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阿尔瓦·哥德布克一起住在他伯克利的小屋里,那屋子上爬满了玫瑰,就在米尔维亚大街旁一栋大一些的房子的后院里。破旧的门廊被葡萄藤缠绕着歪斜向地面,上面放着一把漂亮的老摇椅,我每天早晨都坐在上面读我的《金刚经》。后院里满是将熟的番茄,还有薄荷、薄荷,一切东西都散发着薄荷的味道,还有一棵漂亮的老树,那些凉爽美好的、星光闪烁的加利福尼亚十月的夜晚,是其他任何地方都无法匹敌的,我喜欢在那样的夜里坐在树下冥想。我们有个非常棒的小厨房,里面有燃气炉,但没有冰箱,不过那无所谓。我们还有一间无可挑剔的小浴室,有浴缸,有热水;主屋地板上扔满了枕头、草席和睡觉的床垫,还有书、书,成百上千册的书,什么都有,从卡图卢斯到庞德到布莱斯,到巴赫和贝多芬的唱片(甚至还有一张埃拉·菲兹杰拉德的摇摆爵士唱片,她在里面和克拉克·泰瑞的小号合作非常有趣),外加一台很好的Webcor牌三速留声机,放起唱片来声音大得能把屋顶都给掀了——屋顶没别的,就是胶合板,墙壁也一样,在我们的狂饮夜里,有一晚,我欢欢喜喜地一拳打穿了墙壁,考夫林看到我这样,也跟着一头撞出了个差不多三英尺大小的洞。
出小屋,沿着米尔维亚大街一直走,然后上坡朝加州大学校园的方向走,在约莫一英里开外的一条僻静小街(希莱加斯)上,另一栋大的老房子背后,就是贾菲的住处,那是他自己的小窝棚,比我们的还要小得多,大概只有十二英尺见方,除了可以在苦行僧般的生活里昭示出他的信仰的典型的“贾菲的东西”之外,几乎什么也没有——根本就没有椅子,更不必说永远沾染着感情色彩的摇椅,有的只是草席。在屋角,他那人人皆知的大背包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厨具放在一起,锅碗瓢盆刚好一个套着一个,非常紧凑,用一块蓝色大手帕包好系牢。再有就是他一次也没穿过的日式木屐了,另外还有一双搭配木屐的黑色袜子,他穿来在那些漂亮的草席上轻巧地走来走去,那是一种分趾袜,大拇指单独一个指套,另外四个脚趾一个指套。他有许多橘黄色的板条箱,里面都装满了漂亮的学术书籍,其中有些是东方文字的,包括所有那些最伟大的经书、经书注疏、全套的铃木大拙 作品集和一套四卷本的日本俳句选集。此外,他还有无数颇有价值的普通诗集。事实上,如果有小偷闯进来,唯一能找到的值钱东西也就这些书了。贾菲的衣服全都是从慈善商店和救世军商店里买来的二手货,他就那么傻呵呵、乐滋滋地有什么就买什么:补过的羊毛袜、染色的内衣、牛仔裤、劳动衫、印第安人那种莫卡辛软帮皮鞋,还有几件高领毛衣,在山上过夜时他就把这些毛衣一件套着一件地穿上来御寒——那通常都是在加利福尼亚的内华达山脉,还有华盛顿州以及俄勒冈州境内的喀斯喀特山脉上,他会去进行一些不可思议的徒步,有时一去就是接连好几个星期,背包里只装着几磅重的干粮。屋子里,几个板条箱拼起来就是他的书桌。我是在一个晴朗的下午到的,那时,他手边的书桌上放着一杯静谧的茶,蒸汽袅袅,他自己正严肃地埋头研究一本中文版的寒山诗集。地址是考夫林给我的,到达以后,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贾菲的自行车,停在大房子(他的房东住在里面)门前的草坪上,然后是几块古怪的圆石头和石块,几株别有意趣的小树,都是他在山上徒步时带回来的,用来布置他自己的“日式茶园”,或者叫“茶室花园”,刚巧又有一株松树荫庇着他小小的居所,风吹松动,飒飒作响。
我从未见过比这更加宁静的画面,在那样一个寒意凛凛的午后,我只是简简单单推开他小小的房门,朝里望去,看见他在小屋的最里面,盘腿坐在草席上,身下垫着一个涡纹图案的垫子,戴着眼镜,显得老了些,却也更有学者风范,更睿智,一本书摊开在他的膝头,一套小巧的锡茶壶和瓷茶杯在他身旁袅袅地冒着热气。他无比平静地抬起头,看清来的是谁后,只说了一句,“雷,进来”,就又垂下眼睛,看他的书去了。
“你在做什么?”
“翻译寒山和尚的诗,很了不起,就叫《寒山》,一千多年前的作品,写在方圆数百英里内都没有人烟的悬崖峭壁上。”
“哇噢。”
“进屋千万记得脱掉鞋子,看到这些草席了吧,穿着鞋子会把它们踩坏的。”于是我脱掉我的软底蓝布鞋,小心地把它们放在门边。他扔给我一个垫子,我靠着木板墙盘腿坐下,他给我倒了一杯热茶。“你读过《茶经》 吗?”
“没有,那是什么?”
“是一本学术专著,讲如何利用两千年的烹茶智慧来泡茶的。里面描述到第一口茶、第二口茶和第三口茶的感觉,其中一些实在是疯狂,叫人着迷。”
“没其他什么能让那些家伙嗨起来了,是吧,嗯?”
“尝尝你手里的茶你就会明白了。这是上好的绿茶。”茶很棒,我立刻感到了平静与温暖。
“想听我读一读寒山的这首诗吗?或者听我说说寒山?”
“好啊。”
“你知道,寒山是名中国学者,他一直在山里隐居。”
“我说,这听起来跟你有点儿像。”
“但在那些时代里,你是真的可以这么做。他住在唐兴县天台山上的洞里,不远处有一座佛寺,他唯一的朋友是个有趣的禅者,叫拾得,拾得的工作是拿着用稻草扎成的扫帚打扫寺院。拾得也是个诗人,不过写得不多。寒山经常穿着他的树皮衣服从寒岩上下来,跑到寺庙暖和的厨房里等东西吃,可那些和尚从来就不肯给他吃的,因为他不愿意持戒守规矩,不肯照着一天三次的敲钟时间做冥想。从他有些句子里你就能看出原因,像是——听好了,我现在就要把这些中文诗读出来给你听了。”我越过他的肩头,探头看着他读那些横平竖直的汉字:“爬上寒山道,山道绵延又漫长,碎石塞满狭长山谷,河道宽宽,草上迷雾漫,虽无雨而青苔仍滑,虽无风却松叶飒飒,谁能跳脱尘世羁绊,与我并坐白云之端?”
“哇噢。”
“这是我自己翻译的英文版,你看到了,他书里每一句都是五个字,但我不得不依照西方语言的习惯加一些连接词啊定冠词之类的进去。”
“为什么不直接照着它那样翻译呢,五个字五个字的来?这第一句的五个字都是什么?”
“分别是‘爬’‘上’‘寒冷’‘山’‘小道’。”
“那就译成‘爬上寒山道’。”
“是。可这一句怎么办呢?一个‘长的’,一个‘山谷’,一个‘塞满’,一个‘山崩’,一个‘石堆’。”
“是哪一句?”
“第三句,难道要读作‘长谷塞崩石’不成?”
“哦,这句更好!”
“哦,是啊,我也考虑过,但我得先得到这边大学里中文学者的认可才行,还得能用英语表达清楚。”
“嘿,伙计,这真是太棒了,”我环顾着小小的蜗居,说,“在这样安宁的时刻,你这样安宁地坐在这里,戴着眼镜研读这些……”
“雷,最近找个时间跟我一起去爬个山怎么样?你想去爬马特洪峰 吗?”
“太棒了!那是在哪里?”
“就在内华达山脉上。我们可以跟亨利·莫尔利一起去,开他的车,带上我们的背包,从湖边出发。我可以背我的大背包,带上我们所有人的食物什么的,你可以把阿尔瓦的小背包借来,带点儿袜子鞋子之类的。”
“这些字是什么意思?”
“这些是说,很多年以后,寒山从山上下来,信步游走,去探访他的亲人朋友,他说,‘我在寒山上一直待到最近才下来’,诸如此类的,然后是,‘昨天我去寻找朋友和亲人,过半数的人都已经下了黄泉’——就是死了,‘下黄泉’的意思——‘现在,在清晨里,我面对着自己孤独的身影,泪水盈满双眼,让我无法探究’ 。”
“那也很像你,贾菲,你用盈满泪水的双眼探究。”
“我的眼睛里没有盈满泪水!”
“看书看太久也不会吗?”
“当然会,雷……看这里,‘山间天气寒冷,那里总是寒冷,不独是今年’,看,他住得真的很高,也许在一万二千或者一万三千英尺 ,甚至更高,高高在上,他说,‘锯齿般的峭壁上终年积雪覆盖,森林在幽暗的山谷里吞吐迷雾,六月的最后,草还在发芽,八月一开始,树叶就落下,我在这里飘然若仙,就像个瘾君子一样——’ ”
“像个瘾君子!”
“这是我自己的翻译,他在这里说的其实是,我在这里如此沉醉,就像山脚城市里沉迷酒色的人,我只是把它做了现代化的处理。”
“棒极了。”我好奇寒山为什么能成为贾菲的偶像。
“因为,”他说,“他是个诗人,是个山间隐士,一个全身心奉献给思索万事万物精髓的人,还是一位以那样的方式持戒的素食者,虽说我还没迈出这一步,另外,他还是个孤独者,可以遗世独立,纯粹、真实地去生活,去面对自己。”
“这听起来也很像你。”
“也像你,雷,我没有忘记你跟我说过的那些事,你如何在北卡罗来纳的森林里冥想。”贾菲非常哀伤,整个人都沉郁起来,我从没见过他这样安静、忧郁、若有所思,他的声音轻柔得好像妈妈的声音,他像是站在遥远的地方,对一个满怀渴望的可怜生物(就是我)说话,这个生物需要聆听来自他的讯息,他身无片缕,神思恍惚。
“你今天做过冥想了吗?”
“做了,冥想是我早上醒来的第一要务,然后再吃早餐,要是没人打扰,下午我通常也会花很长时间冥想。”
“谁会打扰你?”
“哦,人们。有时候是考夫林,昨天来的是阿尔瓦,还有罗尔·斯德拉森,我还叫姑娘到这儿来修雅雍。”
“雅雍?那是什么?”
“你不知道雅雍,史密斯?回头告诉你。”他似乎是太悲哀了,没兴致解说雅雍。不过两三天之后我就知道了。我们又聊了会儿寒山和那些写在悬崖上的诗,就在我打算离开时,他的朋友罗尔·斯德拉森进来了,那是个金发碧眼的帅小伙儿,个头挺高,他来找贾菲讨论他即将开始的日本之行。这位罗尔·斯德拉森对京都相国寺著名的龙安石庭 很感兴趣,那个庭院里除了几块古老的石头之外什么也没有,石头以特殊的方式排布,被认为是一种神秘的美学,每年都吸引着成千上万的观光客和僧侣专程跑去,就只为注视一下那些放在沙地上的石头,以此获得内心的宁静。我从没遇见过这么古怪却又认真、热忱的人。我后来再也没有见到罗尔·斯德拉森,他不久之后就动身去了日本,可我忘不掉他是怎样说起那些大石头的,当时我问:“哦,是谁以那么了不起的方式摆放那些石头的呢?”
“没人知道,某位和尚,或者某几位和尚,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不过在这些石头的排列之中一定存在着某种神秘的形式。唯有透过形式,我们才能认识到‘空’。”他给我看石庭的照片:大石头散在耙得平平整整的沙地上,看上去就像海中的小岛,仿佛它们也都长了眼睛(斜着挑起的那种),整个石庭是一个带围墙的寺庙庭院,整洁清爽,充满了建筑的美感。接着他又给我看了一张有关石头及其影子排列分布的分析图,向我阐述几何逻辑什么的,提到了诸如“孤独的个体”之类的词,说那些石头像是“被顶进空间里的隆起”,说来说去,谈的全都是禅宗公案 一类的东西,可我对这些还不如对他本人感兴趣,更别说对于和善的好贾菲的兴趣了,后者这会儿正在他噪音很大的便携汽油炉上继续烧水烹茶,为我们添茶,同时还沉默地鞠了个躬。这一切都和读诗会那晚太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