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野长英《医原枢要》题言
西方的学术细分为不同的科,某一专科的学问又简略地表述为“一科之学”“一科学”“科学”,这种情况在西周的《百学连环》之前就已经存在了。例如,科学史研究的成果显示,兰学家高野长英在1832年出版的《医原枢要》题言中写道:“人身穷理为医家之一科学”(见书影)。这里的“人身穷理”就是生理学,高野说生理学构成了医学的一个专门学问。高野的用法和宇田川榕庵的《植学启原》中的“三科之学”的例子大致相同。进入明治期以后,会津藩士广泽安任(1830~1891)的《囚中八首衍义》(1869)中出现了2例“科学”:
人位等品之说不得不自废,废之则不得不予之自主权,而使人自立其家产也。是为初头下手第一着眼,而导之
科学
[学不分科则不专,不专所以不为用也],则民智自开。(中略)人生八岁入小学,十五寄宿大学,十八大沙汰之,撰(选?)其所能而就
科学
以事专门。”
方括号中是双行夹注,解释“科学”,意为专科之学。广泽特别强调了分科的必要性。
1872年堺县的教育部门发布的《学问须知》(1872,原名《学问心得》)上说,“优秀俊才进入中学、大学,学专门科学,为国家贡献力量”。文中的“专门科学”有“ひとつをしらべるまなび”(了解专一科目的学习)的附注。这种一科之学意义的“科学”集中出现在当时教育行政部门及文部省的出版物中。
广泽安任《囚中八首衍义》(1869)
《学问须知》(1872)
在这些例子中,“科学”似乎都无法和science建立对译关系。尽管作为译词“科学”的成立可能没有明确的造词意识和造词者,但随着西方学术体系的全盘引介,指称science所涵盖的全部内容的新名称的出现也就是不可回避的时代要求了。笔者认为井上哲次郎的《哲学字汇》(1881)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哲学字汇》:“Science=理学、科学”,尽管是第二译词,但首次明确地建立了science和“科学”的对译关系。需要指出的是,如下所示,《哲学字汇》中的science还保留有一科一学的意思。
《哲学字汇》(1881)
Ethical science伦理学
Immaterial science无形学
Material science有形学
Mental science心理学
Moral science道义学
Physical science物性学
Political science政理学
Social science世态学
井上不仅在《哲学字汇》中确立了science=科学的关系,还开始密集地使用综合意义上的“科学”。他在《东洋学艺杂志》第4期(1882)上发表了《泰西人の孔子を評するを評す》(评西洋人之评孔子),文中对西方学者“孔孟ノ理論ハ、科学ノ法ニ合ハス”(孔孟的理论不合乎科学的方法)的主张加以评论,其中“科学ノ法”反复出现了9次。这里为“科学”标注的发音是scientific,即形容词用法。同一时期,井上哲次郎还翻译了培因的《心理新说》(1882)。在译著的序言中,井上指出西方的文明利器“无一不本科学。然而科学原出于哲学”。这里的“哲学”是古希腊语的意思,即所有学问的总称,是上位概念,而“科学”是下位概念,是形下之学。日语“科学的”这一形容词的早期用例也是井上哲次郎提供的,
井上在《西洋哲学讲义》(1883)中写道:“苏格拉底独自一人知之,并据此启发世人蒙昧之心,努力使众人萌发科学的概念(scientific notions)。”与此同义的还有,“精神不灭论始于毕达哥拉斯,但以科学的方法加以论证的是苏格拉底”(卷二,27页上)。这些例子表明井上的“科学”不再仅仅局限于学科的构成内容,已经引申到了科学之所以为科学的方法论的层面。
此后,“科学”逐渐为日本社会所接受。“科学”在外语辞典中开始成为science的标准译词的过程如下:
● 《附音插图 英和字汇》(1873):science,学艺、学问、智慧、知识
● 《增补订正 英和字汇》(再版,1882):science,科学、学、理学、艺、学问……
● 《和英语林集成》(3版,1885):科学,scientific studies;science in general
Science,学、术、学问
● 《学校用英和字典》(1885):science,理学、知识、学、学问
● 《附音插图 和译英字汇》(1887):science,知识、博学、考究、穷理;理学、科学
● 《双解英和大辞典》(1892):science,知识、博学、考究、穷理;理学、科学
● 《新译英和辞典》(1902):science,科学;学;知识
● 《模范英和辞典》(1911):science,科学;学;知识
可以看出“科学”逐渐被采用为译词,译词中的顺序也在不断上升。下面我们来看一下国语辞典的情况。
● 《言海》(1888~1891)理学:名词,是物理学、天文学、化学、地质学、生理学、解剖学、博物学等的总称。(该辞典不收“科学”,笔者,后同)
● 《汉英对照伊吕波辞典》(1888):科学,名词,穷物之理的学问,物理学Physics,natural philosophy。
● 《日本大辞书》(1893):科学,理学的另一名称。
● 《日本大辞典》(1896):理学。science。
● 《帝国大辞典》(1896):万物皆有法则,据此而进行的研究的学问的一切叫科学。与哲学相对而称,科学为形而下之学,哲学为形而上之学。(该辞典不收“科学的”)
● 《日本新辞林》(1897):针对事物的法则加以研究的学问,均称之为科学,与哲学相对。(该辞典不收“科学的”)
● 《辞林》(1910):[science]建立在假定上,关于特殊现象原理的概括,并加以系统行动阐述、证明,即是科学。根据研究对象的不同,可分为自然科学和精神科学二种。物理学、化学、动物学、植物学等属于前者,伦理学、心理学、法律学等属于后者。又可以根据研究方法的不同,分为记述科学和规范科学二种。前者有物理学、化学、心理学等以说明为主的学科;后者有伦理学、法律学等除了客观记述以外,还致力于建立法则的学科。“科学的”意为,根据个别事实,对无秩序的想象或非主观的意见,加以概括性的、有系统的论述和证明的情形。
从以上可知,在早期的国语辞典里,“科学”是作为“理学”或“哲学”的对立项加以解释的,而到了《辞林》(1910)释义发生了重大的变化,不但增加了百科辞典式的说明,还专设了词条:“科学的”。
下面让我们来看一下日本专业术语辞典等对“科学”的解释:
● 《普通术语辞汇》(1905):英science;德Wissenschaft(一)根据精密的观察和确实的思考得出的,有秩序、有条理的组织而成的知识谓之科学。(二)由事实之间的关联产生的规律相关的知识,即精神的或物理的法则的科学。[科学的](一)对哲学而言,属于自然现象研究的意思;(二)对美术和文学而言,专门分析、综合事物的结构组织,揭示其本质的意思;(三)其说明、议论,或者记述保持有组织的关联,在观察上、言说方式上,非支离破碎的状态。
● 《国民百科辞典》(1908):科学(一)凡组织成体系之知识。对常识而言。(二)哲学讨论的对象是世间万物,与此相比,科学的对象限于其中一部分。例如生物学、心理学的研究以自然界的一部分生物和精神现象为对象。科学又根据研究对象的不同性质,分为自然科学(如天文学、物理学等)与精神科学(如心理学、经济学等)。另外,研究事物发生起源的是记述科学,如物理学、心理学等;探讨人们行为、思想、情绪所应该遵循的准则的是规范科学。
● 《文学新语小辞典》(1912):有秩序、有条理地组织而成的确实的知识谓之科学。自然科学是物理学或者植物学等关于自然现象的科学;对伦理学、逻辑学等必须如此的人类法则加以研究的科学称为规范科学。一般所说的“科学的”,很多情况下可以作有组织的意思来理解。另外,对于哲学所说的“科学的”,主要表示研究自然现象,和自然科学上的意思相近。
在日本,第一本冠以“科学”之名的书是《科学入门》(1885,普及舍译),原著是赫胥黎为《科学初级读本》(Science Primers)写的导论。进入明治二十年代后(1887~),“科学”成为日本社会的流行词。
但是日本的“科学”没有摆脱“理学”影响,从工具书的释义上看,此时的“科学”意义仍偏重于自然科学,如上述辞典的注释反映了当时的日本社会把科学与哲学对立起来理解的倾向。
关于日本近代哲学与科学的关系,辻哲夫指出:
日本在接受近代科学时并没有认识到科学本身所具有的治学方法、理论认识结构等都是科学内在的本质因素;而是仅仅将科学作为掌握有用的专门知识的学问,即作为实学、理学加以接受的。这时,日本实际上还不具备从本源上准确地把握科学的方法论及其认识结构的可能性。然而,近代哲学的引介在弥补上述缺欠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尽管这并不是引介者的初衷。这可以说是一个极具日本特色的过程。
日本“科学”的意义和用法也深深影响了中国。下面我们将会看到,上文中的“日本”如果换成东方,或径直改为“中国”也并非无的放矢。
江户时代以来,日语先后用“实理、实学、穷理、究理、理学、学、学问、学术、术、技、艺、技术、艺术”等指称西方的science,或其中的一部分内容。西周不经意之间使用的“科学”,在井上哲次郎等的哲学语境中成为science的译词,逐渐脱离具体的科目内容,转向科学所内含的特质,最终在日语中定型,并在汉字文化圈内普及。也许有人要问:science为何不是兰学以来使用的“穷理”或中国的“格致”?译词的成功与否并不完全取决于造词的理据等词汇的内部原因,语言社会的价值取向等偶然性因素更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