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扬州读书说”辨

有段玉裁研究者或书院研究者认为，段玉裁肄业于扬州的书院，甚至误认为他曾执教于扬州书院。然从就读的时间、所谓同学均无直接记载、段氏本人文字从无相关叙述等来看，段玉裁的这一学历可疑，“扬州读书说”似难成立。这里结合对清李斗《扬州画舫录》、近人柳诒征《江苏书院志初稿》等相关文献的释读，探讨误说产生的原因。

记载段玉裁一生行实较为齐全的前有罗继祖《段懋堂先生年谱》（以下简称“罗谱”）、刘盼遂《段玉裁先生年谱》（以下简称“刘谱”） ，后有董莲池、赵航《段玉裁评传》（以下分别简称“董传”、“赵传”）等 。

“罗谱”“乾隆十二年丁卯　十三岁”载：

六月，学使博野尹公会一按试镇江，洁斋先生及先生皆返里与试。尹公以《小学》策士，见洁斋先生所对详明，擢为第一。又以先生能背诵《小学》四子书、《诗》、《书》、《易》、《周礼》、《礼记》、《春秋》左氏及胡氏传，赐餐宠异之。阅试卷，许入学，以示鼓励。试毕，以新刊梁溪高氏所注《小学》授先生，且谓洁斋先生曰：“此儿端重，必教之成大器，勿自菲薄也。”

“刘谱”于此年记载相近，又有“尹会一《健余尺牍答图织造书》云：陆先生有女，择配以贤不以势，中略。仆当留意，成其美善。中略。顷试金坛，有段玉裁者，年方十二，系廪生段世续之子，背诵九经甚熟，气质亦端温。仆奇其才，拔取入泮，尚未能定其志气，且未知其已未曾聘，容再访之”一节，有“拔取入泮”之语。

两家之说与段氏同时学者王念孙《大清敕授文林郎四川巫山县知县段君墓志铭并序》所说“年十三，入学为附生”、《清史列传》卷六八《段玉裁传》载“年十三，补诸生，学使尹会一授以小学书，遂究心焉”是一致的，即“年十三，补诸生”。补诸生，指考取秀才，成为县学生员。又，乾隆十一年十一月，尹会一充江苏学政。吕炽《尹健余先生年谱》卷下“十有一月之江苏学政任”有：“舟次维扬，至安定书院，受印视事，人怀旧德，欢声载道。”段玉裁在14岁以前跟随其父在常州“毘陵连江桥馆舍”读书 ，玉裁自己有明确记载，而非就读于扬州安定书院。

然“刘谱”于“乾隆二十二年丁丑　先生二十三岁”下有：“为附生，有时名，初治词术，受知于沈尚书德潜，于时李侍郎因培督学江苏，尤加激赏。王撰墓志铭”；于“乾隆二十三年戊寅　先生二十四岁”下有：“日本人山本悌二郎、纪成虎合著《宋元明清书画名贤详传》卷十四有《段玉裁传》云：‘与弟玉成肄业于扬州之安定书院，当时同学皆以‘二段’目之。’又友人武陟李濂云：‘曾见段先生画山水一幅于都门琉璃厂，今不知属谁氏矣。’柳诒征《江苏书院志初稿》引《扬州画舫录》云：‘安定、梅花两书院，四方来肄业甚多，如梁国治、任大椿、段玉裁、李惇、王念孙、宋绵初、汪中、刘台拱、洪亮吉、孙星衍、顾九苞等数十人。’”此说不见于“罗谱”。

“董传”第一章《家世、举业和从师》认为：“大约在二十一岁的时候，他结束了毘陵连江桥学馆的读书生涯，与弟段玉成前往扬州安定书院深造。安定书院在当时是国内有名的书院，四方青年来此求学者甚多，段玉裁在这里肄业之时，结识了不少学友，如扬州的汪中，常州的赵翼、孙星衍、洪亮吉等，这些人后来大都在乾嘉学坛上执牛耳于一方，成为一代大师。” “赵传”则不涉及。

美国艾尔曼著、赵刚译《从理学到朴学——中华帝国晚期思想与社会变化面面观》第三章“江南学者的职业化”第四节“江南学界与书院”：“安定、梅花两书院是扬州最著名的学校。何柄棣认为这两所学校是清初专为盐商子弟开办的，这说明盐商家庭似乎享受国内的最佳教育。许多汉学家、考据学者在此任教，其中有戴震、段玉裁（1735—1815）、王念孙、孙星衍、洪亮吉。” 关于戴震等任教的叙述是有问题的。除戴震受聘于盐商坐馆从教外，另四人为书院肄业者，非任教者。又，戴震亦非书院山长之类。

综上可知，“刘谱”认为段玉裁24岁肄业于扬州安定书院，“董传”认为是21岁时“前往扬州安定书院深造”；“罗谱”“赵传”则无就读于扬州书院之说。艾尔曼则误读为段玉裁任教于扬州书院。

然段玉裁作为一代学人，非常尊重老师。根据史料可知，主要有最早赏识他的尹会一，学诗赋时义的蔡一帆、史一吟、曹可诗，学官沈德潜、李因培，乡试的座师、房师钱汝诚、韩锡胙，学问师戴震等。段氏关于个人读书治学，从无就读于扬州安定书院的直接记载，也没有关于其时老师、同学的叙述。金坛属镇江府，与扬州有长江之隔，分属两府，从段玉裁的成长过程来看，似无赴扬州修习课业的时间。

致误的原因起始于误读《扬州画舫录》。清李斗撰《扬州画舫录》卷三（69页）：“段玉裁，字若膺，一字懋堂，镇江金坛人。乾隆庚辰举人，官玉屏知县。受业于戴东原，与御史王念孙齐名。著《六书音均表》《古文尚书考证》《许氏说文读》。弟玉成，丙午举人，亦为训诂之学。受知于李学使因培，令其肄业安定，同学称为‘二段’。” 而据史料可知，该书记载历年的学生，上列诸人并没有同时就读。

“刘谱”说：日本人山本悌二郎、纪成虎合著《宋元明清书画名贤详传》 卷十四有《段玉裁传》云：“与弟玉成肄业于扬州之安定书院，当时同学皆以‘二段’目之。”又友人武陟李濂云：“曾见段先生画山水一幅于都门琉璃厂，今不知属谁氏矣。”

柳诒征《江苏书院志初稿》引《扬州画舫录》云：安定、梅花两书院，四方来肄业甚多，如梁国治、任大椿、段玉裁、李惇、王念孙、宋绵初、汪中、刘台拱、洪亮吉、孙星衍、顾九苞等数十人。并总括说：段、王、汪、刘、洪、孙、任、顾诸贤，皆出于邗之书院，可谓盛矣。后世认为段玉裁曾在扬州读书，多因柳先生而起。

多位学者认为段玉裁曾读书于扬州，本人主张存疑。从《扬州画舫录》来分析，弟玉成亦为训诂之学，故被“同学称为‘二段’”，而非指二人同时就学于安定书院，此其一；当时扬州有众多汉学大师相继执教，而重视师承关系的段氏从未提及任何老师，《八十自序》称“余幼时，先君子亲授经典，博陵尹师授以朱子《小学》。吾父吾师之爱我者至深，责我者至重也”，仅提老师尹会一，此其二；段氏个人的记述，从未见在扬州求学之事，段氏未言及任何同学，反之也未见他人与段氏同学于扬州的记载，此其三。综上，本人倾向于段玉裁未在扬州读书；致误的原因是误读《扬州画舫录》。

邓洪波在谈书院与学术关系时说：“吴派、皖派和扬州学派三派的产生、发展都与书院有着不可割舍的联系，各派的领袖人物和中坚学者或肄业、或执掌、或任教于书院。具体而言之，吴派之于苏州紫阳书院、南京钟山书院，皖派之于徽州紫阳书院、洋川毓文书院、婺源明经书院，扬州学派之于扬州的安定书院和梅花书院。”“安定、梅花二书院自重新修复以后，不少汉学大师相继执教，如陈祖范、蒋恭斐、杭世骏、赵翼、洪亮吉、姚鼐等，他们将汉学研究和教学结合起来，不少汉学研究成果被直接传授给学生……这些书院肄业的乾嘉学者多利用其他书院讲学，如段玉裁就先后主讲山西的寿阳书院、浙江的鸳湖书院、娄东书院、杭州诂经精舍，任大椿则执掌淮安的丽正书院，对扬州学派思想的传播起到了推动作用。” 已将段玉裁与扬州学派的关系坐实。然段氏是否就读于扬州，需要更明确材料展开进一步讨论，特记于此。 cuXPokLdK9Z7xDMi8Y7JBh85QhbHZ54WL+5KNs77VZJRXg48Lni/QOz3h7tqMoE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