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谁能不知道冰心呢?她是一百年前登上中国文坛的女作家,现在,她已经成为我们的文坛老祖母。在最早的那代女作家中,能以“家喻户晓”四个字来形容的,非冰心莫属。这除了冰心本身的写作才华之外,1920年代发行量可观的《晨报》功不可没。今天想来,一百年前的《晨报》无疑是新媒体,或者说,当年那位十九岁的女学生之所以能广受瞩目,与新媒体的助推有很大关系。当然,那个时候也正是风云际会。
1919年,冰心十九岁。作为协和女子大学预科一年级学生,她参加了北京女学界联合会 的宣传股,被要求多写反封建的文章在报纸上发表。冰心的远房表哥刘放园是北京《晨报》的编辑。表妹找到表哥,希望他帮忙。他“惊奇而又欣然地答应了”。于是,冰心先是以女学生“谢婉莹”的署名发表了两篇杂感,之后开始使用“冰心”发表文学作品。冰心的小说被当时的评论家赞誉“抓住了读者的心”。这对于日刊,尤其是以市民为主要读者群的报纸来说,尤其重要。如此年轻的女作家,如何能抓住读者的心?首先在于她作品中有一种新鲜视角:讲述学生的世界。这正与刚刚结束的五四运动相互映照。比如《斯人独憔悴》发表后,北京《国民公报》的“寸铁栏”一个星期后就有读者来信说,他想到当时著名的“李超事件” 。另外,这部小说很快也被学生们搬上舞台,在新明戏院上演——冰心小说获得了现实与文本间的“互文”效果。所以,晚年冰心说自己是被“五四”震上文坛的,此言非虚。
从作品发表到被人讨论、改编成话剧、作品的读后感被报纸大幅刊载,1919年8月到12月,冰心作品以密集连载的形式,以与国事紧密相关的主题,赢得《晨报》读者广泛关注。到1919年12月1日《晨报》建刊一周年之际,纪念特刊上刊登了四位重要作者的文字。与其他三位重量级作者胡适、鲁迅、启明(周作人)并列发表作品的,正是冰心女士。特刊的这种排列形式,无疑是大众媒体《晨报》对于刚刚二十岁的冰心——一位女性作者的鼎力扶持。
如果说《晨报》使冰心成为万众瞩目的女作家,那么,《小说月报》则为冰心提供了获得“文学同仁”认可的重要平台。1921年1月10日,在《小说月报》革新的第一期上刊载了杂志的“改革宣言”,并重点发表了冰心的小说《笑》,被排在仅次于周作人和沈雁冰的“理论”之后。1923年1月和5月,冰心前期的两部代表著作《繁星》《超人》,以“文学研究会丛书”的形式相继在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进一步奠定了她的新文学女作家的地位。
尽管我们看到了重要文学报刊对作为作家的冰心的扶持,但是,使冰心成为冰心的,还在于她作品的内在气质以及她的“冰心女士”形象。这要从她小说中的女性人物说起。冰心小说中有着众多的女学生形象,当冰心以一个女学生的身份进行写作时,她讲述了女学生这个群落所面临的困境:疾病、不幸,以及所受到的生存压力。当然,冰心笔下还有另一些女学生形象:读书、在桌前写信、看诗、打球、穿素淡衣服是她笔下女学生们共有的行为习惯,她们善解人意,有同情心和怜悯心,有思索力,这一女学生形象以文本复现的形式在不同的小说中或被轻描淡写,或被浓墨重彩,形成了一个女学生形象系列。
其实,无论哪种女学生形象,她们都是以一种“无情欲”的形象呈现的,因而,读者从这里获得的,与其说是一系列女学生形象,不如说是一个有着特定精神气质的女性。也可以说,她们不是以“被看”的“尤物”姿态出现,而是以有思想、有爱心、关注家庭与社会的女主角形象出现。这是冰心笔下女学生人物的特别之处。
为什么冰心作品在当年如此受欢迎?因为她重新书写了女学生——属于现代中国的女性,从而创造了一类为普通读者所能接受的女学生类型。而与作品中“冰心女士”的美好相映照的是,现实中品学兼优的谢婉莹,于1923年毕业于燕京大学,并且被保送进入美国著名大学读书。在20世纪20年代初的中国,谢婉莹以现实—文本互动的形式完成了对“女学生”形象的塑造与书写。
小说之外,冰心的小诗在当时也风靡一时,得到广大读者良好的回应:
母亲啊!天上的风雨来了,鸟儿躲到它的巢里;心中的风雨来了,我只躲到你的怀里。
造物者——倘若在永久的生命中,只容有一次极乐的应许,我要至诚地求着:“我在母亲怀里,母亲在小舟里,小舟在月明的大海里。”
嫩绿的芽儿,和青年说:“发展你自己!”淡白的花儿,和青年说:“贡献你自己!”深红的果儿,和青年说:“牺牲你自己!”
(选自冰心《繁星》《春水》)
二三十年代的批评家,都喜欢谈论冰心作品对当时广大读者所产生的影响。沈从文甚至认为,冰心作为一位作家,所得的赞美,可以用“空前”来形容,并且,她带给读者的喜悦,没有一位作家能够超过。当年的文学青年巴金,自称是冰心作品的爱读者。他回忆说,“过去我们都是孤寂的孩子,从她的作品那里我们得到了不少的温暖和安慰”。胡适认为冰心之所以受欢迎,在于她给小诗“带来了一种柔美和优雅,既清新,又直截”。几乎所有的读者都感受到了作品中传达出来的女性特质。沈从文认为冰心作品显出了“女性的优美灵魂”。张天翼认为,冰心作品的女性特征包括“温柔、细腻、暖和、平淡、爱”。郁达夫则说他从冰心作品中感受到了才女的魅力:“我以为读了冰心女士的作品,就能够了解中国一切历史上的才女的心情;意在言外,文必己出,哀而不伤,动中法度,是女士的生平,亦即是女士的文章之极致。”
冰心作品获得了同时代几乎所有男性同行的赞美,其实这既是男性文学读者对于作品本身的欣赏,也是男性对于“现代女性”的赞美。换言之,一百年前,一位女作家受到欢迎和赞扬必须符合两方面的审美契合:既符合大众对女性文学的审美,又符合社会对新女性形象的期待,而这两方面,在冰心身上得到了完美统一。可以说,在阅读与审美都面临严苛挑战的时代,冰心及其作品以既新又旧,既委婉又清澈,既苦闷又温柔的形式获得了最广泛意义的认同。当然,这些认同和欢迎内在地最终转化成一种自我规训和塑造,某种意义上,是大家的喜欢塑造着我们的“冰心女士”。——冰心的亲人朋友和读者共同创造了“冰心女士”,这是从两性关系中抽离出来的角色,美丽、微笑、洁白,但是也单薄。
一百年来,很多读者为冰心女士的单薄或苍白而深感遗憾,但是,如果我们承认作家有千万种风格,那么,为什么冰心不可以代表那种纯洁的、理想意义上的美呢?今天,无论何时何地,我们想到冰心时,总会想到她的温暖、微笑以及爱的箴言,这对于作家本人而言,足已构成永远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