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融三谛”“一念三千”是天台宗止观学说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天台宗实相论的核心内容。而圆顿止观则是智 秉承大乘经论所述的理论与方法,结合自身的止观体验,并整合南北朝以降传入中土的各类禅法而形成的止观修持法门。三者相互融合,构成了天台宗教观统一的止观学说体系。
“圆融三谛”说在天台宗的理论体系里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这一学说的产生,与南北朝时期佛教学者围绕龙树“二谛”义展开的讨论密不可分。从东晋开始,随着汉译《般若经》的流传,龙树的“二谛”思想引起中国僧人的极大关注,形成的看法非常多。至南北朝时期,《涅槃经》传入中国,涅槃佛性、如来藏思想广为流行,二谛是否包括涅槃佛果、二谛是指凡圣不同的境界还是佛陀教化众生的方法、二谛是否相即等问题日益凸显,各家的争论也愈发激烈。 (19) 正是在这一背景下,智 提出了“圆融三谛”的说法,并在此基础上,结合《法华经》的“十如是”说,开展出天台宗独具特色的实相论。
在《中论·观四谛品》里,龙树明确表达了中观哲学的“二谛”义:“诸佛依二谛,为众生说法。一以世俗谛,二第一义谛。若人不能知,分别于二谛,则于深佛法,不知真实义。”青目注释说:“世俗谛者,一切法性空,而世间颠倒,故生虚妄法,于世间是实;诸贤圣真知颠倒性,故知一切法皆空无生,于圣人是第一义谛,名为实。诸佛依是二谛而为众生说法,若人不能如实分别二谛,则于甚深佛法,不知实义。” (20) 龙树通过“二谛”来表明,凡夫和圣人对佛教所说的“真实”有不同的理解,因此产生了“世俗谛”和“第一义谛”的差别。其中,世俗谛又简称“俗谛”,是对感官所体验、所诠释的日常现象世界的庸常的、常识性的领受;第一义谛又名“真谛”,指的是实相的真正内容以及对它的正确理解,而这是超越任何语言和名相思维的。 (21)
智 在龙树“二谛”义的基础上,对《中论·观四谛品》中一段著名的“三是偈”进行了独特的阐释,进而把龙树的“二谛”说发展成为“圆融三谛”说。《中论·观四谛品》云:“众因缘生法,我说即是无(空),亦为是假名,亦是中道义。” (22) 龙树的这一偈强调了因缘所生诸法的本性是空性,一切因缘聚合不过是假有其名的现象,并无任何实体性可言,不执着于空性的实体性,也不执着于指称现象的假名的实体性,便是中道。龙树的“三是偈”重在以遮诠的方式来显示实相。 (23) 智 对“三是偈”作出了新解。他在《法华玄义》中说:“《中论》云:因缘所生法,即空、即假、即中。因缘所生法即空者,此非断无也;即假者,不二也;即中者,不异也。因缘所生法者,即遍一切处也。” (24) 智 从“三是偈”中特别把“即空、即假、即中”三者提出来,并以之作为实相的三个面向,因三者皆真实不虚,所以又叫“三谛”。分而言之,“空谛”又叫“无谛”或“真谛”,讲因缘聚合的一切现象都不是实有的,一切现象的非实体性乃是真实不虚的;“假谛”又叫“有谛”或“俗谛”,讲一切现象虽非实有,但也不是绝对的无,仍可以通过名称(假名)来进行指称;“中谛”又叫“中道第一义谛”,讲不执着于绝对的无,也不执着于绝对的有,离有无二边,即是中道。这三谛在真实性上并无深浅之别,而是平等的互即互融的关系。智 说:“虽三而一,虽一而三,不相妨碍。三种皆空者,言思道断故;三种皆假者,但有名字故;三种皆中者,即是实相故。但以空为名,即具假、中;悟空,即悟假、中。余亦如是。” (25) 也就是说,就“空”而言,三种谛所展示的世界都不具有实体性,超越任何语言或名相思维;就“假”而言,三种谛虽无与之相应的任何实体,却可用不同的名字来指称;就“中”而言,空、假、中三者皆为实相。如能领悟其一,也就明白了另外二者的含义。也就是说,一空一切空,一假一切假,一中一切中,三谛互即互融,圆融无碍。此即智 著名的“圆融三谛”说。
智 将龙树重于遮诠的教理系统,开展为重于表诠的教理系统,进而在即空、即假、即中“三谛圆融”的基础上,结合《法华经》的“十如是”说,开显出一个绝妙的实相境界。天台宗自慧思起,就以《法华经·方便品》列举的十个“如是”作为诸法实相的具体说明。《法华经·方便品》云:“佛所成就第一希有难解之法,唯佛与佛乃能究尽诸法实相。所谓诸法如是相、如是性、如是体、如是力、如是作、如是因、如是缘、如是果、如是报、如是本末究竟等。” (26) 此指诸法实相皆具有如是十种侧面或属性。智 在慧思说法的基础上,将“十如是”与“圆融三谛”相结合,进一步用“圆融三谛”来开显实相。为了阐明“十如是”与“圆融三谛”之间统一互融的关系,智 对“十如是”的经文句读做了不同处理,而有“十如三转”之说:
今经用十法摄一切法,所谓诸法如是相、如是性、如是体、如是力、如是作、如是因、如是缘、如是果、如是报、如是本末究竟等。南岳师读此文皆云如,故呼为十如也。天台师云:依义读文,凡有三转。一云:是相如,是性如,乃至是报如;二云:如是相,如是性,乃至如是报;三云:相如是,性如是,乃至报如是。若皆称如者,如名不异,即空义也。若作如是相、如是性者,点空相性,名字施设,逦迤不同,即假义也。若作相如是者,如于中道实相之是,即中义也。分别令易解故,明空、假、中,得意为言,空即假、中。约“如”明“空”,一空一切空;点“如”明“相”,一假一切假;就“是”论“中”,一中一切中。非一二三而一二三,不纵不横,名为实相。唯佛与佛究竟此法。 (27)
第一转,强调“如名不异”,阐明一切法毕竟相同,即是空谛;第二转,就种种差别表象立论,即是假谛;第三转,强调离空有而即空有的中道实相之“是”,是为中谛。以三转对应三谛的方式来解读经文,仅仅是一种方便,即“分别令易解故”;若从究竟论之,则“十如是”与“三谛”纯粹共融、相互统一,一空一切空,一假一切假,一中一切中,非一二三,而一二三,不纵不横,名为实相。也就是说,以“三谛圆融”之理来把握“十如是”所标志的世界之存在及其一切现象之间的普遍联系,所展现出的那样一种异而不异、不异而异、圆融无碍的境界,名为实相。此法高妙难解,非言思所能及,故云“唯佛与佛究竟此法”。
智 不仅以“圆融三谛”来诠释“十如是”,还以“圆融三谛”来展现其所觉悟到的“十界互具”和“一念三千”的不可思议境界。“一念三千”是天台宗的中心思想,是智 晚年止观学说发展的最高成就。从思想的发展上看,“一念三千”的学说渊源,可上溯至南岳慧思和北齐慧文,间接地说,可上溯至高祖龙树。 (28)
隋开皇十四年(594年)夏,智 在荆州玉泉寺讲《摩诃止观》,弟子灌顶记录。《摩诃止观》是智 晚年最为成熟的止观著作,也是架构天台哲学体系的主要著作。在《摩诃止观》卷五,智 说到“十乘观法”的“第一观不思议境”时,正式提出并完整表述了“一念三千”的思想:
夫一心具十法界,一法界又具十法界、百法界。一界具三十种世间,百法界即具三千种世间,此三千在一念心。若无心而已,介尔有心,即具三千。亦不言一心在前,一切法在后;亦不言一切法在前,一心在后。例如八相迁物,物在相前,物不被迁;相在物前,亦不被迁。前亦不可,后亦不可,只物论相迁,只相迁论物。今心亦如是。若从一心生一切法者,此则是纵;若心一时含一切法者,此即是横。纵亦不可,横亦不可,只心是一切法,一切法是心,故非纵非横,非一非异,玄妙深绝,非识所识,非言所言,所以称为不可思议境,意在于此。 (29)
这里说的“此三千在一念心”就是“一念三千”说的最初形式。“三千”的说法仅见于《摩诃止观》,《法华玄义》《法华文句》及《四念处》等,虽论及“十界互具”“百界千如”的思想,但均未提及“三千”法数。比如,《法华文句》用了一千二百的法数:“一心中具十法界,一一界皆有十如,即成一百。一根通取六尘,即有六百。约定慧二庄严,即是一千二百。根根悉用,定慧庄严等千二百也。” (30) 《法华玄义》则用了一千的法数:“此一法界具十如是,十法界具百如是,又一法界具九法界,则有百法界、千如是。” (31) 又云:“游心法界者,观根尘相对,一念心起,于十界中必属一界,若属一界,即具百界千法,于一念中,悉皆备足。” (32)
湛然于智 其他著作中遍寻“三千”法数未果,最后得出结论,认为这是智 晚年的成熟思想,是其“终穷究竟极说”:“大师于《觉意三味》《观心食法》及《诵经法》《小止观》等诸心观文,但以自他等观推于三假,并未云一念三千具足;乃至《观心论》中亦只以三十六问责于四心,亦不涉于一念三千,唯《四念处》中略云观心十界而已。故至《止观》,正明观法,并以三千而为指南,乃是终穷究竟极说。” (33)
宋代曾有学者对“三千”说提出过怀疑。据北峰宗印(1148—1213年)的《北峰教义》载:“祖师三大部,唯于《止观》正修结示三千之名,《妙玄》《文句》并未涉言。英法师问:三千妙境出自《法华》,《妙玄》《文句》释经不说,莫有隐经之过否?”针对这一疑问,宗印答道:“今依四明荆溪,则约教释经略明千法,明观立行广说三千,名目虽然,义理齐等。故四明云然。复应知今明千法即是三千,以约三种释世间故,故千法、三千,但广略尔。” (34) 根据宗印的说法,约文,则“三千”唯是《止观》之独说;约义,“一念三千”则是“天台三大部”共通之所说。从《法华玄义》里的“一念一千”,到《摩诃止观》的“一念三千”,不过是法数的广略不同罢了。 (35)
学者们通常认为,“一念三千”中的“三千”法数,是由《华严经》的“十法界”及其互具因而有百界、《法华经》的“十如是”和《大智度论》的“三世间”三者相乘而得,同时,这些学说的背景都可以归结为实相原理,所以,“一念三千”的三千世间(三千诸法,指全部宇宙万有),其本质也只是一实相。从世俗角度看,三千诸法普遍联系、纵横交错,属于客体世界部分,与此相应的“一念”则属于主体部分,“一念”与“三千”存在着鸿沟,绝无相融之理。智 则从绝对平等的实相原理出发,提出“一念”即具“三千”、“三千”即“一念”的绝妙说法。
下面对“三千”的构成分三个层次加以说明:
第一层次是“十界互具”,即“一法界又具十法界”。据《华严经·十地品》的说法,整个世间可以分为“十法界”,按迷悟相之差别,即无明与法性之消长,分为十种生命类型:地狱、饿鬼、畜生、阿修罗、人、天、声闻、缘觉、菩萨、佛。前六种称“六道”,处于不断轮回中,充满迷惑、痛苦,故又叫“六凡”。后四种已步入觉悟解脱,故称“四圣”。有别于传统佛教关于凡圣隔绝不通的说法,智 认为十界中之任一界,皆相互具有其他九界,称之为“十界互具”。十法界互含互融、随缘升沉。地狱亦具有佛性,佛亦具有畜生性,一一平等。“十界互具”的思想,表现了天台宗“圆融”的实相观,即:一切的现象,皆是法性的体现;而法性的本质,又是一多相即、一异相入的。就“法界”的意义而言,如果从空谛的角度看,则法界是因缘所生,皆无自性;从假谛的角度看,法界呈现出各种不同的差别相;从中道第一义谛的角度看,则法界差别、平等不二。
第二层次是“百界千如”。法界十十互具,总成百界;各法界具十如是,即成“千如是”。“十如是”取自《法华经·方便品》所列举的十个“如是”,即如是相、如是性、如是体、如是力、如是作、如是因、如是缘、如是果、如是报、如是本末究竟等。 (36) 关于“十如是”的内涵,智 在《法华玄义》卷二上和《摩诃止观》卷五上中均有解释。依其《法华玄义》云:“通解者,相以据外,览而可别,名为相;性以据内,自分不改,名为性;主质名为体;功能为力;构造为作;习因为因;助因为缘;习果为果;报果为报;初相为本,后报为末,所归趣处为究竟等。” (37) 此指诸法实相皆具如是十种侧面或属性,智 引入以释法界。“十如是”与“百界”合起来,即有一千种法,即是“百界千如”。
第三层次是“三千世间”。智 将“三种世间”与“千如”配合,便成三千法界。“三种世间”的说法出自《大智度论·释佛母品》:“世间有三种:一者,五众世间;二者,众生世间;三者,国土世间。” (38) 五众世间,又名“五蕴世间”。“五蕴”,指构成人存在的色、受、想、行、识五种要素,其中,色为物质现象,受、想、行、识为心法,即精神现象。众生世间,指众生自身之境域,又名“有情世间”。国土世间,指众生所栖居之环境,又名“器世间”。
因此,“一念三千”的“三千”,是一套由“十界互具”“百界千如”“三千世间”依次组合而形成的概念,内涵十分丰富。三千之数乃是理论上用以组织和说明的概念,天台九祖荆溪湛然曾经说过:“三千者无尽之异名也。”也就是说,三千之数乃是用来表示“无尽”差别相的一种象征性的解释法而已。 (39) 而且,“三千”也并不仅仅是“一念”所观照的外境、对象,而是与“一念”相融相即、互有互存的世界,这个世界总括了物质和精神的所有领域。
需要注意的是,“一念三千”的“三千”不同于“三千大千世界”中的“三千”。智 在《摩诃止观》中论及“一念三千”时,或称“三千种世间”“三千法”,或简称“三千”,从未出现“三千世界”一词。尽管“三千世界”也常略为“三千”,但两种“三千”含义各别。“三千世界”通常是作为“三千大千世界”的简称。佛教认为,一日一月绕一须弥山,照四天下,为一世界。一千个这样的世界为小千世界;一千小千世界为中千世界;一千中千世界为大千世界。“三千大千世界”的“三千世界”与“一念三千”之“三千世间”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两者的内涵相去甚远,不可混淆。
以上叙述了“三千世间”的构成,实际上,“三千世间”只是方便立名,归根到底,还是在于对“一念”的理解。“一念”在智 的表述中,又被称为“心”“一念心”“一心”。理解“一念”的关键就在于理解智 所说的“心”。
智 在诠释《法华经》的经题时,开宗明义地表明了他对“心”的理解。《法华玄义》卷一上云:
心如幻焰,但有名字,名之为心。适言其有,不见色质;适言其无,复起虑想。不可以有无思度故,故名心为“妙”;妙心可轨,称之为“法”;心法非因非果,能如理观,即办因果,是名“莲华”;由一心成观,亦转教余心,名之为“经”,释名竟。心本无名,亦无无名。心名不生,亦复不灭。心即实相。 (40)
“心”本无名,亦无无名。若言其有,则无形无相;若言其无,又有思虑意想的作用。如幻焰般但有名字的“心”,可以诠释一切,因为“心即实相”。此“心”还可从总、别两方面做进一步说明。智 在《法华玄义》中继续说道:“观心开合者,心是诸法之本心,即总也。别说有三种心:烦恼心是三支,苦果心是七支,业心是二支。苦心即法身,是心体;烦恼心即般若,是心宗;业心即解脱,是心用。即开心为三也。” (41) 总的来说,“心”是诸法之本心;分开来说,“心”即是烦恼心、苦果心和业心,同时也是般若、法身和解脱。
“心”之所以可以用来诠释一切,是与“心”即空即假即中的实相性格密不可分的。在智 的理论构建当中,实相借“十如是”来展开,“十如是”借“三谛圆融”来说明,因此,智 说“心即实相”,也就与“圆融三谛”紧密结合起来。《摩诃止观》卷一下云:
一念心起即空即假即中者,若根若尘,并是法界,并是毕竟空,并是如来藏,并是中道。云何即空?并从缘生,缘生即无主,无主即空。云何即假?无主而生即是假。云何即中?不出法性并皆即中。当知一念即空即假即中,并毕竟空,并如来藏,并实相。非三而三,三而不三。非合非散,而合而散,非非合非非散,不可一异而一异。譬如明镜,明喻即空,像喻即假,镜喻即中,不合不散,合散宛然,不一二三,二三无妨。此一念心,不纵不横,不可思议。非但己尔,佛及众生亦复如是。 (42)
此“心”从因缘所生,无实体性,所以即空;虽无实体性,却又毕竟生起种种分别,所以即假;一念心起,不出空假二边,所以即中。正因为此一念心即空即假即中,所以可以用种种名言来指称它,可称之为法界、毕竟空、如来藏、中道、实相。如《摩诃止观》卷一下,智 说道:“一念心即如来藏理。如故即空,藏故即假,理故即中。三智一心中具,不可思议。” (43) 又云:“眼色一念心起,即是法界,具一切法,即空即假即中。” (44) 而且,此“一念”与“一切法”是相即互融的,若以心“生”一切法,即为“纵”;以心“含”一切法,则为“横”。心与一切法不可以纵横而论,所以智 说:“此一念心,不纵不横,不可思议”;“纵亦不可,横亦不可,只心是一切法,一切法是心,故非纵非横,非一非异”。 (45) “心是一切法,一切法是心”,换句话说,就是指“一念”即“三千”、“三千”即“一念”,这是一种“一念”与“三千”互即互融、不可思议的实相境界。“非但己尔,佛及众生亦复如是”,不仅自己当下的一念心是如此,佛与众生也是如此。
智 还从微观角度对“刹那”和“一念”进行了类比。《仁王经》云:“九十刹那为一念,一念中一刹那经九百生灭。” (46) 智 的《摩诃止观》则说:“介尔心起必藉根尘,无有一法不从缘生,从缘生者悉皆无常。或言:一念心六十刹那。或言:三百亿刹那。刹那不住,念念无常。” (47) 也就是说,一念三千,即念念三千。三千缘生,三千无常,念念缘生,念念无常。与三千世间圆妙之境互具互融的心念,正是处于这样一种无常不住的状态中。
至此,烦恼与菩提,生死与涅槃,无明与法性,心、佛与众生,一切所能想见的差别隔碍,涣然消解,一个圆融无碍、自在流转的不可思议境界呈现出来。《摩诃止观》卷五云:“心与缘合,则三种世间。三千相性,皆从心起。一性虽少而不无,无明虽多而不有。指一为多,多非多;指多为一,一非少。故名此心为不可思议境也。若解一心一切心,一切心一心,非一非一切……遍历一切,皆是不可思议境。” (48) 这种境界超越了一切时间、一切空间的量度,超越了一与多、一心与三千性相、无明与法性的分别,不可思议。
如何通达此“不可思议境”,正是天台宗止观法门要解决的问题。止观是天台宗重要的修持法门。止,梵文 amatha,音译“奢摩他”,意译“停止、止息”;观,梵文Vipa ya- ,音译“毗婆舍那”,意译“观照、觉观”。合而言之,即止息一切外境与妄念,贯注于谛理而不动,生起智慧灭除烦恼,观智通达,契会实相。 (49) 由于“止观”所强调的是实修实证的宗教体验,具有较多的个人体认特征和神秘色彩,因而它常常被排斥在学术研究与思辨分析之外,甚至成为哲学讨论所回避的对象。而事实上,天台佛学作为一种重实证、重实践之学,其本质实为“止观”经验之逻辑化、理论化的说明,天台宗严密的教理系统与止观的禅修实践如鸟之双翼,密不可分。
智 关于止观学说的著作有四部,分别是《修习止观坐禅法要》(又名《小止观》或《童蒙止观》)、《释禅波罗蜜次第法门》(又名《次第禅门》)、《六妙法门》、《摩诃止观》。关于这四部著作,宋代释元照在《修习止观坐禅法要》序中写道:
天台止观有四本:一曰圆顿止观,大师于荆州玉泉寺说,章安记为十卷;二曰渐次止观,在瓦官寺说,弟子法慎记,本三十卷,章安治定为十卷,今《禅波罗蜜》是;三曰不定止观,即陈尚书令毛喜请大师出,有一卷,今《六妙门》是;四曰小止观,即今文是,大师为俗兄陈鍼出,寔大部之梗概,入道之枢机,曰止观、曰定慧、曰寂照、曰明静,皆同出而异名也。若夫穷万法之源底,考诸佛之修证,莫若止观。天台大师灵山亲承,承止观也;大苏妙悟,悟止观也;三昧所修,修止观也;纵辩而说,说止观也。故曰:说己心中所行法门。则知台教宗部虽繁,要归不出止观。舍止观不足以明天台道,不足以议天台教,故入道者不可不学,学者不可不修。 (50)
止观是入道者不可不学、不可不修的法门。与顿、渐、不定三种教相判释相应,智 的止观法门也分为圆顿、渐次、不定三种,分别说于《摩诃止观》《次第禅门》《六妙法门》。此外,《小止观》作为《摩诃止观》的节本,因其简明扼要、清晰易解,便于初学者修学,所以被誉为“大部之梗概,入道之枢机”。止观是智 承绪、妙悟、修习、辩说的依止处,也是全部天台佛学的核心。
在《次第禅门》中,智 重点讲述了渐次止观。渐次止观即由浅入深、渐次修行的观法,此法犹如登梯之由低至高,从持守五戒、修十善,到修习禅定、无漏、慈悲等,进而修实相观,达常住道。对此,智 在《摩诃止观》卷一云:“渐初亦知实相,实相难解,渐次易行。先修归戒,翻邪向正,止火血刀,达三善道。次修禅定,止欲散网,达色、无色定道。次修无漏,止三界狱,达涅槃道。次修慈悲,止于自证,达菩萨道。后修实相,止二边偏,达常住道。是为初浅后深,渐次止观相。” (51)
《六妙法门》是智 讲说不定止观的代表作。六妙,指数、随、止、观、还、净六种实修禅法。不定,指修习禅定无固定的次序或形式,修持者随自身根性和需求进行修习,无论修何法,过去宿习所发,豁然开悟,而证实相。对此,《法华玄义》卷一〇总结道:“不定观者,从过去佛深种善根,今修证十二门,豁然开悟,得无生忍,即是毒在乳中,即能杀人也;若坐证不净观、九想十想背舍胜处有作四圣谛观等,因此禅定,豁然心开意解,得无生忍,即是毒至酪中杀人也;若有人发四私誓愿,修于六度,体假入空,无生四谛观,豁然悟解,得无生忍,即是毒至生酥杀人也;若人修行六度,修从空出假,修无量四谛观,豁然心悟,得无生忍,是毒至熟酥而杀人也;若有坐禅,修中道自性等禅正观,学无作四圣谛,行法华般舟等四种三昧,豁然心悟,得无生忍,即是醍醐行中杀人也。” (52)
《小止观》和《摩诃止观》同为智 讲述圆顿止观的重要著作,区别在于,前者是为初学者所写,没有做详细的论述发挥,简明易解;后者是智 57岁时在荆州玉泉寺向僧众所讲,代表了他晚年最成熟的思想。“圆顿止观”法门是智 秉承大乘经论所述的理论与方法,依据“解行相应”的佛教传统及自身的止观体验,整合南北朝以降传入中土的各类禅法而形成的止观修持体系。关于圆顿止观,《摩诃止观》卷一云:
圆顿者,初缘实相,造境即中,无不真实。系缘法界,一念法界,一色一香,无非中道。己界及佛界,众生界亦然。阴入皆如,无苦可舍;无明尘劳即是菩提,无集可断;边邪皆中正,无道可修;生死即涅槃,无灭可证。无苦无集,故无世间;无道无灭,故无出世间。纯一实相,实相外更无别法。法性寂然名止,寂而常照名观。虽言初后,无二无别,是名圆顿止观。 (53)
圆顿止观融实相论和止观实践为一体,从实相出发,又归结为实相,即所谓初缘实相、纯一实相,实相外更无别法。众生根性有利钝之别,悟入实相有疾迟不等,利根者可顿超直入,无须阶次,也就是说,圆顿止观一旦发起,即由初心不历渐次直接契入实相,而此实相即由“圆融三谛”开显的互即互入、圆融无碍的“不可思议境”。
《摩诃止观》的旨趣在于圆顿,圆顿本身是泯除一切对待、一切次第、一切言诠、一切心行的究竟真实,而修道之人根性利钝不同,钝根人需多种方便随缘对治方可悟入实相,为了向不同根机之人说明圆顿思想,则必须借相待、次第、言诠、心行来烘衬圆顿的特质。为此,智 在《摩诃止观》中安设了顿渐涵容、利钝普沾的十种观行法门,称为“十乘观法”。“十乘观法”是智 从大小乘经论所论及观修法中“撮取正要”,再加以建构所成的观行体系。“十乘”顺次为:(1) 观不思议境;(2) 发真正菩提心;(3) 善巧安心;(4) 破法遍;(5) 识通塞;(6) 道品调适;(7) 对治助开;(8) 知次位;(9) 能安忍;(10) 离法爱。
“十乘”之第一乘主要针对上上利根之人,强调直观“不思议境”,当下顿契诸法实相。此顿法,无须止观调心、安心,不必寻伺、推度、依教观心等等方便,“言发即悟”,不须迂曲,一念决定而得相应。若无法顿悟实相,则可继续用余下诸乘渐次观修。第二乘“发真正菩提心”是从能观的角度再论“不思议境”。智 称真正菩提心“与不可思议境智,非前非后,同时俱起”;“不杂毒、不偏邪、无依倚、离二边,名发菩提心。此心发时,豁然得悟,如快马见鞭影,即到正路”。 (54)
离此二乘若还不能直契顿悟,则可巧用方便,令心得安,是为第三乘“善巧安心”。智 在《摩诃止观》中共举出128种止观安心方法,他指出法界实相是心所安处,心思唯实相、系念法性而不动,以“无所得”息心攀缘,息心则众妄皆静,妄想不生,此是以“止”安心;不起名言概念的分别,以平等心观一切法无碍、无异,以无分别心证入实相一相,此是以“观”安心。若仍然不能心安实相,则须以三观为观行方法,遍破我、法二执,是为第四乘“破法遍”。三观,就是“从假入空观”“从空入假观”“中道第一义谛观”,或作“空观”“假观”“中道观”。智 根据“三是偈”解释“一心三观”,他说:
若一法一切法,即是因缘所生法,是为假名,假观也;若一切法即一法,我说即是空,空观也;若非一非一切者,即是中道观。一空一切空,无假中而不空,总空观也;一假一切假,无空中而不假,总假观也;一中一切中,无空假而不中,总中观也。即《中论》所说不可思议一心三观。 (55)
三观“破法”还不能入道,则应以三观遍寻得失,照破无明滞碍,培养空慧,行察通达、塞碍,是为第五乘“识通塞”。以圆教“无作道谛”,对“三十七道品”一一加以简别、抉择,展转调适,契机而修,是为第六乘“道品调适”。若悭贪忽起,用布施对治;破戒心起,用持戒对治;瞋恚勃发,用忍辱对治;放逸纵荡,用精进对治;散乱不定,用禅定对治;愚痴迷惑,用智慧对治,是为第七乘“对治助开”。以上三乘的功用,在于帮助“破法遍”不能成就者,转用种种方便助开观门,故可视为“依教观心”的方便助行。
若不知修行功行位次,行人易生增上慢心,“未得谓得,未证谓证”,以凡滥圣,朱紫不分,故修第八乘“知次位”。若得除障开慧,入证品位,易外招名利,内动宿障,废损自行,故须第九乘“能安忍”。行人若修至圆教十信相似位,生“法爱”,虽十信不退,但也不得入初住位,故又设“离法爱”,鞭策行人精进。以上三乘虽非正、助观法,但与观行阶位有关,所以智 将它们归在十乘中。
观机设教、方便随顺是天台宗止观教学奉行的宗旨。“十乘观法”是即次第而超越次第的修持法门,不拘泥于某种僵化的程式,不教条地因循同一系列步骤,这是圆顿止观修道次第的总体特征。无论是入证止观双运的路径、次第,止与观的调和运用,还是十乘的观修,智 都一再强调不拘一法、不简次第、调和随顺,或随众生欲乐,或随便宜生善,或随对治断恶,或随第一义直契中道,随顺各自根性、喜好,对渐顿、理事、深浅、俗真、止观善巧择修,灵活运用,不拘守某种固定程式,任修一法都可与他法更相迥换,只要精勤不辍,终能豁然开悟,契证实相。可以说,整部《摩诃止观》其实就是借即次第而超越次第的止观思想来彰显最终极的圆顿境界。
《摩诃止观》以“一念三千”来表述实相,以圆顿止观来彻悟实相,教观双美,是禅与哲学的统一,确乎表现了智 超拔的独创精神,同时也充分体现了天台教学的“圆顿”之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