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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食示其人。
——让·安泰尔姆·布里亚·萨瓦兰
我们在医学院求学期间会去医院实习。头几天我们要向医生学习如何做腹部检查，具体操作包括寻找与胃肠道和肝脏疾病有关的迹象，沿着肠道感觉、拍打、倾听。不过，早在有机会亲身实践检查病人腹部的疼痛和异常之前，医生告诉我们要仔细观察皮肤，看看皮肤能不能透露疾病的线索。人体表面的诸多变化可以揭示深入肺腑的图景。表皮变黄，可能起自黄疸；手掌发红，可能源于肝病；腋下突现黑斑，恐怕是胃癌作祟。最吸引我关注的是“蜘蛛痣”，常见于肝病患者胸背部，以红疹为中心，周围血管呈放射状分布，形似蛛网。区分蜘蛛痣与其他红色皮肤印记的方法简单易行又出奇见效：如果是蜘蛛痣的话，轻轻按压中心的红疹再放开，可见血液起初消失，继而又如同墨汁入水一般扩散回充静脉血管。如此“展读”皮肤让我欲罢不能地探访一个又一个“信使”，接收人体器官从目不可及的遥远腹地传递出来的各色经历。
直觉告诉我们体内动静势必影响体表状态。人们普遍认同饮食结构影响健康状态和皮肤外观，都知道巧克力吃多了脸上会暴痘、多喝水能改善肤质，等等。虽然皮肤和肠道截然不同，各据一方，但科学研究逐渐表明，两者之间的联系早已交织成网，来去通路高度多元，堪比丝绸之路，但大部分具体路径尚待发掘。有些路径的起始一目了然，比如，吃了食物过敏原后皮肤会出现红肿，暴发皮疹。其余路径的关联则还不明确，存在争议，例如，健康饮食对皮肤的影响。而且哪种观点占据上风，全看遗传与环境因素的指引。“饮食会影响我的皮肤状态吗？”回答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需要研读海量文献报告，有些是科学研究，有些不那么科学，有些还相互矛盾。而人体的复杂性意味着，即使实验室的发现令人信服，往往也不能转化为单纯有益于人的研究。公众观念（有时甚至是专业人士的意见）不仅容易被名人代言和饮食风潮左右，还难逃食品和制药行业的操弄，毕竟大家都着急推销自家产品。所以，对于到底该怎么吃，皮肤科医生给出的意见大相径庭，也就不足为奇了。皮肤这一复杂的医学前沿领域不仅体现了科学的成功与失败，更重要的是，它还揭示出人体皮肤和肠道之间存在着奇妙又复杂的关联。
在太平洋南部距离巴布亚新几内亚主岛约100英里处坐落着一个小小的热带天堂：基塔瓦岛。该岛面积不足10平方英里，仅有2000多名岛民居住，它的存在鲜为人知。瑞典教授史戴凡·林德伯克及其团队选中了这个不起眼的小岛，开展了一项具有里程碑意义的研究。当时，基塔瓦岛民是地球上最后几个完全未受西方饮食习惯影响的人群之一。几乎所有当地人都以摄入水果、山药和红薯等根茎类蔬菜、椰子及鱼类为主。他们的饮食结构以植物为绝对主导，碳水含量高，升糖指数低，但脂肪含量并不低。当地居民的心脏病和中风发病率低，尽管这一发现略有争议，但还是推动了所谓“旧石器时代饮食法”的流行。而林德伯克教授的研究结果中，最令人震惊的发现是所有1200名受试者都完全没有痤疮，“整个受检人群中没有观察到一个丘疹、脓疱或开放性粉刺”。这一发现令科学家提出了皮肤病的部分成因可能在于西方饮食中的某些成分这一观点。
另一现象似乎呼应着基塔瓦岛的发现：饮食越西式，痤疮越严重。大量证据显示，最能引发痤疮的是那些升糖指数高的食物，它们会迅速又明显地提高血糖水平。即使排除体重、年龄和性别的影响，在高升糖指数食物摄入量较高的人群中，痤疮发病率依然高于其他人群。 [1] 含糖食物及某些碳水化合物会导致胰岛素和胰岛素样生长因子（IGF-1）激增，二者都会抑制转录调控因子叉头框蛋白O1（FOXO1）的活性。皮肤因此会受到诸多因素影响：皮肤内的脂肪合成增加，皮脂细胞增生，皮肤失去控制痤疮丙酸杆菌水平的能力。 [2] 牛奶中也含有IGF-1、双氢睾酮和生长因子，因此一些研究认为长痤疮与喝牛奶有关，而且低脂牛奶更有可能是罪魁祸首，因为有理论主张，脂肪少了，被稀释的致痘激素也更少。但是，牛奶导致痤疮的证据并不像高升糖指数食物那样有力。英国皮肤科医生斯蒂芬妮·威廉姆斯有关饮食对痤疮乃至皮肤整体健康作用的看法体现了越来越普遍的认识，她说：“现在的西式饮食一味追求低脂，又过多摄入含淀粉、谷物、糖类的食物，这对我们的皮肤没有半点儿好处。” [3]
“别吃太多巧克力，吃多了长痘！”这句父母对子女的日常警告是人们误解皮肤与肠胃关系的典型例子。大多数科学证据表明，巧克力对痤疮没有明显影响。这种含糖零食实际上升糖指数低，因为它脂肪含量高，所以可减缓糖分的吸收。然而，有趣的是，大部分证明“吃巧克力不长痘”的证据来自1969年的一项研究，而且它在此后40年间从未遭遇质疑。 [4] 其实，对于这项研究是否忠实可靠，还存在很多疑问，首先站不住脚的就是该研究是由美国巧克力制造商协会资助的。因此，最近针对同一问题也有人开始重新探究。 [5] 其中一项研究发现，狂吃100%的纯可可确实会加重男性的痤疮状况，可惜其研究样本仅有13人。 [6] 须知，对待样本规模小的研究必须格外谨慎，因为数量太少，不可能如实反映出整个人口群体当中的差异。但是，如果目前没有足够证据证明巧克力会促发脓包，为什么巧克力总被视为罪魁祸首呢？说白了，这可能是个混淆因果关系与关联关系的经典案例。究其原因，一个有趣的答案可能是，女性临近生理期时普遍嗜甜，此时又正赶上雄性激素水平上升、痘痘暴发。“我又长痘了，我吃了巧克力”体现的关联并不是因果关系：研究已表明生理期前后女性体内激素水平的变化是最有可能导致长痘的原因。
痤疮的例子显而易见地说明，人体肠胃可以通过新陈代谢以及激素的变化与皮肤沟通，但这并没有回答食物颗粒是否能够直达皮肤并产生影响这个问题。英国人喜爱南亚咖喱，这尽人皆知，而且据称咖喱烤鸡是英国人见人爱的菜肴。我以前常与一位嗜辣的朋友光顾伯明翰的巴蒂三角地，那里是巴蒂咖喱的诞生地。朋友说每周吃完印度辣味咖喱鸡后，连续几天皮肤上都会萦绕着若有若无的蒜味，他戏称之为“巴蒂香氛”，认为是咖喱的成分随汗液排出产生了这种气息。但我确信气味一定是直接从盘子里的食物中散发出来，沾在他的衣服和皮肤上的。当然，辛辣的食物确实会令人出汗，因为辣椒中的辣椒素分子会触发舌头与皮肤上完全相同的受体，舌头、皮肤或者任何部位感到火辣辣时都会激活这些受体，让大脑误以为很热，进而指挥身体发汗降温。但食物成分真的能随汗液排出吗？
事实证明，我朋友说的没错。绝大部分食物残渣虽然最终都会沦为粪便，但一些挥发性芳香化合物会跟随呼吸和尿液释放，如大蒜中的烯丙基甲基硫醚会以气体形式散发，大约一半人吃芦笋后小便也会带有相应气味。而且，汗液中也确实能检测到某些个性成分。对制造个性体味贡献最卓著的是含有硫化物的大蒜与洋葱。硫元素是公认的导致“臭鸡蛋”味的祸首，有意思的是，导致口臭的同一成分却似乎对皮肤气味有着不同影响。苏格兰斯特灵大学和捷克布拉格查理大学的科学家们发现，女性普遍感觉男性吃12克大蒜所产生的体味，比吃6克或没吃大蒜时产生的体味更有吸引力。 [7] 还有一项气味研究发现，女性偏爱素食男的汗味胜于肉食男。 [8] 我由衷钦佩设计这类试验的富有创意的科学家们，不过我更敬重的是勇于细嗅臭汗的受试者。
但是，有些人的生活可能会因为通过皮肤排出的食物分子而毁于一旦。我有位全科医生同事永远难忘接诊莎莉时的情形。莎莉是个二十五六岁、苗条健康的女性，但一走进诊室，她的体味刺鼻到几乎能把我的同事呛得从椅子上打个趔趄，他说当时那气味只能用堆积成山的臭鱼烂虾来比喻。莎莉说过去两年里，她开始注意到办公室的同事纷纷将座位调换到远离自己的位置上，路人经过她身边时都会拧脸皱眉，在公交站等车时旁边的少年们会捏着鼻子假装呕吐。为了除臭，莎莉每天洗两次澡，喷很多香水，但一周前，一家餐厅的服务员以“多为其他食客着想”为由请她离开了餐厅，这成为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她再难承受体味带来的压力，最终前来就诊。医生坦承不明其病因，因此将莎莉转诊到可做基因检测的医院，终于查出了她体臭熏人的原因。原来，莎莉患有一种罕见的基因遗传疾病——“三甲基胺尿症”，又名“鱼腥味综合征”。这种疾病的起因在于肠道细菌降解鱼肉、鸡蛋、牛肉、动物肝脏及某些蔬菜后会合成三甲胺，而三甲基胺尿症患者缺乏分解这种化合物的酶，所以身体未能分解的多余三甲胺会进入汗液中，产生如同腐鱼臭蛋混杂融合后的恶臭。严格改变饮食习惯几乎完全消除了莎莉的体臭，让她重获新生。
如果说食物中的某些成分有可能影响并传导到皮肤上，那就难怪很多人认为营养物质可直接影响皮肤健康，甚至能降低皮肤癌的发病风险。然而，相关证据又是相互矛盾的，没有一个明确答案。人们普遍认为，抗氧化剂抑制人体细胞中具有破坏作用的氧化反应，可降低患癌风险，但这一观点在科学上存在争议。没有任何确凿证据表明诸如β-胡萝卜素和维生素A、C、E等抗氧化剂能够降低人罹患皮肤癌的风险。 [9] 实际上，如果服用过多硒补充剂等抗氧化剂，甚至会加重患癌风险。少数抗氧化剂已被证明在服用后可直抵皮肤，如绿茶中的儿茶素，但关于这类抗氧化剂是否有益还没有定论。 [10] 实验室研究发现的抗氧化剂效果目前还无法在人体重现，因为这类物质在人体内会经历分解与代谢。可即便证据如此不足，科学界也未达成共识，抗氧化剂仍然风靡全球，在健康食品的广告中无处不在。这又是为何？这是人类天性使然，人们既要安全又要健康，还要最省力气。膳食均衡，常吃蔬果，规律运动，不抽烟，饮酒适度，是维护健康切实有效的方法。可与此相比，如果单吃一颗万灵丹就能解决所有问题，自然更为诱人。健康食品的市场价值高达数十亿美元，正是因为利用了人们贪求捷径的心理，哪怕那些捷径简单到根本不可能是真的。
不过，这并不是说抗氧化剂成分毫无益处，只是说益处也许还不为人所知，而且富含抗氧化剂的食物中很可能存在其他有益健康的成分。例如，视黄醇是鸡蛋和奶制品中含有的一种维生素A，已被证明可以降低中度风险人群患非黑色素瘤皮肤癌的风险。 [11] 番茄红素是番茄中含有的一种类胡萝卜素，由于它似乎可以将小鼠患皮肤癌的风险降低一半，因此也受到了相当程度的关注。 [12] 有趣的是，番茄本尊比番茄红素单体的效果更强，说明这些果实里包含的其他成分可能也对人体有益。这类红色果实是否能降低人类患皮肤癌的概率还有待观察，但多吃胡萝卜、番茄和辣椒等富含胡萝卜素的彩色食物还有个额外好处：提亮肤色。当然，对追求“健康”小麦色皮肤的人也有好处，富含胡萝卜素的食物可以令肌肤焕发些许金色光彩。 [13] 有些试验中，受试者被要求给白皮肤参与者的“吸引力”打分，那些吃了大量蔬果的人所获评分与轻度晒黑但没有被紫外线晒伤的人所获评分不相上下。 [14]
其他研究结果甚至更为明显。诺丁汉大学的伊恩·斯蒂芬博士和其他研究人员都发现，要求女性评判不同肤色男性的面貌时，常吃含类胡萝卜素食物、皮肤带着暖黄红润光泽的男性，得到的评分要高于那些肤色更白或更黑的人。 [15] 金色光泽甚至比面部呈现阳刚气质更富有吸引力。这一结果也许并不令人意外，想想人们寻找性伴侣时的逻辑就不难理解了：肤色暖黄红润代表着健康的个体和强大的免疫系统，人人都更容易青睐这样的对象，愿意与之繁衍后代。有时候通过皮肤能轻易发现一个人的健康状态有无变化，例如，贫血严重会导致肤色苍白；重病缺氧会让四肢隐隐发蓝。不过人人也都非常善于察觉其他人皮肤上的微妙变化，连无法用言语形容或表达的变化也不例外。
DNA双螺旋结构的发现者之一詹姆斯·沃森教授在批评为了所谓抗氧化而吃特定食物的风尚时，有一点说得非常有道理：“蓝莓最好是因为好吃才吃，而不是为了降低患癌风险才吃。” [16] 认同这一评论，必须首先明白均衡饮食明显有益于皮肤健康。多吃蔬果肯定大有好处，但不值得单一追捧某种“超级食物”。
湿疹是体现皮肤与饮食之间的关系有多复杂的另一例证。我见过一些患者服用含天然成分的保健品，个别患者甚至每种都吃，因为他们相信这样能缓解湿疹。有位30岁的女士湿疹严重，一方面，她刻意避免使用任何她认为属于“医疗范畴”的药物或药膏；另一方面，她却在家里用静脉点滴给自己注射月见草、琉璃苣、向日葵、沙棘、大麻籽和鱼油，同时还服用硫酸锌和硒片，但看起来一样也没起作用。因为在饮食中添加上述任意一种成分而痊愈的湿疹病人少之又少，绝大部分这么做的病人根本没看到任何疗效，反而是在接受常规治疗后病情才得到缓解。食物过敏会加重湿疹，但目前没有确凿证据显示有哪种食物可显著减少这种恼人常见病的影响。 [17] 这并不是说没有任何食物能缓解任何人的湿疹。毕竟，每个人的先天基因与后天环境存在巨大差异，有些人可能会发现某些食物似乎有助于缓解自己的病情。但是，任何以个案为基础的食物疗法都应该配合而不是取代常规治疗。
针对湿疹等皮肤病的保健品揭示出营养医学乃至整个医学的一大难题：人体之复杂超乎人之想象。目前看来略有希望的，是使用维生素D改善湿疹症状。皮肤生成维生素D来应对太阳光中的紫外线，同时直接影响着肠道对矿物质的吸收。皮肤和肠道以这种方式合作加强人体的骨骼和免疫系统。在一项试验中，每天服用1600IU维生素D的人的湿疹病情得到了改善，但其后的研究又出现了不同结果。 [18] 不过，维生素D已被发现可改善部分反复感染细菌患者的湿疹，这表明该分子在我们的免疫系统中发挥着作用。 [19] 尽管维生素D对皮肤本身健康的影响还不明确（见第4章），但服用保健品补充维生素D是防止人体其他部位缺失这种重要成分的安全方法，也得到了医疗卫生部门的认可，位于高纬度国家的人们在冬季尤其可能会缺乏维生素D。不过，2017年的一项发现标志着湿疹治疗出现潜在突破。研究发现，一大批湿疹患者的“CARD11”基因存在突变，而该基因正与激活皮肤内的免疫细胞有关。 [20] 谷氨酰胺分子似乎可以弥补这种突变产生的负面影响，因此研究人员正在探查饮食中添加谷氨酰胺是否可以改善湿疹。
如果说湿疹研究令人清醒地认识到可能不存在什么具备神奇疗效的食物，那么对银屑病的治疗则直接鼓励人们保持健康均衡的饮食习惯。大量的证据表明，减肥会大大改善银屑病，而肥胖则会明显加剧鳞屑状斑块的增长。 [21] 肥胖让人体更容易发炎，所以体重增加也会提高银屑病暴发的概率。银屑病的鳞屑状斑块难以遮掩，患者往往因此陷入绝望，而患病本身又容易令人怯于融入社会，依赖不良饮食，助长肥胖，结果导致病情进一步恶化。喝酒也会加重银屑病，同样可能导致患者形成不健康的饮食习惯，并在自身最需要医疗救助时逃避治疗。
皮肤与肠胃的相互联系，还有个鲜少探究的例证：近四分之一的银屑病患者对麸质过敏，目前还不清楚麸质作用于皮肤的确切机制，但对一些患者而言，无麸质饮食明显有助于银屑病的治疗。这一现象如同一点微光，照亮了对皮肤与饮食复杂关系的探索之路。大多数对麸质过敏的银屑病患者都携带“HLA Cw6”基因，而这种基因也只存在于同时有麸质过敏并患有银屑病的人群之中。 [22] 皮肤和肠道如何互动，饮食又如何作用于皮肤，部分取决于个人的基因构成。新兴的营养遗传学表明，个人的遗传基因密码直接影响人体对营养物质的反应，从理论上讲，这将让我们迈入科学定制饮食结构的时代。常言道“人如其食”，但说到底人体状况还是取决于人本身的基因构成。
所以，饮食确实会影响皮肤，但表现得还不够直截了当。那么水又是如何影响皮肤的呢？水，这维系生命之“灵药”当真也能令皮肤饱满健康吗？我有位邻居出国1年，我注意到她回来以后无论遛狗、泡吧、在健身房锻炼都只用右手，因为左手似乎总是紧紧攥着一瓶矿泉水。“很明显，多喝矿泉水能让皮肤饱满、紧致、清爽，还能亮肤抗皱。”她热情地向我解释，还说现在她每天都喝4升水。喝这么多水，我实在惊讶她竟然不用整日跑厕所，而且干什么都只用右手还活得挺滋润。如今，无论是哪个超模现身，鲜有不拿瓶矿泉水的，而且都信誓旦旦地说自己的皮肤光彩照人全靠源源不断地喝水滋养。这样倒也合乎逻辑，因为人体皮肤由细胞构成，而细胞本身的主要成分是水，需要定期补充水分。不过，人体其他器官也需要水，所以很难衡量喝的水有多少真正流向皮肤，更没法说明对皮肤外观的影响了。 [23] 尽管在网络和杂志上让人们喝水保持皮肤健康的建议随处可见，但这方面的研究实际上少得可怜。原因不足为奇，因为水不是药，无法申请专利，制药公司无法从中获利，自然不会资助此类研究。少数现有研究表明，日常饮水有益于维护皮肤的正常功能，也有利于表皮保湿。 [24] 脱水则会导致皮肤干瘪脱形，因为脱水意味着皮肤细胞大量失水而萎缩。缺水有害皮肤，千真万确，但这并不表示饮水量超过均值能为皮肤锦上添花。只能说饮用日常推荐量利于健康，建议男性每天喝2.5升左右，女性则每天2升，而且其中七成到八成来自直接饮用，其余是通过食物摄取的水分。但推荐饮水量并不是精确的科学研究结果，应根据人的体形、活动量以及所处环境温度的不同而调整。幸好，人体内部自带的测量工具非常可靠：口渴就应该喝水。
如果说酒和水同属一家人，酒倒像是个醉醺醺的表兄，对皮肤可做不到温柔如水。说到对皮肤外观和健康的影响时，酒几乎一无是处。喝酒短期内会使皮肤失水，显得蜡黄又浮肿。大多数鸡尾酒中充斥的糖分还会加重痤疮，甚至会催生皱纹。酒精的主要分解产物乙醛会使皮肤发炎，释放组胺，从而导致血管扩张，泛起标志性的面部潮红。乙醛分解需要借助“乙醛脱氢酶”，如果先天缺乏这种酶，即使只喝一杯酒也会迅速变红脸。这个问题在中国、日本和韩国的大多数人身上普遍存在，所以四成东亚人一喝酒就脸红。
长期酗酒会在皮肤上留下异常醒目的烙印。我记得一位名叫泰瑞的病人。他50岁出头，因患有严重肝硬化正在接受治疗。他的脸部皮肤看上去苍老疲惫，干燥却又浮肿，还带着黄疸侵染的淡黄色。缺乏维生素使他嘴唇四周的皮肤干裂，红色蜘蛛痣爬满了胸膛。泰瑞肚皮肿胀，绿色、充血的静脉自肚脐向周围曲张延伸，看上去就像皮肤在拙劣模仿卡拉瓦乔的名画《美杜莎》，并用血管去模拟那希腊女妖的蛇发。事实上，海蛇头状脐周静脉曲张（或称为“美杜莎的头”）是医学术语，专指肝功能衰竭导致静脉血从肠道回流肝脏受阻的症状。泰瑞的肚皮上还有慢性炎症引发的一小片一小片的盘状湿疹，以及独特的圆环状体癣（铜钱癣），它们趁免疫系统受损而覆盖了腹部的其余部位。他的皮肤原本不至于如此，可惜他在肝病引发瘙痒的刺激下不停地抓挠，留下了累累伤痕。
短期饮酒和酗酒的影响肯定会在皮肤上留下痕迹，但长期适量饮酒，如每晚一小杯，对皮肤的影响就不那么明显了。曾经有人认为，经常饮酒会导致危及生命的皮肤癌症——恶性黑色素瘤，但这种观点并未考虑到研究时遭遇的“干扰因素”。常喝啤酒的人往往可能伴有其他存在健康风险的行为，如长时间在户外日光浴。考虑到这类干扰因素，不难发现酒精摄入与黑色素瘤之间其实并无因果关联，长期、适量饮酒最有可能是安全的。 [25]
酒精常被喻为吐真剂，酒令人口风松动，放下戒备，而且也能通过皮肤泄露秘密。酒精经过代谢后，一部分会随着汗液排出体外。近来发展的“透皮酒精检测技术”充分利用了酒精在人体内的代谢过程，仅借助一只手环即可透过皮肤，持续准确测量人体内的酒精浓度。科学技术发展如此迅速，应该也不难想象迟早有一天，智能技术获取的个人信息库中会赫然出现人体血液酒精含量的数据。
即使世上不存在具备神奇疗效的食物，合理均衡的饮食也确实有助于保持身体和皮肤的健康，不过很多人开始相信，可以吃出年轻。蓬勃发展的“营养美容”行业凸显了这一趋势。据估计，各类营养补剂、粉剂在全球市场的销售额到2020年
将高达50亿英镑。
[26]
自夸保证亮洁肌肤的药剂的市场规模已经出现了爆炸性增长。除了添加维生素和抗氧化剂，现在饮品市场还出现了一种号称饮用自家产品就能自内而外焕新皮肤的新趋势。要问哪个成分最有资格自诩为青春不老之秘药，非胶原蛋白莫属。作为一种蛋白质，胶原蛋白占人体皮肤成分的75%，确保皮肤紧致丰盈。但随着年龄增长，皮肤中的胶原蛋白含量会逐渐减少，暴晒和吸烟更会加速其流失。损失这一关键构件，皮肤自然就会出现皱纹，变得松弛下垂。那么，号称以填补流失胶原蛋白来恢复皮肤弹润、抚平皱纹的治疗手段貌似合乎逻辑。
胶原蛋白通常都被添加在护肤霜里，但这种分子太大，无法从体外渗透到皮肤以内。所以，很可能任何润肤效果都是护肤霜可短期保湿的功劳，而不是胶原蛋白本身的效果。那么，能不能由内及外地给皮肤补充胶原蛋白呢？近年来，许多保健补剂添加胶原蛋白时采用其分子量较小的水解形式，人们或声称这样可以给皮肤补充胶原蛋白，或标榜如此可促进皮肤内自行合成胶原蛋白。但许多医生都对水解胶原蛋白能否逃过被强大胃酸分解这一劫持怀疑看法，只是目前证实和证伪双方都还没有足够的证据。证实其成效最成功的一项研究只测试了18名女士，与前文提到的巧克力和痤疮的关联试验一样，样本规模小得不具备统计学意义。 [27] 另一项受试规模较大的研究中，只有15%的参与者出现了皱纹改善的情况，但这也可能是由其他因素造成的。 [28] 如果喝胶原蛋白，经济上负担得起，感觉也良好，那喝喝也不会损害身体。但胶原蛋白也好，抗氧化剂也好，都没资格标榜自己是青春不老药。不过，这并不是在否定未来人类可通过肠胃吸收摄入补剂来滋养皮肤的可能性。
服用胶原蛋白对人体无害，但有些营养美容产品毫无疑问是有害的。近年来，有些声称为“可饮用的防晒霜”的保健补剂已经进入市场，其中一种甚至宣称能发射“标量波”。不管发射的是什么，它竟然自诩这种波能沿着表皮振动，产生相当于指数30的防晒效果。随后的一场诉讼中，美国艾奥瓦州的首席检察官义正词严地将此类江湖庸医般的骗术斥为“毫无可信度的一派胡言”。另外，有些保健产品似乎比较可信，宣称混合了多种抗氧化剂和维生素，可保护皮肤免受紫外线伤害，还可修复受损皮肤。但是，这些成分能预防皮肤癌的证据有限，而且肯定不能像防晒霜那样保护皮肤免于晒伤。人们沐浴着日光，笃信喝下的维生素饮料能预防癌症，这就意味着伪科学已从喜剧变为悲剧了。
没什么证据表明服用维生素补剂超过每日建议剂量可改善或修复皮肤。但是，人体如果缺乏维生素，后果就可能很严重。
20世纪初，美国南卡罗来纳州曾陷入紧急状态。一开始，人们暴露在阳光下的皮肤表面出现了鲜明的鳞状红疹，随后变厚、变黑，进而开裂。随着皮肤上的红疹扩散，患者的身体似乎也要从内部裂开了，他们因腹痛难忍而卧床不起，又因腹泻不止而筋疲力尽。最后，患者的大脑也似乎要裂开了，他们普遍出现抑郁、头痛、精神错乱的症状，许多人进而精神癫狂，理智全无。其后被送入精神病院的病人中，大约有40%因这一新型神秘疾病陷入昏迷，最终死亡。从1906年到1914年，仅南卡罗来纳州就有超过3万个这样的病例。 [29] 美国时任公共卫生部部长决定派遣约瑟夫·古德伯格医生前去寻找这种致命新疾病的根由。古德伯格医生曾因发现从墨西哥到曼哈顿的流行病而广为人知。突如其来的新病情不知从何而起，大多数医学界人士都认为这种被称为“糙皮病”的可怕疾病是种细菌感染病。然而，古德伯格医生在走访多家医院、精神病院和监狱后，注意到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似乎只有住院病人和囚犯才会感染这种疾病，而医务人员和其他机构人员都未被感染。
古德伯格医生向来喜欢跳出思维的藩篱，他开始试验。一座病况特别严重的孤儿院里有172名孤儿患有糙皮病，他们的皮肤上都出现了鳞片状红疹和开裂。古德伯格医生筹集了资金，给孤儿院里的这些孩子提供由新鲜肉类、牛奶和蔬菜构成的均衡饮食，结果所有孩子突然痊愈了。为进一步证明饮食是病因，古德伯格医生到一家精神病院做了试验。试验期间，他以一组病人作为对照组，让他们继续吃玉米片和小麦构成的不良饮食，而以另一组病人作为干预组，给予健康饮食。他对两组病人均完成了为期两年的跟踪调查。结果，对照组有一半人患了糙皮病，而健康饮食组则一个病例也没有。尽管古德伯格医生手中积累了越来越多的证据说明饮食是病因，但他遭到了无情的反对。医学界人士多被新发现的“细菌致病”理论一叶障目，盲信糙皮病是细菌感染所致。不仅如此，美国南方各州州长和医生也无法容忍一个南下调查的北方佬将这种疾病归咎于南方的贫困。因此，古德伯格医生未能在有生之年发现糙皮病的明确病因。康拉德·埃尔维赫姆在1937年最终明确糙皮病的病因是缺乏烟酸（维生素B3）， [30] 精神病院的干预组没有得病，就是因为病人饮食均衡，他们摄取的肉类、蔬菜和调味料中都有烟酸。因此，1938年起，美国人在面包中加入了烟酸，糙皮病患病人数迅速下降。自此可以明确的是，糙皮病是饮食营养严重不良的人体通过皮肤拉响的警报。
古德伯格医生能做临床试验，得益于18世纪一位好奇心强、有科学头脑的人，他当时研究的是另一种神秘皮肤病。1740年，英国皇家海军准将乔治·安森完成了一项为期4年的任务，他奉命沿秘鲁到巴拿马一线航行，趁机夺取或搅扰西班牙在太平洋的属地。尽管这趟跨海征程取得了胜利，但很多船员死亡：2000人出征，仅188人幸存回国。摧残这支远征军的是另一种“红”死病，即坏血病。当时无人知道病因，也无人知晓治疗方法。病发时，毛囊周围首先会出现红蓝色的斑点，常见于小腿。随后，斑点慢慢扩大，连接成片形成瘀伤，最终覆盖整个肢体。皮肤上的割伤、裂伤，在舰艇上的海军当中本就常见，患上坏血病后这些伤口就算能痊愈也需要更长时间。那些出现并蔓延在患者皮肤上的不祥印记往往还伴随着虚弱、嗜睡、腿疼等症状。
16世纪到18世纪，死于坏血病的英国海军人数比战亡的还多，而且海军完全没有统一的治疗坏血病的方法。出生于1716年的苏格兰人詹姆斯·林德作为外科医生的助手加入了海军，目睹了坏血病的破坏性影响。为了探究这种看起来无法扼制的疾病，1747年，林德实施了医学史上记载的第一次随机对照试验。他抱着尝试的心态将12名水手分成6组，每组2人，尽量让他们的饮食结构和日常工作时的近似，只是在每组水手的饮食里添加了一种各不相同的食物：第一组是苹果酒；第二组是由酒精和硫酸混合而成的酏剂；第三组是醋；第四组是海水；第五组每天发两个橙子、一颗柠檬；给第六组的是一种名字挺神奇的酱，叫“肉豆蔻大酱”。试验到了第六天时，只有第五组成员还能执勤，还能照顾其他战友。詹姆斯·林德于1794年去世，一年之后英国皇家海军才终于承认柑橘类水果可预防坏血病。林德的贡献不仅体现在根除了坏血病，还体现在启用了临床试验，这种试验方法后来成了现代医学的基石。英国海军在那之后每天都会给水手定量配给酸橙汁，故而被美国海军戏称为“酸橙仔”，但至少之后一段时间内，英国海军在海上称王称霸也的确得益于此。此后一直到20世纪30年代初期，匈牙利人阿尔伯特·森特-哲尔吉和美国人查尔斯·葛兰·金才最终发现了柑橘类水果治疗坏血病的秘密是维生素C。
皮肤和肠道不光通过饮食和新陈代谢相互交流，还存在另一种沟通渠道，即免疫系统。这种渠道有时颇富戏剧性，而且总是很有趣。人对食物过敏时，初始症状通常都出现在皮肤上，或表现为红疹、荨麻疹，或表现为嘴唇肿胀。真正发生食物过敏时，人体会产生免疫球蛋白E（以下简称IgE）抗体，对无害食物产生过度免疫反应。IgE抗体与许多过敏症有关，它会与过敏原大量结合，进入皮肤并激活肥大细胞。激活后的肥大细胞会爆炸，并释出由组胺和酶构成的混合物，导致皮肤发红并肿胀。医生正是借助皮肤与肠道之间的这种沟通方式来诊断病人是否食物过敏。在皮肤穿刺试验中，医生使用柳叶刀刺破人体皮肤后会放入微量食物过敏原。如果随后皮肤出现小范围发痒、发红和肿胀，则代表人体对该食物有过敏风险。食物过敏也会影响皮肤病的发病程度。如果临床试验诊断显示某人对某种食物过敏，那就表示有证据表明，在饮食中去除过敏原不仅可以降低过敏反应的发生概率，还可以减轻湿疹等皮肤病症状。 [31]
假性过敏的皮肤反应和对某种成分不耐受的反应都与过敏症状相似，但不会产生IgE抗体，比较难诊断。关于慢性荨麻疹（通常称为荨麻疹），有种理论认为饮食中的假性过敏原，包括添加剂、防腐剂中的物质以及水杨酸之类植物中的天然化合物等，会直接与皮肤发生反应，但不会产生抗体反应。虽然这个理论存在争议，但有证据显示，无过敏原饮食对部分慢性荨麻疹患者有效，而其他治疗方法都无效。 [32] ， [33]
我曾见过一位年轻女性，除了在头几个月意外消瘦之外，她的臀部和四肢背面还对称地长出了小水泡，而且“痒得受不了”。这是疱疹性皮炎，类似疱疹，是由肠道乳糜泻导致的皮肤起泡。出现过敏时，IgE抗体会对牛奶、鸡蛋、贝类等常见食物过敏原产生反应，而乳糜泻中，保护肠道及黏膜免受外来侵害的免疫球蛋白A（以下简称IgA）的抗体会对麸质中一种名为麦胶蛋白的蛋白质以及其他分子产生反应。不仅如此，免疫系统还会攻击肠道中一种叫作组织转谷氨酰胺酶的分子，随后它可能会在皮肤中识别与其非常相似的表皮转谷氨酰胺酶分子，并开始形成抗体，对抗这类分子。接着，IgA抗体从肠道转战皮肤，沉积于真皮层顶部，引起皮肤瘙痒、起泡、发炎。
在乳糜泻中，皮肤与肠道之间借助免疫系统反应的机制已相当明了，可惜针对其他许多疾病，这两种器官在相距甚远的情况下以何种路径作用于彼此，哪些分子和免疫细胞在两者之间传播，还不为人所知。例如，触目惊心的皮肤结节与溃疡常与克罗恩病之类的炎症性肠道疾病有关。酒渣鼻病因往往与蠕形螨有关，特征为面部潮红、出现结节和肿胀，而这种炎症性皮肤病也与一些胃肠道疾病有关。具体而言，酒渣鼻似乎是由小肠内细菌数量增长过多导致的，术语为小肠细菌过度增生（简称“SIBO”）。使用只作用于肠道的抗生素治疗SIBO也能治好酒渣鼻这种皮肤病。 [34]
SIBO展示了皮肤和肠道之间存在的又一种神秘作用机制，也就是肠道微生物影响皮肤的方式。人体内的细菌数量比人体自身细胞还要多，而栖居肠道中的微生物复杂多样，有“被遗忘的器官”之称。不断有新研究揭示出细菌菌群构成对人体健康的影响，对皮肤的影响自然只是微生物作用的冰山一角。通过调整肠道细菌来扭转皮肤病的病况，避免使用抗生素，无疑具有诱人前景。
伊利亚·梅契尼科夫是百余年前的一位诺贝尔奖得主，他的认知超越了其所处的时代。这位俄罗斯动物学家认为，“最终，人类只需吞下一颗填满数十亿个细菌细胞的胶囊，或仅靠吃酸奶，就能让体内衰微的微生物恢复活力”。他如此预言了人们对益生菌的使用，比益生菌开始流行或得到科学界的认真研究还要早数十年。最近已有研究证明，患有湿疹的儿童肠道内的微生物普遍缺乏多样性，乳杆菌属、双歧杆菌属及拟杆菌属之类的肠道益生菌数量也偏低。近期也有更大规模的研究证实，包含乳杆菌属和双歧杆菌属的混合益生菌的确能改善儿童的湿疹症状。 [35] 而且同样明确的是，若母亲在孕期服用益生菌，那么她的孩子在2至7岁发生过敏性皮炎的风险会降低。 [36]
“益生元”不可与益生菌混淆。益生元不含细菌，由不可消化的成分构成，可促进“益生”细菌的生长繁殖，从而改善肠道环境。举例来讲，在水果、蔬菜和谷物中发现的膳食纤维就是种极好的食源益生元。益生元与益生菌结合组成“合生元”，人们初步尝试用合生元治疗皮肤病的效果可喜。2016年的一项研究结果显示，口服合生元治疗8周，减轻了1岁及以上儿童的湿疹症状。 [37]
肠道中数十亿细菌泛起的涟漪会通过不同的途径冲刷皮肤这道海岸。首要途径是改变免疫系统。在一项研究中，小鼠喝了益生菌“罗伊氏乳杆菌”后，其皮肤中的天然抗炎分子增加了。 [38] 同理，肠道微生物出现任何异常，也会对皮肤的免疫系统产生负面影响。肠道内微生物群失衡，又名肠道微生态失调，会导致肠道内壁更易渗透，方便致病和炎症因子进入血流，殃及远离肠道的身体部位，这种现象被称为“肠漏假说”。 [39] 越来越多的证据显示，因微生态失调而失常的免疫系统会循着“皮肤——肠道——关节”之间的联系引起炎症反应，加重银屑病关节炎，即银屑病患者出现的炎症性关节疾病。 [40] 在银屑病患者体内，微生态失调会增加血液中的细菌DNA和炎症蛋白，实验发现对新生小鼠使用抗生素削弱其肠道微生物多样性时，银屑病会恶化。 [41] 2018年法国的一个研究团队还发现，扰乱小鼠的肠道微生物群会提高其皮肤出现过敏反应的频率和症状的严重程度。 [42]
让皮肤与肠道中两相遥望的菌群交流的第二种方式是饮食。人类的肠道微生物对分解和代谢食物至关重要。它们将膳食纤维发酵成短链脂肪酸，随后被人体吸收，并发挥抗炎特性。有些人认为，皮肤甚至有可能是储存微生物群在肠道中合成的脂肪的仓库。饮食也会影响人体皮肤上微生物的构成。正如我在咖喱餐厅里的发现一样，烯丙基甲基硫醚等大蒜代谢产物可透过皮肤排出体外，而且还具备抗菌作用。但是，明确饮食中的具体成分是否会影响人体皮肤本就不容易，每个人的肠道微生物构成还存在细微差异，使事情更加复杂。
当然，皮肤与肠道之间错综复杂的关联渠道绝不仅仅两三种。在医学院求学时，我的一位室友有段时间精神和情绪压力很大，皮肤上就暴发了类似湿疹的皮疹，而且还因肠易激综合征疼痛难忍而倒在沙发上。我当时正梦想着以自己的名字命名某种疾病，病名如果叫“莱曼综合征”感觉还挺难对付的。于是，针对室友的症状，我假设他的皮肤、大脑和肠道这三个器官正互相分担着痛楚。可惜，早在80年前，皮肤科医生约翰·H. 斯托克斯和唐纳德·M. 皮尔斯伯里业已确证，指出“情绪变化借助胃肠道的生理功能，与皮肤暴发红斑、荨麻疹和皮炎之间存在重要关联”。 [43] “健全之心智寓于健康之体魄”（拉丁文：mens sana in corpore sano；英文：a healthy mind in a healthy body），古罗马诗人尤维纳利斯的这句论断无人质疑。人的精神状态当然会影响皮肤与肠胃（请详阅本书第7章），而越来越多的证据也表明，肠胃发炎会连累大脑发炎，影响个人的精神状态，加重焦虑和抑郁。 [44] 随肠道变化而改变的精神状态又会转而影响皮肤，这一点虽未经验证，但我们想想就明白它是成立的，而且反之亦然：精神压力可改变肠道内的微生物构成。一项研究显示，在动物模型中，精神压力之下，生物体内的乳杆菌属和双歧杆菌属的益生菌数量会出现下降。 [45] 某些肠道微生物可以产生神经递质。例如，链球菌和念珠菌类真菌会产生血清素，刺激肠道收缩；芽孢杆菌和埃希氏菌属会产生去甲肾上腺素，抑制消化活动。心理压力减缓肠道的收缩和蠕动，可能导致细菌过度生长和肠道通透性增加，进而诱发酒渣鼻等皮肤疾病。 [46] ， [47] “大脑—肠道—皮肤”三者关联之轴既是少有人探索的前沿领域，也是人类身、心及其共生微生物之间复杂又神秘的一大沟通路径。
显而易见，吃进去的食物会自内而外地影响人体皮肤。不过，在逐一摸索皮肤与肠道关联的过程中，近期的最新研究揭示出皮肤也会自外及内影响我们的肠道。新的证据表明，儿童时代皮肤沾染过的物质可能直接导致食物过敏。2015年，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早期花生过敏学习”（Learning Early About Peanut Allergy，以下简称“LEAP”）研究发布首批试验结果，证实了花生过敏风险高的婴儿，如对鸡蛋过敏或有湿疹的婴儿，多吃含有花生的零食可以防止童年后期对花生过敏。 [48] 这有力地支持了口服耐受的观点，意思是说人体可以学会以适度保护姿态应对无害的花生成分，而不是激发强烈的过敏反应。我们现在明白了耐受性可以通过肠道建立。不过，如果食物颗粒首先由皮肤“吃进去”，会发生什么？实际并不像听起来那么离谱。人体皮肤屏障功能受损时，最常见的情况就是起湿疹，此时空气中的食物颗粒更容易附着在皮肤上，并偷偷地穿过这道屏障。这些微小的过敏原会被免疫细胞派驻于皮肤的吞噬细胞“吃掉”，这一过程故而得名“吞噬作用”。吞噬细胞紧接着会与其他免疫细胞沟通，启动“敏化作用”，即免疫系统将这些食物颗粒识别为异物，勒令身体严阵以待，对抗此类异物。 [49] 从此以后，但凡身体接触到同类食物就会产生过敏反应。与普通婴儿相比，有湿疹的婴儿在长大过程中更容易对花生、鸡蛋、牛奶等食物过敏。事实上，湿疹才是婴儿食物过敏的最大风险因素，而且通常是皮肤先出现状况，之后才发展出食物过敏的症状。 [50] 2018年的一项研究进一步佐证了上述发现，显示出食物过敏由三种经皮肤摄取的因素联合诱发，分别是：可增强皮肤吸收能力的遗传基因影响；在家庭环境中接触灰尘和食物过敏原；过度使用婴儿湿巾，致使皂液残留，破坏了皮肤的脂质屏障。 [51] 目前还不知道的是，若湿巾真会产生影响的话，近年来到底对儿童食物过敏症的激增起到了多大作用，但确有证据表明，过度使用湿巾会损伤婴儿的皮肤屏障。随着研究的深入，我们可以看到，及早治疗湿疹并做出改变来保护婴儿的皮肤屏障，可能有助于避免孩子在未来成长中对食物产生过敏反应。
肠道里的风吹草动会显现于皮肤，有的是接触食物过敏原的直接反应，有的表现为肠易激综合征伴生的皮肤结节和溃疡，有的则得益于饮食包括大量蔬果而让肌肤焕发光泽，这些例子都表明肠道和皮肤两者虽相隔甚远却始终保持沟通，而且科学也在逐步揭示它们沟通的方式。坏消息是，滋养皮肤并无万能灵丹，但好消息是，保持皮肤健康的秘诀与保持身体健康一样，长期保持饮食均衡绝对没错。皮肤是健康的表象，提醒我们敬畏人体的内里乾坤和生命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