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了。新学期将在明天开学。我终于搬完家。
其实算不上正儿八经的搬家。从地理位置上说,只能算是一次近距离的移动——在水平方向移动了不足一百米,在垂直方向则不过十几米。搬运的东西也只是些日常用品。
所以我没找搬家公司,而是花了几天工夫,自己用纸箱一点儿一点儿地把东西搬到了新家。有些箱子我一个人搬不动,幸好有赤泽家伯父伯母不辞辛苦地来帮忙。
名为“飞井弗罗伊登”的六层公寓楼,其中位于五楼的E座9号房就是我的新住处。
这是一套相当整洁的一居室。虽然我已经把所有家当都搬进来,但屋子里还是显得空荡荡的。对于一名独自居住的初中生来说,这套房子未免有点儿宽敞了。我对伯父伯母的费心帮忙自然心怀感激,却又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所以当伯母对我说“顺便也帮你把东西都收拾收拾吧”的时候,我赶忙推辞道:“让您费心了。不过没什么要紧的,还是我自己来吧。”
无论道谢还是推辞,我都是发自内心的。
在伯父伯母家吃过晚饭,我便独自回到了这套只属于我一个人的房子里。
一进门,我便打开今天刚刚搬过来的一只大型运动包,从里面取出一只用浴巾包裹的黑漆木盒,又打开木盒的盒盖,看看那东西还在不在里面。
那是个一体化的人形玩偶。
外观是个身穿黑色连衣裙的美丽少女,大概四十厘米高,正是专业玩家所谓的球形关节人偶。在我所有的家当里,它可是数一数二的宝贝。
盖好盒盖,我把木盒放到尚未摆满书籍的空书架上,随后漫无目的地走上阳台朝外眺望。
四月上旬的夜晚尚有些寒意,冷空气微微刺痛了脸颊,连口中呼出的气体也立刻变成白雾。
夜空里只有屈指可数的几颗星星,稀稀落落地散布着。今天本应是满月的日子,但月亮被云层遮住了。
我把手搭在栏杆上,有意识地拉伸着背部的肌肉,平静地反复呼气、吸气,朝四下张望着。
晚上八点钟以后,附近的街区已是一片昏暗。
近处隐约可望见夜见山河在默默流淌,路上还有点儿稀疏的、排成行的路灯灯光。河对岸的较远处有一大片灯光璀璨的地带,大约就是红月町那一带的繁华商业街吧。
我回到这座城市——夜见山市,一座山间小城——已经有两年零七个月了。
据说我是在市中心的妇产医院出生的。之后,我们家在市中心住了不到一年便搬离了,搬回离夜见山很远的海滨附近的绯波町一带,一直住到我上小学六年级那年的夏天。
虽然也算是曾在市区住过,但我那时还只是个婴儿,什么都不记得了。现在自然也不会对那里感到丝毫的怀念或亲切之情,反而总有一种生活在他乡的感觉,甚至一度感到莫名的不安和恐惧……幸好这种心情在过去的两年零七个月里总算慢慢消散了。
话虽如此……
从眼前延绵的夜见山市夜景中收回视线,我又朝楼下望去。随即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紧紧地闭上双眼。
话虽如此,但从明天开始……
明天的事态将决定我……
我仍紧闭双眼,正要再次屏住呼吸的时候……
从房间里传来一声隐约的电子铃声。有人打电话来了?
难道是她打来的?
我边想着边忐忑地拿起银色的手机。期待落空了。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未知的电话号码。
“喂,阿想吗?是我啊,矢木泽。我的手机出了点儿毛病,这是用家里的电话打给你的!”
原来是矢木泽畅之。
他是我在市立夜见山北中学(人们通常简称之为“夜见北”)的同学。初一、初二一直同班,最近听说我俩都被分到了初三(3)班。我跟他刚认识没多久就在彼此身上发现了某种共同之处,于是很快成了十分特殊的好友。
“怎么了,特地用家里的电话打过来?”我问,同时在心里提醒自己:怎么可能会是她给我打电话呢……
“没什么大事……就是有点儿担心才打给你。明天新学期就要开学了……”
“嗯,害怕了?”
“那还用说?一想到‘万一有事’就挺紧张的。不过,应该不会有‘万一的情况’吧,所以想想又觉得没什么。”
“从老早以前你就一直这么说吧。”
“嗯,我基本上属于乐观主义者嘛。”
“那你还担心个什么劲儿?”
“嘿,不就是想让你体会体会有朋友的好处嘛!”
虽然自称“乐观主义者”,但电话听筒里传来的矢木泽的声音中似乎多少带着一丝惊惶。我感觉到了他的不安,却又疑心是自己想多了。
“我是怕你老担心发生‘万一’,正在家里战战兢兢呢,所以安慰安慰你。”
“哦,我挺好的,不用担心。”我竭尽全力用冷静的口气说,“心情平静,毫无压力。”
“……”
“那就明天看看情况再说吧。乐观主义倒是没问题……不过,你应该有心理准备吧?”
“嗯?”
“‘万一有事’发生的时候,你小子可别跑得比谁都快。”
电话那头静默了几秒钟,随即便传来“啊哈哈哈”的笑声,虽然那笑声听起来还是有点儿压抑。
“那就这样吧。”说着我便挂断了电话。
又过了一个小时,电话铃再次响起,这次是赤泽家伯母打来的。
“喂,小想啊,之前我忘了跟你说,明天早上要按时过来吃早饭啊。可不准睡懒觉,不吃早饭就去上学。”看来,她打电话来就是为了嘱咐这件事。我于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一声“好”。
“还有,每天的换洗衣服都拿到这边来洗。至于洗澡……在那边好好洗吧。”
伯母就是这样,事事都爱操心。明明我两个小时前刚刚和他们道过晚安告辞回来。
“一个人在那边住怕不怕?”她又问。
“不怕。我到秋天就十五岁了,没什么好怕的。”我认认真真地回答她。
“有了为难的事,千万别客气,一定要告诉我啊……我们家里有急事的时候也常常请你楼上的茧子她们帮忙。”
“嗯,知道了。谢谢伯母。”
自大前年,也就是一九九八年,承蒙他们收留我以来,赤泽家伯母一直待我很好。无论是对我那很成问题的境遇还是对我这个身处此种境遇的孩子的心情,伯母都尽可能地给予细心的抚慰。这一点,我很清楚。
自然,我对伯母心怀感激。不过,有时候他们的体贴和照顾也成了我沉甸甸的负担。
“那就这样吧,小想。晚安啦!”
“嗯,晚安。”
“想”是亲生父母给我起的名字。虽然我现在仍然姓比良冢,但早晚会改姓吧。到时候要不要改姓赤泽呢?看来很有这个可能,不过眼下我还没决定。
人物关系看起来是不是有点儿乱?我先简单梳理一下吧。
在夜见山市对我关照有加的赤泽家据说在很久以前就是飞井町一带的大地主。上一代的家长(虽说是上一代,但其实本人仍然健在)赤泽浩宗共有三个儿子:长子春彦、次子夏彦和三子冬彦。前文中我提到过的“赤泽家伯父”是指赤泽家的长子赤泽春彦,“赤泽家伯母”则是他太太赤泽小百合。
春彦伯父夫妻俩与年事已高、早已退隐的祖父赤泽浩宗同住。我本人呢,则是在两年零七个月前被领进了那所位于飞井町的老宅——按传统说法就是赤泽本家——生活。因为我在绯波町那边的家——也就是比良冢家——早已没有了安身之地……更确切地说,我被自己的家放逐了。
公寓离赤泽家老宅很近,步行只要一两分钟,是赤泽家次子夏彦伯父经营的出租公寓。先略去我本人之前的种种曲折不谈,简单地说,从四月开始,这栋公寓里的一个套间就成了我的书房兼卧室。
刚才伯母在电话中提到的“楼上的茧子”,是指住在这栋公寓的顶层,也是公寓房东的夏彦伯父的太太。为避免混淆,我干脆直接用她们的名字来区分吧。毕竟,严格地说,夏彦和茧子夫妻俩也可以被称为“赤泽家伯父伯母”。
所以,事情就是这样的……
赤泽浩宗的第三个儿子赤泽冬彦,是我的亲生父亲。十四年前,我刚刚出生的时候他就去世了。而且——直到我上中学后才知道——他是因为患上了精神疾病而自杀的。
我一个个地拆开搬家用的纸箱,整理好自己日常生活必需的物品,已经临近午夜。
因为明天只有开学典礼,所以书包里几乎什么也不用装。我从箱子里找出校服和衬衫,用衣架挂好,开学前的准备工作便宣告完成。
虽然这个套间号称是我独自一人居住的地方,但其实不过是真正的住所之外的第二空间,也就是大家所说的“别屋”,因此房间里并没有配备电视、冰箱之类的家用电器。因为有手机,所以没必要安装固定的座机。不过因为要用电脑上网,所以还是申请了一条电话线。
洗完澡,我松了口气,走到客厅的桌子旁,打开了笔记本电脑。在这个时间打开电脑无非只有一个目的:收邮件。
邮箱里有两封新邮件。
一封是名为《夜见山城市通信》的电子杂志。大概每月出两期,内容不外乎本地新闻之类的。我在一年前发现了这个杂志,不知怎么地就订阅了。
另一封是幸田俊介发来的。他是我初一时的同班同学,还一起参加了生物小组。听说从四月开始,他将担任生物小组的组长。当然,之前打来电话的矢木泽是我们共同的好友。
他发来的邮件大部分是关于今年生物小组的活动计划。这个一本正经的家伙,他能特地做一份计划书,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然而邮件的最后一句话让我像是被打了一巴掌。“啊?”我不由得叫出声来。
祈盼自明日起无事发生。
初三(3)班的特殊情况基本上是“对外保密”的,难不成连他也听说了?不过,这么诡异的事,没传出去才奇怪呢。
匆匆看完两封邮件,我又拿起了放在电脑旁的手机。自小百合伯母的那通电话后,再也没人打来过。
唉。我叹了口气,又把视线转向了电脑屏幕。
就算不打电话,发个邮件来也好啊。或许我在内心深处总怀着一丝小小的期待吧。对她——见崎鸣。
最后一次和她说话是什么时候来着?
今年好像有过一次……啊,不,两次机会。
一次是新年那会儿,在电话里简短地聊了几句。
另一次是二月初去参观御先町的玩偶展《夜见的黄昏下空洞的苍之眸》时,好像直接跟她交谈过。
二月那次会面时,我还跟她聊起了那件事。我告诉她自己马上就要升初三了,恐怕无论如何躲不过那件事了。
毕业典礼和结业仪式结束后过了几天,我听说自己被分到了新的初三(3)班,便干脆又给她打个电话。可惜,打了几次她都没有接。到了四月,我还特地去了一趟御先町的玩偶美术馆,却看见大门上贴着《闭馆通知》。
难道她们全家出门旅游去了?我猜想着。不然还能是怎样?从四月起,她要升入高三了,无论是应付眼前的事还是将来的规划,都应该忙得团团转吧。所以……
我决定给她发一封邮件。
就说自己之前的预感果然应验了,初三还是被分到了(3)班之类的。
当然,绝不能说“今后该怎么办啊”之类的。就算进了初三(3)班,今年也未必是“发生年”。
我正长吁短叹,准备关上电脑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叮咚”的轻响。原来是新邮件的提示音。
“啊呀!”我不禁大叫一声,重握住鼠标,紧盯着邮箱。
是一封没有标题的邮件,但发信人的地址是……
“哇!”我不自觉地欢呼起来。
发信人一栏里显示的是“Mei M”,正是见崎鸣发来的啊!
小想:
从明天就要开始了哦……
千万记得小心。
与其说这封信让我大感开心,倒不如说我从收到信的那一刻起像是松了口气。
凝视着电脑屏幕上的文字,眼前渐渐浮现见崎鸣的身影。然而奇怪的是,她的身影不像是二月见面时看到的模样,反而更像是三年前那个夏天用眼罩盖着左眼的那名十五岁少女……
“不会有事的。”我默默地自语。
抿了抿干燥的嘴唇,我又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不会有事的,我会好好的。”
来到夜见山市后,我养成了一个习惯:除非是特别疲劳或生病,平时我每天都会在六点半左右醒来。虽然为了保险起见,我仍然设置了闹钟,但即使没有闹钟,我也从来没睡过头。
醒来后,我没有立即翻身起床。
躺在床上,我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确认自己的呼吸、体温、心跳……是否一切正常。我的全部意识都聚焦在自己还活着这一“现实”上。我知道自己的这种举动肯定是受三年前那次奇异经历的影响,或者干脆就是它的后遗症。
即使换了住处,从睁开眼睛到起床之前这一套流程也还是照常不变。
“没问题!”我喃喃低语,点点头,翻身起床。
我还活着。
这就是二〇〇一年四月九日周一的“现实”。没问题。
换好衣服,我走出房间,锁上门。
门边贴着E9的门牌,门牌下方还有一个金属框,供住户放入姓氏牌。我为不知该用哪个姓氏而纠结了一番,后来索性决定让它空着。摆在公寓门厅的邮箱也一并照此办理吧。
小百合伯母昨天好像跟左邻右舍都打过了招呼。所以即使不挂出姓氏牌,邻居们也不会担心新搬来的家伙有什么可疑之处。至于邮箱那边,反正不会有人给我写信,挂不挂牌子毫无关系。即使万一有邮件,邮差也会照例送到对面的老宅去,所以完全不用担心。
公寓是按英文字母顺序来标识楼层的,比如A即一楼,B即二楼。所以,我住的E是位于五楼。左邻右舍的门上大多贴着姓氏牌,都是跟E9不同的房型,似乎是面向家庭设计的套间。
时间还早,走廊里空无一人。我沿着走廊朝电梯厅走去。
不经意地,我的目光从电梯厅对面E1号房的门上掠过。和我的房间一样,门旁边的姓氏牌那里也是空的。
这里……
我心里忽然生出一丝疑惑。
这里是?
这个房间……
忽然,在那么一瞬间,世界变得一片漆黑。
我忽然感到在正常的听觉范围之外传来“咔哒”一声低响。
怎么回事?简直就像是……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像是在眼前的这个世界之外,某人按下了相机的快门,把这一切都拍了下来;又像是有盏“黑暗的闪光灯”刷地一闪。
我的脑海中胡乱地闪现出这些奇怪的念头,但立刻又无影无踪了……
算了,不必在意。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只有零点零几秒,特别短暂的一瞬间,应该只是我自己一念之间的胡思乱想罢了。
再说……之前心中掠过的那一丝疑惑也的确算不上什么。
“嗯,就这样。”我点点头告诉自己,又背上书包,按下了电梯按钮。
早上六点五十分。此时,离上学时间还早着呢。
在赤泽家老宅吃过早饭,离规定的到校时间还很富余。
“我走了!”我尽量若无其事地对伯母打了声招呼,便准备起身出门。在这个家里住得远比我年头久的黑助(一只黑色小公猫,年龄大概在八岁左右)一边喵喵地叫着,一边跟着我走到门口附近。它该不会是要送我出门吧……
一般情况下,我不会从家里直奔学校。从老宅直接去学校,即使慢慢磨蹭也只需十五分钟。在天气不太恶劣的时候,我更喜欢绕远去夜见山河的河滩走走,度过一段独处的时光。从去年夏天开始,我渐渐养成了这种习惯,如今竟像是每天必做的功课了。
今天早上,夜见山河的水流十分平稳。大约是好一阵子没下过雨了,河里的水位很低,似乎可以徒步涉水过河。
天有点儿阴,但并不怎么冷。对于身穿长袖衬衫加立领外套这一身标准校服的我来说,气温刚刚好。不过,偶尔吹来的风中还是带着些寒意,我不禁缩了缩肩膀。
像往常一样,我沿着河滩边上的小路慢慢溜达。路边有几处石凳,我便在其中一张石凳上坐了下来。
朝河对岸望去,河堤上的樱花树美不胜收。樱花已开到最繁盛的时候,似乎只要有阵微风吹来,花瓣便会像雪花般四散飘落。嗯,这时候反而是最美的。
我用两手的食指和拇指搭成取景框,从中端详着四周的风景。心里不时响起按下相机快门的“咔哒”声。如果手里带着相机,我肯定会拍下这些风景。不过,凭想象把眼前的景色拍下来记在心里也挺不错。
“咕咕咕——”传来一阵鸟鸣。
我回头望去,在上流的一块小沙洲上找见了发出叫声的鸟儿。那是一只大得惊人的鸟儿。
白色的羽毛、长长的脖颈,还有一对儿长腿……是鹭鸶吗?
一刹那间,我以为那是鹭鸶。不,不对,它和平时常常能看到的白鹭不太一样。它的体形更大,细看之下,羽毛似乎也不是白色的,更像是泛着点儿蓝的浅灰色。从前额到头顶还有一片黑色的羽毛,翅膀上也有一部分是黑色的……即便真是鹭鸶,那也应该是一只苍鹭吧。
我是头一次在这附近看到这种鸟。
我不禁站起身,用双手组成的取景框拍下眼前的一幕。
忽然,我又怔怔地想到了什么。
说到底……我发现自己很希望背上单反相机,去往许多地方,拍下各式各样的风景。原来我一直在憧憬这个啊,就像晃也舅舅——他是我母亲那边的亲戚,三年前过世了。
但我已经搬来了夜见山上初中。伯父和伯母多次鼓励我参加学校里的兴趣小组,而我却最终选择了生物小组而不是摄影。
我觉得生物小组也没什么不好,不能一味地追随晃也舅舅的老路。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所以选择了生物小组。那么……
“眼下暂时就……”至少现在还不是去云游四方的时候。
还有其他事情要做呢。还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碍。
我重新在石凳上坐下,闭起了双眼。
水在河床里潺潺流淌,微风吹拂过肌肤……我从眼前这不可思议的“现实”中抽离了自己,连那只鸟儿鸣叫着飞向天空的声音好像也十分遥远。
闭目养神了一会儿,我的心情已十分平静,于是从石凳上站起身来。
那只苍鹭已经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些白色的小鸟,贴着河面成群结队地飞着。
被称为伊札那桥的那座步行桥终于出现在我面前。这是一座桥面狭窄的旧木桥,从上面走过时只能侧着身子通过,木制的柱子和栏杆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我径直从桥下穿过,从河滩走回大路上。
“比良冢同学!”有个声音在叫我,“比良冢同学……”在河边的马路上,离我身后十米左右,有个人正朝我晃着右手。
那是?
原来是一名身穿夜见北校服的女生。她一路小跑地朝我跑过来,一头长发在风中飘舞。
她是?
叶住结香。
我记得初一时曾经和她同班,初二时又分别去了不同的班级。上了初三后,据说我们又一同分到了(3)班。虽然过去没怎么跟她说过话,但名字和样貌至少我还记得。
但我不会因为她而停下脚步,仍照直朝前走。
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遇见她?我心里闪过一丝疑问……唉,算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喂!”她有些慌乱地喊了一声,“比良冢同学,等一下嘛!”
既然她这样说了,我只好停下脚步。就算觉得有点儿奇怪,倒也不至于特地躲开她。
不一会儿她就赶了上来,和我肩并肩地走着。上初一那会儿,男生们经常凑在一起对女生们评头论足,叶住是曾经被大家公认为“美女”的。姑且不说那套“美女”的评判标准是否准确,但叶住的确面庞娇小、样貌清秀,还带着些超乎年龄的成年人气质。
她的个头跟我差不多高,我在男生中也算是中等身高。一头带着几分浅棕色的长发垂在胸前,不知是天生的还是染成的。
“喂,比良冢!”叶住结香说,“你干吗?明明听见我在喊你,还一个劲儿地往前走!”我有一种感觉,她说话的时候似乎也在窥视我的脸色。
与外表装出来的成年人模样颇不相符,她一开口说话就显出几分幼稚。见我沉默不语,她又追问道:“你到底怎么了?”说话时,她还微微歪了歪脑袋,更像个小孩儿了。
“听说你每天早上都会在河滩上散步……”
哦,原来如此。那么她是故意在这里等着我吗?
“喂,比良冢……”
“哦,我在练习。”我回答道,目光却并没有看着她,尽量保持着冷淡的口气,“虽然还没确定,不过我打算一会儿就去学校。要是……”
“要是……”叶住鹦鹉学舌般地重复着,突然沉默了几秒钟。
“你的意思是,要是今天教室里的桌椅数量不够?”
“对。到那时,就……”我抬头正视着她的面孔,“你明白了吧?”
“嗯。”叶住表情复杂地点点头,随即又露出了笑脸。
“我是想跟你说声‘拜托了’才特地……”
“特地跑到这里来?”
“是。”她的脸颊上微微泛起一片红晕,大概是一溜小跑,跑热了吧。
“你也太……哎,算了,那就辛苦你了。”我说。
“究竟会怎么样,很快就会见分晓了吧。到了那时也还是要‘请多关照’哦。”
跟她只能说到这里了。一想到还要跟她同路去学校,我便心生退意。
“那就先这样吧。”说着,我走下了河滩,把似乎还有话要说的叶住独个儿留在原地,“学校见!”随后,我又补充了一句:“对了,叶住同学,如果不介意,以后请叫我阿想吧。我不太喜欢别人比良冢、比良冢地用姓来称呼我。”
上午八点四十五分,我走进了校门。
开学典礼预计在九点钟举行。
学校的主教学楼——校长室、教员室都设在这里——A号楼门口有广告栏,上面张贴着新学期各班级的学生名单,还按年级制成汇总表打印了出来。虽然初三(3)班的学生早就收到了通知,但大家还是对着名单又确认了一遍,之后便朝举办开学典礼的体育馆走去。
大家都按新分配的班级排好了队……站在人群里,我竭力避免与别人目光相对。不仅是其他班级的人,我回避的对象还包括昨晚刚给我打来电话的矢木泽、刚被分配到初三(3)班的同班同学以及三月初曾经一起参加过“通气会”和“对策讨论会”的那些家伙。
避免对视、避免交谈……我站在队伍最后,在主席台上老师们的致辞声中渐渐抽离了自己的意识,打发掉了这段时间。我的心思不在这儿。看我的样子就知道了。
开学典礼结束后,大家便回自己班级的教室去。初三(3)班的教室在于C号楼的三层。
我走进教室,见屋里已经聚集了大半个班级的同学。尽管如此,教室里却安安静静,毫无喧闹之声。除了几个人在叽叽喳喳地交头接耳,其他人都像我一样保持沉默……
空无一字的黑板。虽然刚开学,天花板的荧光灯管却坏了一根,忽明忽暗,闪个不停,令人有点儿不安。课桌椅排列得整整齐齐,却莫名透着些诡异。
“不管怎样,大家都先坐下吧!”一名女生说。
吐字清晰,语言流畅,略有些尖细……说话的人是谁?
“咔哒——”
刹那间,从世界的某个角落传来一声低响,我顿时觉得眼前一黑。
“哦,对了。”我随即想道,而且十分确定——她就是三月在“对策讨论会”上选出来的几个“应对负责人”之一。
“请大家按照座位表上的顺序……哎,算了,大家还是先坐下就好。”
她一再催促,却没什么人动。
大部分人不是低着头就是面面相觑,还有几个人不知为什么把视线偷偷瞄向了我,其中就有曾经信誓旦旦说过“应该不会发生万一情况”的矢木泽和其他几个人。我不经意地抬头一看,早上在河边遇到的叶住结香也在偷偷望着我,像有话要说。
我谁也没有理会,自顾自退到教室后门旁。
“万一有事……”
对。现在我不能跟大家一起坐下,那太危险了。
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如此谨慎。其实所谓的规矩,究竟要严格遵守到什么程度并无定论。
不过我已抱定一个宗旨,那就是不管怎样,先牢牢记住那些规矩。
终于,老师走了进来。此时还有多数的人没敢坐下。
“同学们,早!”班主任神林老师(女性,年龄在四十岁上下,担任科目为理科,大概是单身)把两手撑在讲台上说,“刚刚的开学典礼,大家都辛苦了。估计心情都不太好吧。”
她也许从所有人的身上感到了三月开会时的那种紧张,甚至比那时更甚。
其实感到紧张的并不只有学生。此刻,老师心里肯定也七上八下,没准恨不得立刻逃离这间教室呢。
神林老师推了推看起来颇为高档的金属框眼镜,气定神闲地在教室里扫视了一圈:“总之,请同学们入座,先不用考虑座位顺序。”
之前那位负责“应对”的女生也这么说过。此时,听老师也这样命令,那些还在站着发呆的人便都乖乖找座位坐下了,只有我一个人站在后门旁纹丝不动。我决定等到最后。老师自然也明白我的心思。
然后,没过多久……
事态很清楚了。教室里除了我,所有人都坐下了。
每套桌椅后面都坐了一个人,数量刚刚好。也就是说,只有还站着的我没有座位。教室里缺了一套课桌椅。
“唉……”讲台上的神林老师声音发颤地叹息了一声。像是连锁反应,几个同学也相继发出了类似的声音,声音里掺杂着各种复杂的情感。
叶住结香的座位在靠窗边那排的最末。当全班人都拼命朝前看去、不敢瞥我一眼的时候,她却把目光投向了我。
我迎接着她的目光,默默地点了点头。
然后,我又看向讲台上的神林老师,她也立刻移开了视线。确认过她实际上在微微点头,我便无声地退出了教室。作为今年这个班里“不存在的人”,我必须开始履行自己的职责。
矢木泽的预测,看来过于乐观了。虽然过去的两年都是“平安年”,但那并不代表这件事已经彻底完结。就算已经进入了二十一世纪,但事情并没有随之终结——说到底,它没有结束的理由啊。
二十九年前因为Misaki的死而引发的初三(3)班特异“现象”,在二十九年之后的今天仍继续上演着……就像我在很久以前就预感到的那样,今年,即二〇〇一年,果然是“发生年”。
“虽然是出于好意,但对于Misaki的死,他们采取了错误的应对方法,才引发了后面的事情。”
我记起二月跟见崎鸣聊天时她说过的话。
然后我自己也说过:“‘死了’就是‘死了’,应该老老实实地接受现实。他们却……”
据说事情就是从那时起开始变得不妙的。
在毕业典礼结束后拍摄的集体合照上出现了原本不可能还在人世的Misaki的身影。自那以后,夜见北每一届初三(3)班似乎都会发生一些不可思议的特殊“现象”。
起初,是在四月刚开学的时候发现课桌椅不够用。究其原因,据说是……
“班里平白无故多出来一个人。”
我还没上初中,就多多少少听说过这些事。是三年前去世的晃也舅舅告诉我的。
之后,在二月即将升入初三时,我不得不重新了解了一下有关的情况,还特意去找曾经也是初三(3)班的学生、亲身经历过“发生年”的见崎鸣求助。
“怎么也搞不懂为什么会多出来一个人。不管怎么去调查,不管去问谁……反正把相关的每个环节都查遍了,最后还是没搞明白。班级名单、学校和政府部门的记录以及周围人的相关记忆好像都为了配合这个‘增加的人’而被篡改或改变了。”
篡改事实。改变记忆。
“这个现象分‘发生年’和‘平安年’。也就是说,不是年年都会发作。迄今为止,大概每两年或者更长的时间发生一次,中间似乎没什么规律。就算进了初三(3)班,假如那年刚好是‘平安年’,就啥事儿都没有。可如果赶上了‘发生年’,那可就……”
“就会‘灾祸’连连?”
“对。如果被那个‘增加的人’混进班里,班上的人就会遭遇没完没了的大麻烦。每个月至少有一个人,多的时候甚至有好几个所谓‘关联之人’死掉。一句话,班上的人会被死亡纠缠。”
事故死亡、病死、自杀、他杀……总之,会以各种各样的形式死掉。而所谓“关联之人”,根据从以往的经验中总结出来的规律,大概是“班级成员的二等亲以内有血缘关系者”,也就是所谓的二等亲。所以说,除了班级成员本人,他们的父母、兄弟姐妹以及祖父母辈也有可能会被波及。
班里为什么会多出来一个人,还因此招致“灾祸”?
因为那个“增加的人”是已经死了的人啊。
见崎鸣解释道:“大概是以二十九年前Misaki同学的死亡为契机,夜见北初三(3)班过于接近死亡的缘故吧。由于班上有‘死者’,所以整个班级变成了一个容易招致死亡的场”。
“也就是说,因为班里混进了一名‘死者’,整个班级的人都生活在死亡之侧。从相反的角度看,也可能是那名‘死者’把死亡带到了大家身边。所以……”
“所以和初三(3)班有关联的人更容易死掉,更容易被死亡纠缠。”
对于明显有悖常识的“现象”和“灾祸”之类的说法,校方拒绝公开承认。据说,虽然学校作为公共机构,一律对这类反科学的说法不予理会,私下里却尝试过各种处理对策。
比如更换教室。考虑到这种“诅咒”或许是专门针对初三(3)班教室这个“地点”,校方特地为这个班调换了教室。但毫无成效,说明“现象”似乎与教室的位置无关。
再比如更换班级名称。把原来的(1)班、(2)班、(3)班改为A班、B班、C班。但最后也失败了。“现象”和“灾祸”还是不断地降临到虽然名为“C班”实质上仍是“初三年级的第三个班”的那个班级。
后来还尝试过干脆取消(3)班的方法,即跳过(3)班,直接设置(1)班、(2)班、(4)班、(5)班、(6)班,但仍然没用。特异现象会直接跳过数字,按顺序落在(4)班头上。
经历了种种尝试之后,终于在十几年前发现了似乎有些作用的对策。那就是……
“与那个‘增加的人’相对应,把班里的某人指定为‘不存在的人’。这样一来,班级的应有成员数无增无减,所有相关数字也都对上了。之后,由原本不应该出现的那个人所引发的一切数量上的偏差也都恢复了正常。”见崎鸣解释道。
“只要应对得当,就算是在‘发生年’,也不会引发‘灾祸’。按照这个办法,有好几个‘发生年’都没有人死。所以,从那以后,初三(3)班每年都会……”
三月底的那次“对策讨论会”在神林老师的主持下,大家首先推选出了负责应对特殊情况的“应对负责人”。紧接着,在假设今年是“发生年”的前提下,作为对策,需要有人来担任“不存在的人”。
“不存在的人”。
也就是说,虽然仍为班级的一分子,但所有人都会假装他或她并不存在。
全班同学也好,班主任老师和各科教学的老师也好,都将完全无视此人的存在。从开学第一天到毕业典礼结束,始终如此。
谁将担任这个大任,去应对那“万一”的情况?
如果没有人毛遂自荐,就由大家来讨论推选,再不行就抽签决定……话虽如此,但实际上一般会按年龄顺序来决定。
“我来!”当时我毫不犹豫地举起了手,“我愿意当那个‘不存在的人’。”
我记得当时所有在场的人都朝我投来了感情复杂的目光。
“你真的愿意吗?”神林老师又问了一遍,目光中似乎充满了诧异,“真的没关系?”
“是,”我像是当即坐直了身子,坦然地迎视大家的目光,“没问题!”
从四月开始的一整年,我要在班里扮演“不存在的人”。
假如这样就能避免发生“灾祸”……
我乐见其成,绝不会半途而废。
想明白之后,我提前开始强化自己的意念。
不会有问题的。一想到三年前的那次经历,我就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不就是在全班人的支持、配合下扮演“不存在的人”吗?小菜一碟。
你一定能做到。我不断告诉自己。
我可以。肯定行。我会让你们刮目相看。
然而……
出乎我的意料,事情又有了新的变化。
“老师,请等一下!”是那个被推选为“应对负责人”之一的女生,好像姓江藤。她满脸掩饰不住的忐忑和惊慌,刨根问底地追问道:“这样就能行吗?”
所有人都疑惑地看向她。
“我的意思是,仅仅这样就能应付了吗?”
于是大家又讨论了一番,得出的结论是:今年的“对策”中增加了一个重要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