张被子,三个人一起盖,见鬼,铁定会冷死了。”

“什么?寒气会从下面透上来的!”

“嗯。可亨利也不能在车里睡,他会被冻死的,车里没暖气。”

“见鬼,我才刚准备好好享受一番呢。”我抱怨着钻出来,套上我的鞋子。很快,贾菲就把两个睡袋拼到防雨布上面,收拾停当,可以睡了。按照丢硬币的结果,我只好睡在中间。这会儿气温已经降到了摄氏零度下,星星都变成了冷笑的冰锥。我钻进去,躺下来,至于莫尔利,我能听到他在疯狂地吹他那床可笑的充气床垫,准备睡在我身边,可一躺下来,他就立刻开始翻身、喘气、叹气,从这边翻到那边去背对着我,又从那边翻回这边,在冰冷的群星和一切美好之下没完没了。贾菲的呼声已经响起来了,他不必忍受这些叫人发疯的折腾。到最后,莫尔利完全睡不着了,爬起来跑到车上,说不定是去用他那种疯狂的方式跟自己聊天。我总算能打个盹儿了,可还没过几分钟他就回来了,浑身冰冷,钻进睡袋下面,又开始翻来翻去,翻来翻去,有一会儿嘴里还骂骂咧咧的,要不就是在叹气,就这样,仿佛一直要持续到天荒地老。我所知道的第一件事,就是曙光勾勒出了东方净土的轮廓,无论如何,我们马上就得起床了。这个疯子莫尔利!可这才只是个开始,这个不同凡响到了极点的家伙(很快你们就会明白了)弄出了一堆的倒霉事儿,这个不同凡响的家伙,大概是全世界有史以来唯一能把睡袋给忘掉的登山者吧。“天哪,”我想,“他怎么没把他那床可恶的充气床垫给忘了呢。”

[1] 黛西·梅(Daisy Mae)是美国讽刺连载漫画《莱尔·阿布纳》( Li’ l Abner )中风姿绰约的美女,无望地深爱着男主人公莱尔·阿布纳。漫画以一个贫困山区为故事场景展开,于1934—1977年间在美国、加拿大和欧洲的多种报刊刊载。

[2] 阿尔弗雷德·丁尼生(Alfred Lord Tennyson,1809—1892年),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桂冠诗人”。
阿玛迪斯(Amadis)是中世纪西班牙经典骑士小说《高卢的阿玛迪斯》( Amadís de Gaula )中的主人公,小说以阿玛迪斯追寻身世为引,展开一系列骑士冒险故事。

[3] 本尼迪克丁葡萄酒又称法国廊酒(Bénédictine),是一种高甜度高酒精度的草药酒。传说是法国诺曼底的一位本笃会修士首创的养生保健酒,事实上,其发明者是19世纪法国酒商亚历山德拉·格兰特(Alexandra Le Grand)。为呼应传说,酒瓶商标上都印有D.O.M,本笃会文献开篇也常采用这个缩写,代表“Deo Optimo Maximo”,意思是“献给至高无上的主”。
特拉比斯会是一个严格遵行本笃会规的天主教隐世修道会,正式名称为严规熙笃隐修会(Ordo Cisterciensis Strictioris Observantiae,简称O.C.S.O.),其修士擅长酿造啤酒,最初只是用于出售以换取收入,谋求自给自足,后发展为“修道院啤酒”这一啤酒种类,其中,特拉比斯啤酒(Trappist beer)为修士酿造,只有“国际特拉比斯协会”(International Trappist Association)成员出品的啤酒才能贴标,另一种Abbey beer虽然也称“修道院啤酒”,但并非联盟成员出品,也未必是修士酿造,而是修道院啤酒风格的啤酒。
两者都是著名酒类,与葡萄酒无关,这里只是小说中人物为了抱怨“基督兄弟”(Christian Brothers)而进行的发挥。 7gdfYIoB3GFU+IbsJL0bf6mQzylLPpw/mvL7ERJJwbUsP5cY+kHkz4Dms2ryi31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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