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在夏日黄昏里,见到的太阳格外巨大,颜色好似烂熟的柳橙和苹果缠绕、交融。虽然也挺像线香烟火燃到最后时的那一球凝火,不过烟火会一边四散着宛如泪滴的火屑,一边逐渐颓缩,夕阳却越看越觉得巨大。我总害怕,不知它会不会终于承受不了自身的重量,掉落到街上。
夕阳将西方的天空染成一片鲜丽,而指着夕阳的颜色告诉我“那就是血的颜色”的人,应该是我的母亲。
——那就是血的颜色。
——和人体里流的血一样鲜红。
“那么我的身体里也有血吗?”
记得我曾经问过这句话。
“妈妈的身体里也有吗?”
——是啊!
母亲专注地望向即将没入山后的夕阳,静静地回答。
——森吾的身体里,妈妈的身体里,都有一样鲜红的血。
“小那也有吗?”
——是啊,小那也有。
小那是小我三岁的妹妹波多野水那子,已经嫁作人妇,从夫姓,改为浅井。
——还有爸爸和哥哥,大家的身体里都流着血哦!
母亲的皮肤是那么白皙,头发又是那么乌黑,可是她的身体里有着和夕阳同样颜色的血。这对当时的我来说,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
已经忘记那是几岁时的事了。
红色的血让我感到不可思议。难道在那之前,我从没见过人受伤的样子或者自己从没有过受伤的经验吗?或许吧,说不定即使有,也完全不了解其中的意义。
“血是做什么用的?”
还记得我曾经问过这句话。
——血很重要哦!因为身体里面有血在流动,所以我们能好好地活着。
母亲回答完,紧闭上眼睛,好像在慢慢地摇头。
——如果受了伤,身体里的血流失很多,人就会死掉哦。
想必当时的我对死这个字的意义也似懂非懂。
——人会死掉,全身血淋淋的,一动也不能动。
母亲一边说,一边把牵着我的手指捏得更紧。我那时感到她的手在不停地颤抖——天气明明并不冷。
小时候,冬天的夜空里,高挂在天上的一轮明月很是明亮、皎洁,但是每次看到时,形状都不一样,这让我觉得很诡异。明明是同一个月亮,为什么有时候圆圆的、有时候细细的呢?我曾经想过,说不定太阳和月亮其实是同一个东西,暂时躲起来的太阳变身为不同的颜色和形状,到了晚上就出现在大家面前。
第一次听说月亮上住着兔子这个故事,也觉得怪不舒服的。那是因为我忍不住去想象,兔子一定也得随着月亮的形状而变化,一起扭曲、变形成不同的形状。
月亮升上暗黑的天幕,而指着缺了一半的月亮告诉我“那就是上弦月”的人,应该也是母亲。
——那就是上弦月。
——从现在开始会慢慢变圆,然后变成满月。
我从当时家中的二楼窗户仰望夜空。同一个房间里,还在襁褓中的水那子睡得正熟。
——人的身体里,有着和月亮同名的骨头哦!
我记得母亲曾这么说。
“骨头?”
——没错,在我们的膝关节上,有一块叫作半月板的软骨。
“那么月亮也和骨头一样硬吗?”
记得我曾经这么问过。
“软骨”这个名词的意义,当时的我想必还不知道。
“既然这么硬,为什么月亮还可以一直改变形状呢?”
——真是奇怪。这是为什么呢?
我还记得当时和我一起歪着头的母亲快乐地微笑着。映照在清透的月光之下,母亲的侧脸看起来仿佛和月光一样地清透。
小时候看到的母亲的笑脸总是那么美丽。她一直无比温柔,对任何人都一视同仁——我记忆中的她正是这样的一个人。
不过现在……母亲几乎不再像以前那样微笑。她的美丽和温柔,都已不再有了。
日复一日,她呆呆地躺在床上,脸上再也没有任何可以称之为表情的表情。偶尔,从她的脸上,会透出一种颜色……
——是蝗虫。
极端的恐惧。
——是蝗虫在飞的声音。
那是一种极为强烈、几近狂乱的恐惧。我甚至觉得,她唯一拥有的只剩下这种恐惧。
末日即将降临、世界即将毁灭的预言在城市里蔓延着。世纪末的这年夏天,并没有发生什么毁灭性的大事件就结束了。这是八月最后一个周日的傍晚。
从今年春天起,我在一家补习班担任讲师。结束了今天的暑期特别讲习,我在回家的路上犹豫再三,还是决定绕到母亲住院的医院去探望她。
西新宿区边上的T医科大学医院的精神神经科病房大楼——母亲从去年十二月起住进了这栋楼里被称为“特别室”的单人间。
不愧是特别室,房间比一般单人间要大许多,里面的设备可媲美都市酒店,不但有厕所、浴室、冰箱和电视等,还另外设有一个房间,可以让照顾病患的人留下过夜。当然,这样的条件需要支付高额费用,自从她住院以来,一直由哥哥骏一全额承担。
我已经很久没推开那扇挂有“波多野千鹤”名牌的病房门。距离上次来,应该已经过了一个月吧!
绝不是因为忙而没有时间来。
我不想来——不想见到躺在那里的母亲,不想听到她的声音,不想知道她的病情发展到了什么程度,所以……我想这才是我久久不来的真正原因。
踏进病房时,首先感受到的还是那股强烈的后悔。
窗边的花瓶里插着不知是谁带来的白色百合,甜腻的香气混合着在每家医院都闻得到的药水味,再加上母亲的身体散发出的异味,室内飘荡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臭气。
病房里不见时不时会来探视的兄嫂和妹妹。
一位我曾经见过的年轻护士正在喂母亲用餐。
“啊……你是她的儿子吧?”
她回头认出了我,停下握着汤匙的手,提高了声量,对病床上坐起上半身的母亲说:“波多野太太,波多野太太,你儿子,你二儿子来看你了哦!”
然而,母亲的反应相当迟钝。
她抬头看了看护士的脸,稍微歪着头,然后慢慢地把头转向我这边。
“我是森吾,妈,你认得我吗?”
我靠近病床跟她说话,她又稍微歪着头,低声发出了“啊”。
“是吗……是森吾啊……”
没有抑扬顿挫,宛如失去了灵魂的声音。
她的视线在我脸上停留了一会儿,眼眸中的光芒虚渺、微弱。现在的她所剩下的辨识能力说不定只能勉强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或许和自己有关系。
护士小姐对我说:“森吾先生,要不要喂她吃饭?”
这一定是出自她的一片好意,我却仓皇地答道:“啊,不用了,还是麻烦你吧!”然后离开病床边。
“哦,是吗?”护士小姐说完,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她一定以为我是个冷血的儿子。
我站到窗边,背对插有百合的花瓶,静静地看着护士喂我的母亲进餐。
窗外落着雨,离日落应该还有一段时间,但是天空中笼罩着厚厚的积雨云,天色看起来暗沉得像夜晚。
年轻时的母亲波多野千鹤总是美丽动人,又温柔无比,对任何人都一样,和现在躺在这间病房里的她判若两人。
现在的她既不美丽,也不温柔,别说读书、写字,甚至无法随心所欲地与人正常对话,连自己儿子的名字也记不清楚。这几个月来,她神经方面的障碍似乎越来越严重,要不是像这样有人帮忙,连饭都没办法好好吃,想离开病床自行走路也很困难。
母亲头顶附近的头发稀薄了许多,而且根根雪白。如果单从皱纹和斑点来判断,称她老人似乎言之过早,但是因为她整张脸上没有任何堪称表情的表情,所以看上去简直就像一位九十岁的老婆婆。
其实她刚过五十岁。
喂过饭,护士对我说:“有事请喊我。”便快速走出病房。我慢步走近病床,俯下上半身,看着母亲靠在枕头上的脸。
我指着窗边问道:“这花是水那子探病时带来的吗?”
母亲抬起无神的眼睛望着我,既没有看向我所指的方向,也不回答我的问题,重复了好几次“啊……”的深深叹息。
我接着说:“听说下个月就要生了。”
母亲把头靠在枕头上,仍微微歪着头。
“要生了?”
“水那子的孩子啊,你的外孙。”
“外孙?”
她又半晌不作声,好像突然想起来了。
“啊,对了。水那子的……外孙……”
依然是毫无抑扬顿挫的声调。
不过,才五十岁而已,她的眼眸竟如此缺乏知性的光彩,她的头发竟变得如此雪白……
我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看着她枯萎的脸。稀疏的白发下隐约可以见到头皮。她的额头发际和头顶之间,生来就有一个星形的浅色胎记。在这层肌肤下,藏在她头盖骨里的大脑现在是什么颜色、什么形状呢?
一旦开始想象,我就忍不住联想到去年十二月在这间医院里看到的磁共振影像,耳畔也再次响起当时从医生口中听到的说明。
我抵御着踏进病房时感受到的那股强烈的后悔。此时,莫名的悲伤、无法承受的压力,加上困惑、恐惧、愤怒等各种情绪一并交织、扩散,在我晦暗、狭隘的心里喷洒出色彩鲜明的线条。
小时候,我曾在春日午后看过无数惹人怜爱的紫红色花朵,集结一片,形成满地花海。一阵强风吹过,花儿们一齐摇摆,散发出淡淡的甜香,沙沙作响。花瓣紫红,叶片浓绿,有趣地按照规律和比例交互摇曳,整体看起来就像波浪翻涌的小海洋。
告诉我这种花的名字叫作“紫云英”的,我想也是母亲。
——那是紫云英。
——听说是为了获得肥料而播种。有这么多呢……真是漂亮。
她一边说,一边眯眼看着前方的风景。此时,母亲的身边停着一辆安放着水那子的粉红色婴儿车。
——你看,到处都开满了黄色的花!那是油菜花。那边变成一片油菜花田了呢!
那时候,我们家住在面海的城镇。城镇呈扇形,还算小有规模。我们家就盖在靠山丘的地方。
城市化的步伐一年比一年急促,但附近仍有许多稻田、农地,空地和森林也还不少,稍微走远一点儿就可以登山健行。蝴蝶、蜜蜂或是甲虫类从外部的走廊误入家中,也并非新鲜事。
我仿佛记得母亲当时曾摘下一片杂草,然后吹起草笛。我也有样学样,把同样的叶片放在唇边,却怎么都吹不出声音。
紫云英开满了一大片——在那片花海中,几个男孩一边大声叫喊着,一边四处奔跑。这些少年比当时的我要大几岁,看起来好像在玩捉迷藏之类的游戏。
草笛声戛然而止,我往母亲的方向回头看去。
她站在距离水那子的婴儿车一步之遥的地方,直盯着在花海中奔跑的少年,但她的视线又不像是在随着少年们移动……
妈妈在看什么呢?
我还记得当时曾这么想。
穿过在紫红和绿的海洋中嬉戏的少年身影,那时的母亲,该怎么说呢,感觉她似乎看向更远的地方,好像是……更远、更远的地方,只有她知道的风景。
放弃吹响草笛的我抓住在脚边窸窸窣窣爬动的绿色小昆虫,放在掌心给母亲看:“你看!这是什么啊?”
母亲当时的反应,我至今清楚地记得。
——不可以!森吾!
母亲的脸上顿时失去血色,突然大声斥责我。
——放下,森吾。把它丢掉,快把那东西丢掉……
我抓到的是一只还没长翅膀的小蝗虫,不是蚱蜢或飞蝗,而是头部尖尖的,身体的形状像豌豆荚……回想起来,那大概是负蝗的幼虫吧。
我当时并不知道为什么母亲会那么生气,只是照着她的话,慌张地将手中的蝗虫丢回田里。那一瞬间,母亲用双手把耳朵捂住,用力闭上眼睛,仿佛什么都不想听,什么都不想看。
躺在婴儿车中的水那子似乎察觉到这股不寻常的气氛,那时候突然放声哭了起来。我依稀记得有这么一回事。
小时候在秋天黄昏看到的祭典光景,至今也无法忘怀。
母亲的娘家和当时我们的住所属于同一个镇,大约开车三十多分钟的距离。母亲的双亲和弟弟,也就是我的外祖父母和舅舅就住在那里。但记忆中,我们平时并不勤于往来,顶多是我们在盂兰盆节或新年前后过去露个脸而已。
外祖父母和舅舅并不是不疼我和妹妹,但不知为什么,我对他们的印象相当模糊。后来,我们搬离那个镇来到东京,两家的关系就更加疏远了。
不记得是几岁时的事了,母亲娘家附近的神社有一场小型秋日祭典。那天,我们难得全家到齐,拜访了外祖父母家。
虽说是小型,神社附近却也摆起了许多摊子。到了傍晚,聚集了不少人,十分热闹。我随着神社院内响起的日本太鼓声踏着步子,让母亲牵着我在黄昏的街上走着。父亲幸助和哥哥骏一也在。印象中没有带水那子,应该是托给外祖父母照顾了吧。
哥哥骏一大了我十岁之多,是父亲和母亲结婚前与第一任妻子生下的孩子,也就是说,骏一是再婚的父亲与前妻所生的孩子。不过在这个新的家庭中,他一点儿都不像个外人,母亲对他,总是像对我和水那子一样温柔;骏一也很难得,他在当时就已经显露出出众的人格,从来不曾和母亲闹别扭。
在街道上比邻排列的摊子都是当时的我第一次看到的:捞金鱼、钓水球、射击游戏、焦糖饼、画糖人、气球……我驻足在每个店家前,看着在乙炔灯炫目的光线映照下的这些景物,希望能就这么一直看下去。
父亲买了大大的棉花糖给我,刚塞满嘴,就马上在口中融化了,只留下说不出的甜味,渐渐在口中扩散。我记得那是我第一次尝到那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我满怀雀跃的心情,走着走着,不知不觉,突然发现自己一个人站在黄昏的薄暮中。
那里和喧闹的祭典街道已经有点儿距离。摊贩叫卖的声音、神社里不断响起的日本太鼓声……世界上的所有声音听起来都那么遥远、缥缈。
我站在一条狭窄巷道的入口,窥探着巷道深处浓浊的黑暗。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那里——巷道深处的黑暗角落里——动了动。
是什么?是谁?
是人的身影。
我集中视线,专注地望着,看到了一张浅褐色的狐狸脸。那是一张塑料材质的廉价面具,有一个人戴着这张面具,面朝我这边站着。
——喂,小朋友,你是一个人吗?
狐狸这么问我。因为戴着面具,所以他的声音听来很模糊,光凭这句话,分辨不出究竟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喂,小朋友,你妈妈不在吗?走散了吗?
“她在啊。”
我记得当时自己左右摇头,这么回答了他。
——那她在哪儿啊?没看到她啊?你看啊……
“她在啊,我妈妈在啊。”
我生气地又摇摇头。
狐狸发出了仿佛自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低沉笑声。
——喂,小朋友,祭典好玩吗?
“嗯。”
——很好玩吗?
“嗯。”
——喂,小朋友,活着好玩吗?
“嗯。”
——真的好玩吗?
“……”
——喂,小朋友,要不要我教你更好玩的事啊?怎么样?更好玩的、更棒的……
刻意压低的笑声从黑暗巷道的深处一波又一波地传来。狐狸背后,又慢慢浮现两个人影,都戴着面具。一个是好像曾经在电视卡通片里看过的女孩,名字我已经忘记了;另一个是……对了,好像是假面超人之类的。
刻意压低的喑哑笑声从他们的嘴边传来。
——喂,小朋友……
狐狸的话还没说完……
——森吾?
一只白皙的手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那是母亲的右手。
——你在做什么?一下子就不见了人影,把我吓了一跳!
“妈……”
我看着巷道深处,那里只有一片浓浊的黑暗,一个人影也看不到了。
狐狸、女孩和假面超人都不见了……像幻影一样,在一瞬间消失了。
——不可以哦,森吾,你这样一个人乱跑。
母亲抓着我手腕的力道之大,指甲几乎要陷进我的肉里。
——特别是像今天这种祭典的日子,这种黄昏时分。这么多人聚在一起的地方一定会有可怕的人混在里面。所以……
“可怕的人?”
——没错,非常可怕的人。
母亲的右手松开了我的手腕,接着用同一只手抚摸着我的脸颊。她的指尖微微颤动着。
妈妈在怕什么呢?
记得当时年幼的我心里有着这样的疑问。
——所以你要小心点儿啊,知道了吗,森吾?
“嗯。”
那个时候我就已经知道,母亲轻抚我脸庞的右手上臂有一道很长的旧伤痕,但是我总觉得难以启齿,始终没能问她这道伤痕是从何而来、何时有的。
屋外,雷声隆隆,窗边的花瓶和床头小桌上的玻璃器皿与低沉的雷声共鸣,发出些微的震动声。这突如其来的雷声着实让我吓了一大跳,而母亲的反应更为激烈。
她发出了“咿……”的微细声音,简直像从床上跳起来一样坐起身来,一反刚才身体功能退化般的缓慢动作,做出了反射性的敏捷动作。
她摆出双手交叉抱住双肩的姿势,骨碌碌转动着眼珠,脸颊线条紧绷,紧咬着嘴唇——她现在很紧张,全身充满了警戒。
这样的母亲,我并不是第一次看到。
母亲以前就很讨厌打雷。虽然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病态地反应,但是每当听到雷声,她一定会神色失常,全身紧张,可以看出她极为害怕。
但是我后来明白,她真正害怕的并不是雷声。她真正害怕的不是雷的声音,而是它的光,也就是闪电的光。
外面依然回响着低沉、绵长的雷声,不见闪电的光,但母亲依然整个身体僵硬。她紧紧抱着自己的肩膀,怯生生地转动着眼珠。
“妈……”
我实在看不下去,安抚着她。
“妈,没事了……”
当我正要说“别担心”的那一瞬间——
笼罩在固定式玻璃窗上的一片漆黑反转为强烈的白光。当然,那道闪光也射进了病房。
“咿……咿!”
母亲的尖叫声连同慢半拍作响的雷声一同振动了病房里凝滞的空气。
“不要!不要啊!”
母亲用双手遮住了脸,猛烈地摆动着头。
“不要啊!不要啊!不要啊!不要啊!不要啊!不要……”
“妈?”
“不要啊。不要……不要过来。不要过来这边。住手啊。不要杀我……”
“妈!”
想来她完全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她的双手刚刚离开脸,马上又胡乱挥舞了起来。我想她应该是在奋力抵抗某种东西——她眼中的某种东西,某种想要攻击她的东西。
“别过来。不要杀我。啊!不要啊……”
随后,母亲掀开棉被,想跳下病床,不过她没办法站稳,瘫软地跌坐在地。
“妈……”我跑上前。
闪电的光这时再度亮起,雷声隆隆,母亲狂乱地尖叫。
“妈,你冷静一点儿。”我单膝跪地,想抱起母亲,不过她的恐慌依然未减。
“住手。放我走!”
歇斯底里的声音叫喊着,想挥开我的手。我不禁怀疑,她被疾病伤害了运动神经的躯体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力道,让她如此顽强地抵抗?
“没事了,妈。”
我一字一句,清楚地、慢慢地告诉她。
“是我啊。是我,森吾。已经没事了。没事了。好吗?”
母亲仿佛刚刚奋力奔跑完,呼吸急促而紊乱,五官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变形。
“已经没事了。妈,好了。”
我终于抱起她纤瘦、衰弱的身体,让她躺回病床上。
“它,来了。”
不规则的呼吸、沙哑的声音……母亲急切地想告诉我。
“它来了。追过来了。它追来了……”
“没事了,妈。它不会来这里的,不会有可怕的人来的。我是森吾啊。我是你儿子。妈?你记得我吧?”
“森……森吾。”
母亲歪着头看着我。
“哦,是你啊。”
说话的声音终于算是平静下来,不过她脸上流露的恐惧神色并没有消失。
“蝗虫……”
总算吐出这句话。
“蝗虫飞的声音……啊,不要啊。不要。走开……”
“没事了,别担心。”
我将手心贴在她的额头,又一次告诉她:“已经没事了。这里没有蝗虫。这是医院的房间啊。别担心,知道了吗?”
“有蝗虫……”
母亲的表情仍因恐惧而扭曲,呓语般地不断重复念着同样的句子。
“蝗虫飞的声音……”
究竟是什么东西让母亲惧怕到这个地步,我是知道的。不,或许我不知道事情的全貌,但至少知道大致的来龙去脉。
当她还年轻貌美的时候,我曾经一次又一次听她说过那件事。但母亲或许一点儿都不记得自己曾经告诉我这件事吧!
突如其来的白色闪光。
蝗虫飞舞的声音。
飞溅的血渍和哀鸣。
紧追在身后的它……
母亲孩提时代曾经有过恐怖经验,即使病情已经发展到如此严重的地步,她依然忘不掉。这或许是她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最恐怖的记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