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的选题是日本在全面侵华战争期间扶植汪伪政权的决策过程,也简单论及同时期日本侵华的宏观战略及其政治变化。本书以战时日本中央政策文件为中心,论述日本对汪政策形成与演变的背景,以及围绕对汪政策产生的博弈与论争。
汪伪政权是日本在全面侵华战争期间扶植成立的最重要的伪政权,也是日本侵华政策的重要载体。对日汪关系的研究,其偏重点往往在于从日本侵华史的角度,分析日汪间的协定、条约等,探讨日本通过汪伪政权对侵略权益的确认,与占领区经济、文化政策等。而笔者在查找史料的过程中,注意到了如下几点:
一、作为在全面抗战期间被日本“承认”的“中国中央政权”,汪伪政权的相关资料,在日本较为丰富,其中有相当部分,尚未得到充分的利用。
二、日本的对汪政策,并非一成不变,与之相反,在短短的数年中,日本对汪政策屡有反复,变动激烈,这说明日本的侵华大方向虽然是统一而确定的,但在具体操作层面,是有分歧与变动的。
三、在日本的相关史料中,对照公开舆论报道、档案文献、当事人记录等不同方面的史料,发现对事件的立场与记录,往往是不尽相同的,甚至会出现矛盾之处。考察这种矛盾出现的原因,以及其背后的动机,相信有助于揭示日本对汪政策演变的深层原因。
四、对比日本不同部门的相关档案,可以发现其在对汪政策的立场上存在不同。在某些情况下,由于各自利益的不同,其博弈还较为激烈。如果不考虑这些会直接影响日本对汪政策的变数,就很难解释日本对汪政策演变的原因。
五、即便是同一份文件,其草案与定案往往也有着较大的区别,要深入研究日本当局的决策背景,也要倒推各方案定案之前,各不同相关方提出的不同草案,了解各方的态度。
综合这些要素,笔者认为要考察日本对汪伪政权的政策,仍然有着较大的研究空间,而文献中的矛盾之处,与其演变的深层原因,也激发了笔者的关注和兴趣。在日本访学期间,除了收集相关史料,也了解到中日两国学界对这一问题的不同看法,这也进一步促使笔者希望能在站稳反侵略立场的前提下,通过分析日本文本资料,结合相关研究,考察日本对汪伪政权政策的主体思路及其发展演变的来龙去脉。
日本对汪政策,乃至对华政策的演变,经过了多次反复。日本在确定了“不以国民政府为对手”的政策,决心在占领区扶植傀儡政权作为中国“新中央政府”后,很快又全面发动对国民政府的政治诱降工作。在成功诱使汪精卫投日后,日本又对汪精卫暂时“冷遇”;而确定了扶植汪伪政权的方针后,又再次迁延汪伪政权的成立及对其的“承认”事宜。在不同的内外形势下,日本对汪政策出现了一系列的矛盾与变化,具有波浪式推进的特征。
综上所述,日本对汪伪政权的政策,事关多种因素,本研究希望讨论的内容是:一、概括日本不同阶段对汪政策的主要特征;二、挖掘影响日本对汪政策的因素和线索;三、分析日本对汪政策演变过程,探讨其深层原因和影响。本文还希望,能够从日本对汪政策的角度,考察其背后日本侵华的整体战略与不同部门在政策上的博弈,并尽可能地探讨史实细节的准确性,希望对相关研究有所裨益。
国内对全面抗战期间日本对汪政策的研究,始自汪精卫投敌之后,多为对汪伪政权的批判性讨论。 然而,由于当时难以接触到日本决策文件的现实条件,以及强烈的政治倾向性的影响,相关研究落脚点多在汪伪政权本身,而系统性地考察日本的对汪政策的研究有所欠缺。
20世纪80年代以来,学界对汪伪政权的研究得到了迅速的发展和繁荣。1986年5月,在北京召开了中日学者共同参加的“第一次汪伪政府问题学术研讨会”。1987年,复旦大学历史系又编纂了《汪精卫汉奸政权的兴亡——汪伪政权研究史论集》,收集、总结了当时对汪伪政权的研究状况。
对汪伪政权的一个研究重点,是对汪伪政权相关人物的研究。尤其对汪精卫、陈公博、周佛海等汪伪政权的首脑人物,对其投敌动机和具体行为的考证较多,传记文学的色彩相对较浓。 还有一部分研究从日本侵华史的角度,对占领区的经济状况进行了考察。 对汪伪政权从宏观角度的考察相对较少,但近年来以《汪伪政权全史》为代表,涌现了一批具有重要意义的研究。 国内对汪伪政权的相关研究,与伪政权的建立过程与相关人物,以及沦陷区的经济、教育等内容,成果较多 ,但对汪伪政权政治、军事方面的研究,仍然相对薄弱。相较于对汪伪政权的研究,国内对日本对汪决策的研究成果相对更为有限。目前国内的相关研究,多散见于对日本侵华史的研究著作中,多数将研究重心放在日本长期的、整体的侵华政策上。
我国台湾地区收藏的民国时期档案资料较多,对汪伪政权史的实证研究,却起步相对较晚。较早的研究包括1980年台湾“中国文化大学”吴学诚的硕士学位论文《汪伪政府与日本关系之研究》和1990年同校邵铭煌的博士论文《汪伪政府的建立和覆亡》。近年以来,围绕着“汉奸”问题,台湾地区学界也出现了一些新的成果。
综上所述,国内关于日本对汪伪政权政策的系统性研究,据笔者目前所知还几乎付诸阙如。而对日汪关系的研究,主要有如下几个特点:首先,研究落脚点在汪伪政权方面,使用中文资料较多,使用日文资料相对较少。其次,对相关人物的行动研究较多,对其背后的政策因素,尤其是政策原件研究较少。最后,多数立足于日本侵华史的角度强调其侵略本质与结果,对其政策的演变过程与决策背景,研究尚未深入。
研究日本对汪政策,不能不关注日本学界。 日本学界对日本对汪政策的研究相对较早,在战时,对汪政策作为日本国家政策一部分,受到了广泛的关注,虽然当时大部分的相关内容主要是报道及宣传,但部分如《外交时报》等研究性杂志中,也有不少就日本对汪政策的分析和解读,具有研究的性质。而一些战时出版的著作,如米内山庸夫的《支那的现实和理想》,也综合当时的战争形势来分析汪伪政权对日本的意义。 永松浅造的《新中华民国》从汪伪政权的角度出发,总结了汪伪政权外交、内政的概况等。 松本仓吉的《支那的新姿》将“和平支那”和“抗战支那”进行比较,讨论汪伪政府的发展办法。 相关著作宣传意味极强,但也包含部分对日汪关系、汪伪政府的分析。
在战后初期,不少对汪政策的当事人结合自身的亲身经历,根据对汪政策的文件、战后公开的相关史料等,围绕着政策得失进行探讨,兼有资料与研究的属性。 同时具有这种属性的,还有收录了大量文献资料的《战史丛书》。1966年至1980年,日本防卫厅防卫研修所战史室编纂了共102卷的《战史丛书》,基本涵盖了日军在整个侵华战争期间的决策及其背景、过程,其中也包括对汪政策。
日本学界对日汪关系的关注重点,集中在对汪精卫及汪伪政权的评价上,很多研究倾向于将汪精卫塑造为悲剧人物。 日本学界彻底否定汪精卫的研究较少,对汉奸审判也多寄予相当同情。 古厩忠夫的《日中战争与我·上海》,则从日本对占领区政策的角度,主张汪伪政府自成立起,先天就是注定要为日军的战争体制所用。
就日本扶植汪伪政权的目的,日本学界一个较为普遍的观点是,日本扶植汪伪政权是无法从中国脱身的权宜之计,在一开始,日本方面就很了解汪伪政权的孱弱,对其并未寄予太多期望。波多野澄雄的《大东亚战争的时代》一书中,提及汪精卫集团未能如愿占据中国西南,军部对其前途并不看好,而日本政府因其“不具有强力政府的品格”,而迟迟不愿对其正式“承认”。 波多野澄雄编的《太平洋战争》中的研究认为,日本为从中国战场脱身,寻求了3个办法:和平工作、扶植傀儡政权、南进。日本扶植汪伪政权的目的,在于让其获取力量,但一直没有成功,所以扶植汪伪政权的意义没能实现,并因此最终试图放弃汪伪政权,来进行“重庆工作”。 而在日学者刘杰的《日中战争下的外交》一书,也从日本侵华外交政策的角度,论及日本扶植汪伪政权,着眼于对国民政府施加压力的动机。 也有观点认为,日本扶植汪伪政权的前后目的是不一致的,开始是作为结束战争的“和平工作”的一部分,后来转变为扶植在占领地的代理人。如户部良一的《支那事变和平工作的群像》,主要对日本进行的对华“和平工作”进行了剖析,认为汪工作原本作为“和平工作”,主要被寄予了结束战争的期望,但最终被迫失去了“和平工作”的意义,蜕变成了占领区内的“新政权”成立工作。 此外,也有非主流的意见认为,扶植汪伪政权,是尾崎秀实根据苏联意愿,通过近卫文麿来暗中推动的,诱使汪精卫出来组织傀儡政府,就可以迫使国民党开除汪精卫,堵死和谈道路,这样造成日本的最终战败和革命潮流的到来。
当然,日本学界还有大量著作,仅将日本的对汪政策,作为史实进行概要的总结,如上村伸一的《日本外交史·日华事变》简述了日本“和平工作”的失败、对占领地的“开发”、傀儡政权的树立,汪为中心的“和平派”的接触,汪的出逃和访日这一过程。 这样的叙事方式虽然相对平实客观,但多以某一方面的通史为主题,并非日本对汪政策的专著。
总而言之,日本学界对日本对汪政策的研究,有以下几个特点:一是在研究的态度上,对于日本军国主义侵华,辩护多于谴责,对于汪伪政权,则同情多于批判,很多关于日汪关系的专著,都有着明显同情汪伪政权的立场倾向;二是在研究的范畴上,基本可分为研究汪伪政权本身与研究日本对华政策两个方面,前者多将重点集中在汪伪政权方面,对日本对汪政策的形成过程涉猎较少,后者则多着墨于日本整体的对华乃至对外政策,日本对汪政策仅为其中一部分而已,融合日汪双方的研究较少;三是在研究的方法上,多集中对政策结果的考察,对政策制定过程中相关方面的博弈、政策相关文本的变化,即日本对汪政策的演变过程,仍然少有研究。
在欧美学界,早在20世纪70年代,就有学者开始探讨战时傀儡政权的问题。 欧美学界近年来,对沦陷区的相关研究逐渐走向繁荣,但数量仍相对较少,其中也包括从外交史和政治史的角度研究沦陷区的傀儡政权。 在欧美的研究中,入江昭编纂的《中国人与日本人》具有相当重要的影响。 在这一部论文集“出版之后10年,西方几乎没有出现探讨沦陷区内的经验或者傀儡政权的重要著作”。
20世纪90年代后,欧美学界对伪政权的研究,也开始迅速发展。在普遍肯定沦陷区研究价值的前提下,欧美学界的成果主要分为两类,一类偏重政治、外交史,将论述重点放在战时中日间的“和平工作”与傀儡政权,即“调解工作”与“合作政治”上; [1] 另一类则倾向于社会史和文化史,研讨沦陷区的地方经验。 [2] 此外,美国学者王克文的《汪精卫、国民党、南京政权》,对研究汪精卫个人有所偏重,也在欧美学界有较大影响。
综上所述,目前对汪伪政权的研究已经有了一定的规模,但对其政治史、外交史的研究,还有进一步加强的空间。而日本对汪政策的相关研究,重心仍集中在日本侵略史的角度,研究相对概略,就日本对汪政策的形成及演变的决策背景,从政治史角度进行的系统研究仍然相对不足,本书希望能对此有所补足。
本书以抗战期间日本对汪政策的政治、外交、军事档案为基本史料,结合当事人回忆及媒体材料等,拟按照时间顺序,围绕汪伪政权的成立和发展,考察日本对汪政策的演变过程,并希望进一步探讨日本对华的战争战略和政治策略。
本书希望在结论中,分析日本对汪政策演变过程的特点,通过日本对汪政策的多次变化,总结其演变的规律和内在的矛盾。并试图分析日本扶植伪政权在其对华战略中的位置和影响。
长期以来,抗战研究的重心在中共敌后战场,后来对国民政府正面战场的研究逐渐增多,近年来,对汪伪政府等傀儡政权的研究也得到了发展。然而,多数相关研究仍着眼于傀儡政权本身、日本的侵略本质和侵华措施上,对其中央战略决策过程的研究有限。针对这种情况,本研究试图立足于日本当局决策的变化过程,从以下几个方面展开研究。
一、本研究尽可能地立足于外交、政治、军事档案等一手史料,以历史事件为锚点,倒推日本对汪政策最终形成前,各部门利益的差异、不同意见的博弈、不同方案的调整,来寻找其对汪政策变化过程的脉络。
二、在政策文件之外,本研究努力搜集当事人的个人资料,与其所作决策进行对比,从而了解其决策的考量,与多元的决策主体博弈的均衡点。
三、在不脱离日本对汪政策主线的前提下,本研究着力考察在日本对汪政策中,国际形势、日军总体侵华战略、日本对“重庆工作”等因素所产生的影响。
四、本研究试图综合运用部分媒体素材,利用日本社会舆论在对汪政策上的态度,从侧面考察日本对汪政策产生的社会背景及其反响。
五、本研究的时间段主要选择在中日进入战略对峙阶段后,政治外交上相对“常态化”的时期,对此,现有的相关研究尚不充足。本研究计划从日本整体对华政策角度,分析其诱使汪精卫投敌、成立汪伪政府的决策过程。
六、在日本对汪政策中,存在着多种矛盾。日本要扶植壮大汪伪政府,使其具有更广泛的合法性与权力,与加强对占领区掠夺,获取更大侵华权益,这是一对矛盾。日本要诱降重庆国民政府,与扶植、“承认”汪伪政府,这也是一对矛盾。在日本内部,日军要以满足战争需要为优先,重视战略、“谋略”等能在短期内迅速影响战争局势的手段,而外务省等政府部门长期侵略效益,强调政治、外交,这两种不同的倾向,也是一对日本决策中的内在矛盾。而日本当局内部,围绕“外政”和“外交”的矛盾,实质上是军部及其控制的兴亚院等部门,与外务省之间争夺权力的矛盾。这一系列矛盾,都影响着日本的对汪政策,在肯定日本当局内部对侵华大目标的一致性的前提下,本研究希望能从对这些矛盾的考察中,寻找日本对汪政策变化的线索。
本书采用传统文献史学的研究方法,注重综合档案、媒体材料和当事人的回忆等文本,结合历史情境,对事件的原因、过程和结果进行分析与解读。由于本书主要考察的是日本对汪政策的决策过程及其演变,所使用资料以日文资料为主。
本书所使用的史料,主要包括以下几个部分。
一、档案。
档案是本书立论的主要依据,本书主要以日本相关档案文件内容的变化,梳理日本对汪政策的推移线索。
1.外务省外交史料馆。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外务省的战时资料得以公开,本文所利用的部分主要包括:与对汪政策相关的日本国策性文件,外务省自身的政策性文件,外务省与驻外使领馆的往来电报、与军部的往来文件等。据笔者同外交史料馆方面确认,日本处理对汪政策的重要机关大东亚省及其前身兴亚院,由于战后相关机构的撤除,其档案文件亦大部散失,仅存小部分保留于外交史料馆等机构。
2. 国立公文书馆。国立公文书馆收藏了日汪条约及其相关文件,汪精卫访日的礼仪性安排等档案。
3. 防卫省防卫研修所战史研究室。防卫省主要保存了战时日军的档案,与对汪政策相关的,包括御前会议及大本营的决策文件、中国派遣军相关文件、日军往来电报与情报,以及部分兴亚院文件等。
以上3处档案资料,多数已经在亚洲资料中心进行了数字化处理,可网络查阅。
4. 东洋文库。东洋文库除了向社会收购的54卷汪伪大使馆档案,与汪伪政权相关的一手档案相对较少,多为宣传出版物。
与汪伪政权有关的,还有偕行文库保留的日军各部队战史、国立国会图书馆的保存的侵华战争相关地图、图表等,与对汪决策有关的相对较少。
此外,一些历史事件的当事人,也保留了部分文件资料。如重光葵保存的最高战争指导会议记录,参谋本部作战课井本熊男的作战日志,还有木户幸一、杉山元、小川平吉等人,均藏有部分档案资料,在战后得以出版。
在中国保存的汪伪政权资料,主要集中在南京的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与台北“国史馆”,其整理、出版的数量仍相对较少,关于日本对汪政策决策者,更几乎付诸阙如。相关资料例如复旦大学历史系黄美真、余子道等主编的“汪伪政权史资料选编”,包括《汪精卫集团投敌》《汪精卫国民政府成立》《汪精卫国民政府“清乡”运动》等,章伯锋、庄建平主编的《日伪政权与沦陷区》(“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之“抗日战争”第6卷),中央档案馆、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吉林省社会科学院编的《日本帝国主义侵华档案资料选编》中的《汪伪政权》《日汪的清乡》等。
二、日记、自传、回忆录等资料。
即当事人留下的记录事件的文字资料。就制定对汪政策问题,从事“汪工作”的影佐祯昭、今井武夫、田尻爱义、堀内干城,中央决策层的重光葵、近卫文麿、青木一男、东乡茂德、木户幸一等各相关人物的回忆录、日记、手记等各类文字资料,以及《周佛海日记》等,这也是本书与档案记录相对照,参考和引用的对象。
三、各类出版物。
日本东京大学与国立国会图书馆,藏有数量较大的媒体出版资料。本书所使用的部分,包括《朝日新闻》《外交时报》《改造》《文艺春秋》等。
[1]
David P. Barrett and Larry N. Shyu.Chinese Collaboration with Japan 1932-1945:the Limits of Accommodation,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1.
Timothy Brook, Collaboration:Japanese Agents and Local Elites in Wartime Chin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5.
John H.Bolye, China and Japan War 1937-1945:The Politics of Collaboration,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72.
[2]
Arthur N.Young,China’s Wartime Finance and Inflation 1937-1945,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65.
Parks M.Coble, Chinese Capitalists in Japan’s New Order-The Occupied Lower Yangzi 1937-1945,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