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狄马加的诗歌写作起始于20世纪80年代初,对于中国诗歌,这是一个以世界现代主义哲学和文化艺术思潮为动力,重新启动因长期的意识形态运动而板结了的诗歌现场,继而实现复兴的重大历史转折。由此出场的一代诗人们,随着各种新潮观念的冲突和演变递进,以各自不同的姿态,共同托举起新时期诗歌史星汉灿烂的天幕。至今四分之一世纪过去,当年的黄金一代有的英才早逝如彗星陨落;大部分诗人相继中途退场;另有一小部分,则以持续而稳健的耐力,强化着自己的光芒。吉狄马加就是这其中的诗人之一。
“不知是谁的声音,又在/图书馆的门前喊我的名字/这是一个诗人的圣经/在阿赫玛托娃预言的漫长冬季/我曾经为了希望而等待”。从吉狄马加此后这首献给自己母校西南民族大学的《想念青春》这一场景中,我们可以想见他当年在那一时代性的洪流中,对于诗歌之投入。而此时的四川,则是中国青年先锋诗歌的重镇。置身在这一氛围中,对于此时的吉狄马加而言,无疑存在着多种写作方向的可能性。对不同潮流区段先锋诗歌写作的追随,也当然是题中应有之义。
然而,当他毕业之后重返故乡大凉山,继而写出了那首《黑色的河流》之后,他自己最重要的时刻出现了——他由此而一脚踏上了通向今天,并在国际诗歌论坛上发言的基石。
对于解读吉狄马加,这首《黑色的河流》包含着这样一些信息:它首先表明了一个彝族青年诗人在大学期间和四川先锋诗歌氛围的双重作用下,他自己文化储存的扩容和现代性升级;其次,他通向世界经典诗歌现场的视野打开之后,从中隐约对应出的,他自己的方向。
是的,关于这首诗作,很多人都注意到了它与美国诗人兰斯敦·休斯的《黑人谈河》之间的传承关系。但事情的本质则是,在这种外在的关系之下,却是吉狄马加在被黑人诗歌有关根系、血脉的光线照亮之后,他对于自己本民族那种集体无意识的巨大块垒,类似于受到当头棒喝的顿悟和发现,并以对这种发现刻骨铭心的呈示,使之成为当代诗坛“土著”诗歌的标记性文本。
若干年后,在重新审视这首诗的生成因素时,我突然产生了这样一个疑问:在中国的众多诗人包括众多少数民族诗人中,为什么只有吉狄马加和这首《黑人谈河》之间,建立了这样一种对应关系?
这无疑与他的个人资质,及其所属的民族、地域背景相关。关于吉狄马加的彝族和他的大凉山,我此前知之不多,而这样的一些相关资料则使我略感惊讶:在中国的少数民族中,彝族是一个在人口数量上超过了藏族和蒙古族,位居第六的大民族。其居住地主要分布在云、贵、川和广西四省区。我们现今耳熟能详的诸多文学艺术作品——抒情长诗《阿诗玛》,改编民歌《五彩云霞》《小河淌水》《远方的客人请你留下来》,管弦乐名作《北京喜讯到边寨》,以及民间音乐《阿细跳月》……都出自这个民族。虽然,它们大都源自云南的彝族分布区,但作为同根同脉的个体,我们不难推想这个古老民族传统文化在现代的活跃表现,之于吉狄马加的血缘关系。
然而,事情的另一面则是,与云南等地的彝族同现代社会这种比较密切的交融关系相比,居于四川大凉山的彝族,由于特殊的地理自然环境,却处在一个相对封闭独立的世界。这是一个怎样的环境呢?从相关资料和地图上我们可以看到:位于川西南高地上绵延八百里的大凉山,大致上处在金沙江、雅砻江、大渡河的四面环围之中,咆哮的江水冲决切割的陡峭峡谷与险恶地势,基本上阻断了它与外界的联系。而在这个“独立王国”的内部,从海拔1500米到3000米散落的村寨,既有南方亚热带雨林轻风的湿润,更有高岭雪峰的清寒绮丽。而这样的气候水土,使得它的女子润泽,男人粗犷。
作为一个古老的民族,彝族有自己一整套的包括了宇宙起源、历法、宗教等等在内的文化系统和宇宙观。其民族全书性的创世史诗《恩布散额》(汉文译本又名《梅葛》或《西南彝志》),便记叙了彝族的起源、发展、部落分布、族谱和风俗习惯,并涉及文学、哲学、科学技术等诸方面的内容,包含了这个民族所有的秘密和智慧。
当然,为我们熟悉的彝人的火把节、火舞、口弦,以及我们不熟悉的其他文化艺术,使得他们在古老传统和现世生活中,浸润于自足而活跃的生存状态。而相对封闭的地理环境,又使得这片地域因极少受到现代文明的污染,保持着自己原生文化场态的神秘与鲜活,以及人的心灵的完整和精神的纯粹。
在大致上了解了这一切之后,我们就不难明白,这样的人文土壤,之于吉狄马加的基因、地气作用;他对自己民族那种深入骨髓的自豪感。在《我爱她们——写给我的姐姐和姑姑们》中,吉狄马加这样写道:“我喜欢她们害羞的神情/以及脖颈上银质的领牌/身披黑色的坎肩/羊毛编织的红裙/举止是那样的矜持/双眸充满着圣洁/当她们微笑的时候/那古铜般修长的手指/遮住了她们的白齿与芳唇”……这样的描述,在我看来绝不仅仅是出于亲情,而是对由彝族女性体现的这个民族气质表情的指认——庄重、典雅、含蓄,适与现代商业社会的寡廉鲜耻形成鲜明对比。
这样的气质表情,无疑来自其民族古老文化传统的教养,并随着当今世界全球一体化进程的加速,而越来越成为人类稀缺的表情。
当问题延伸到这一步时,我们会突然意识到这样一种现象:在人类进入到现代社会并直至21世纪的今天,在这个世界的同一时间中,却存在着两种截然不同的社会文化形态和价值体系。一种是以资本和商业扩张为内在驱动力的“现代文明”体系,这是一个建立在现代最新科技成果之上的繁华世界,却又是一个以财富为崇拜偶像的无根无祖的体系。另一种,是以古老的民族传统文化和道德价值准则为内在动力的“土著文化”体系,这是一个在祖先和民族根系的召唤中,轻视物质生活、崇奉灵魂和心灵自由的体系。在当今世界的众多国度,都存在着这样的主体民族或地域单元。比如广袤的非洲大陆和南部美洲高地,比如中国大凉山的彝族以及其他边地少数民族。
而在这两个体系中,都产生了伟大的诗人艺术家,前者如詹姆斯·乔依斯、普鲁斯特、艾略特、卡夫卡等等,那是一个由一长串响亮的名字构成的名单。后者的名单似乎要略短一些,但却同样地光彩夺目:兰斯敦·休斯(美国)、加西亚·马尔克斯(哥伦比亚)、桑戈尔(塞内加尔)、索因卡(尼日利亚)、帕斯(墨西哥)……在这两个系列诗人艺术家们的作品中,我们会发现这样一些区别:前一个系列中诸如艾略特、卡夫卡等,在自己的作品中所致力表现的,是一种毁灭的主题,是对自己所置身的现代文明场景,精神“荒原”的揭示,以及精神的物化中心灵的支离破碎,“人变成虫子”的荒诞。而这一体系中的另外一些人物,其艺术世界的光芒,却是来自向土著文化场域转移的结果。比如画家高更和毕加索,就分别以对太平洋上塔希提岛的土著和非洲黑人造型艺术的沉入,成就了自己不朽的作品。接下来,与前一个体系的艺术世界相反,我们在土著艺术家们的作品中所看到的,是一种与灵魂同在的沉醉性的主题,对于“根”与“灵”的悠长的追思与沉湎;是在对民族历史的沉积层一层层地下探打开之后,一个神秘奇幻的绚烂星空。
关于这一现象的形成,如果我们再往前追溯一步,就会发现历史在一个特殊区段中所显示的戏剧性:一直引领世界文明潮流、由欧美发达国家所代表的现代文明体系,在20世纪的分界线上进入“现代”时,却不再显得那么自信,这其中那些杰出的诗人艺术家们,在深入检视这个系统内部的病灶的同时,开始把目光投向未经其病毒感染的土著世界,以寻求异质血液的更换——正如在高更和毕加索艺术世界出现的那种现象。
但问题的另外一面则是,在漫长的历史中,广大的土著世界却没有自己具有世界分量的艺术发言人。也就是说,它们是强势文化的书写对象,而不是自己文化的书写者。这也就意味着,它们的文化存在着被误读和改写的可能乃至伤害,进而导致交融、互补的人类文化机制失去真实的一极。但这种现象随着20世纪20年代美国“新黑人运动”的兴起而出现转折。这场运动,是由一批深入接触到美国主流文化的青年黑人知识分子发起的、旨在倡导“黑人性”的文艺复兴运动。其中的代表性人物之一,就是兰斯敦·休斯。
“新黑人运动”为土著民族文学走向世界的前台拉开了序幕。接下来,一大批经历了欧美主流文化的熏染,并由此获得了世界现代文化艺术眼光的土著文化精英,相继开始了对于自己历史文化的现代性书写。与兰斯敦·休斯相距不远的30年代,是留学法国获得博士学位、此后成为塞内加尔总统的诗人桑戈尔,以及非洲黑人诗歌的崛起。
对于世界土著文学,20世纪60年代是一个重要时期,1966年,秘鲁作家巴尔加斯·略萨的《绿房子》,1967年,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美国作家阿力克斯·赫利的《根》等等,这些出自原住民作家之手,以黑人或美洲土著为题材的长篇小说相继诞生。至此,以拉丁美洲世纪性的“文学爆炸”为标志,土著文学以不同国度诗人作家们此起彼伏的呼应联动,在世界范围内形成了自己的独立体系,并对需要输血的欧美现代文明体系,树起了人文价值参照和艺术景观参照的标尺。随着1982年马尔克斯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这个当今世界最高的文学颁奖台,一次又一次迎来了来自土著文化体系的诗人作家们。
在这样一幅背景上,我们会更容易看清吉狄马加的意义。20世纪80年代初期起步的吉狄马加的诗歌写作,恰好与这一世界性的土著文学潮流相衔接。虽然并没有迹象表明,此时的他已明确意识到了自己的类同身份,继而起立响应,但确切的事实是,他不但的确由这一潮流所传递的信息,感受到了一种隐约的召唤,并以自己血缘性的直觉,在大凉山彝人古老的时空中,开始了中国土著诗歌的现代性书写。
黑夜、悲哀、忧郁、思念、火把、河流、苦荞麦、占卜者、毕摩(祭司)、祖先、梦幻、母语、灵魂、诗歌、生死、友爱、孤独……由这些主要语词组成的吉狄马加的诗歌,既是一个颂歌世界,又是一个挽歌世界,是由无数死去的和活着的人影热面恍惚重叠于其中的,颂歌和挽歌并存的世界。在这些诗作中,你可以强烈地感受到,彝族人的过去与现世,不但处在同一时空中,并且,他们似乎更为看重过去(历史)。而他们的现世,则始终处在过去的护佑和启示之中。这无疑是一个具有深沉历史感的民族的集体无意识。而这样的世界观,应该与这个民族或部族支系创建家园时代漫长的迁徙拓荒历程中,艰苦卓绝的英雄史记相关。那是他们的由祖先、起源构成的“过去”;是他们作为一个民族经历重重灾难而赓续、繁衍到今天的根系和灵魂所在。所以,“死去的人还活着”——世界上诸多土著民族对于自己祖先的这种心念,也浸渗在大凉山的时空中,回荡在吉狄马加的诗篇里:“万物都有灵魂,人死了/安息在土地和天空之间/有一种东西,似乎永远不会消失/如果作为一个彝人/你还活在世上!”(《看不见的波动》)
而与“过去”同样重要的,是大自然,是土地、星辰、河流以及大自然中生长出来的万物。创建家园时代祖先们的所有活动,都得过它们神灵般的护佑和启示,并与它们相化合,渗透在每一片泥土和草木中。也正是因此,使他们崇奉并恪守“万物有灵”。而万物有灵则是整个人类在自己的初民时代,所获得的最伟大的真理。它从根本上约定了人与人、人与大自然、人与万物的和谐相处与友爱;并无所不在地监督着人类的行为,使他们心怀敬畏和戒惧,不可恣意妄为。但这个伟大的真理,却在此后世界性的“国家文明”进程中,被一再地歪曲涂抹,继而把神圣的大地自然崇拜,转换为对于权力的崇拜,对于物质财富的崇拜。这个“文明世界”由此走上了与大自然、与天道和谐为敌的道路:对于大自然疯狂的资源掠夺,对于飞禽走兽肆无忌惮的猎杀,人类世界周期病毒般爆发的战争,权力与物质对心灵的肢解……在现代物质文明炫目的光环之下,你会惊愕地觉察到:人已变成了什么?
所以,吉狄马加的诗歌世界是忧郁的。这既是他作为一个彝人血液性的底色,又是他作为一个现代文明系统的见证者和知情者,自觉的精神文化反应。
而他的诗歌意义,正是作为这一文明系统缺失的一极而呈现。并以其中神秘陌生的深层景观,形成相反方向上的鉴照。
——那似乎是只有他能感应到的、一种神秘的召唤和托付:“在一个神秘的地点”,“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在写我的名字”“在等待我”,而这个人,却不是现实世界中他所熟悉的任何一个人。(《看不见的人》)
——一个群山中的独居者,常常会陷入一种邈远的沉思,即使脚边用以取暖的火灭了也不愿动一动。而让他如此沉思的,却是一位“早已不在人世的朋友”(《山中》)。
——在家乡通往另一个地方的道路上,他与一个带有醉意的陌生男子两次相遇。第一次,“对方露出洁白的牙齿向我微笑”,第二次再相遇时,对方“动情地问我去何处”,并从怀中拿出一瓶烈酒,让我大喝一口暖暖身子;继而又为我唱起一支歌:“无论你走向何方/都有人在思念你”(《往事》)。
在一个民族的行为表情中,这是一些非常幽微的元素,但却通过吉狄马加的诗歌,空气般地发散为这个民族的精神生态空间。处在这个广大世界独立一隅的这些彝人们,他们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状态中呢?那是与祖先的魂灵在一起,与善良、热忱、友爱以及歌谣、艺术在一起的,一个地久天长、温情和谐的精神伊甸园。
但毫无疑问,这显然是一个脱离了现代物质文明高速发展轨道的空间,进一步地说,它还是一个被认为是落伍于时代经济潮流的生态单元。然而,另外一个简单的哲学问题则是:人类生存的本质是什么?在土著民族的自然性生存和现代文明世界的强制性生存之间,谁比谁活得更像人?谁更拥有人之为人的本质与自适?
从宏观的角度上说,现代主流世界的物质文明,是人类智慧的重要成果,也应是土著民族在自己生存发展中的共享资源。但问题的本质则在于,它并不仅仅是以一种先进的文明成果而独立存在,而是代表着一种价值体系和世界观。这个世界观的核心就是:宇宙万物皆“利”于我,在本该属于万物所共有的地球上,展开残酷的弱肉强食。正是在这个核心问题上,它与土著文化体系形成了尖锐的冲突。也因此,这样的冲突,并不是存在于这两个世界的成员之间;而是整个人类世界,这样一类人与那样一类人,关于人的生存本质和生存形态的哲学文化分野。现代文明世界的广大有识之士,对此同样感受深刻,并进而在土著文化体系中,找到了一种参照。而土著世界的艺术家,则对此持有一种先天性的立场,并在日益尖锐的现代人类生存困境中,进一步强化了这一立场。
所以,在吉狄马加的诗歌世界,我们会轻易发现以诸多或大或小的题材,所串起的关于家园、生态、友爱、和平、公正……这样一条人类性的主题。
这样的主题,甚至聚焦在一些极微小的事物中。比如其中的《敬畏生命——献给藏羚羊》:“我要/向你们道歉/尽管我不知道/是哪一支枪/射击了你们”,“哎,向你们道歉/我是多么的/惊恐而又自卑/虽然/在我的身上/没有沾染/你们的血迹/我也没有参与/任何一次针对你们的/阴谋和聚会/但当事实的真相/最终/呈现在世界的面前/我为自己/作为一个人/而感到羞耻”。这种泛爱的谦卑以及自我“连坐”的羞耻感,既是秉持“万物有灵”的土著民族最原始的情感反应,也是一个有教养的文明人的最高文化反应。而《记忆中的小火车——献给开远的小火车》,则在吉狄马加固有的题材之外,呈示了他之于俗世杂色的心灵溶解中,温淳亲和的另外一重景观。这是一首带有笨拙感和天真感的极富趣味的诗歌。所谓开远的小火车,是由当年的法国人留在云南境内的、从开远通往昆明的窄轨铁道上的小火车。这段铁道此后之所以没有被改造,也许有着旧物利用和保留一段历史景观的双重考虑。但也因此,没有被赋予运输主干线功能的这段铁路上的小火车,成了沿途百姓们用以赶集、买卖农资产品和土特产的人民的乡间列车。“火车是拥挤的/除了人之外,麻布口袋里的乳猪/发出哼哼的低吟/竹筐里的公鸡/认为它们刚从黑夜/又走到了一个充满希望的黎明/它们高昂的啼叫此起彼伏/……”这已经是什么时候的情景了?1990年,我本人就曾乘坐过这列小火车,但却已经没有了这样的景象,对于吉狄马加,这一情景也是由“听他们说”而得来的,但其所描述边地百姓艰辛生活中鸡鸣猪拱的生机和陈旧怡然的暖意,人民在这一乡间列车上恍若是通向天堂的简陋的幸福,对置身于激烈生活角逐中的现代人,的确如他在此诗末尾的感慨:“让我们的眼睛饱含着泪水”。
这首诗作给出了考察吉狄马加的另外一个角度,他在自己有关彝族题材的主线上和凝重、沉郁的基调之外,其心灵世界的拙稚与天真,他对不同题材广阔的容纳和处理能力。这应是一个有着结实文化根性的诗人,在纷纭的当代生活涡流中,不断自我打开的标志。
是的,在吉狄马加的诗歌世界,我们会感受到一个隐秘却又是统摄性的主题,这就是对那些消失了的和正在消失的事物的深长怀念。而这样的一些事物,则承载着整个人类童年时代的温暖记忆,人类关于自己家园时代的温情沉湎。更为重要的是,这正是现代文明世界所缺失的一个“天坑”。
而随着他自己的这种不断打开,以及在不断增多的国际诗歌交流中所扩展开来的世界性视野,一条新的路径出现了——他在“异乡”看到了故乡,或者说,他从故乡贯通了通向另一个故乡——世界土著民族现场的道路。为整个人类所共同拥有的这个世界,似乎在不断地进步,但战争、仇恨、隔阂、不公……这种历史性的宿疾仍在续演,而为彝人所恪守的价值观,并不只是中国大凉山的价值观,它与世界其他土著民族贯通成了一个系统,进而在当代人类理想性的文明进程中,凸显出它的现实性以至作为前沿主题的现代性。应该就是在这种时刻,吉狄马加与世界上同一体系的土著诗人艺术家,在精神思想上实现了清醒的汇流。一个沉浸在大凉山家园时代的忧郁的诗人,于此开始了站在国际诗歌论坛上同一题旨的发言:《献给土著民族的颂歌——为联合国世界土著人年而写》《欧姬芙的家园——献给二十世纪最伟大的美国女画家》《回望二十世纪——献给纳尔逊·曼德拉》《在绝望与希望之间——献给以色列诗人耶夫达·阿米亥》……
“二十世纪/你让一部分人欢呼和平的时候/却让另一部分人的两眼布满仇恨的影子/你让黑人在大街上祈求人权/却让残杀和暴力出现在他们家中”“你让马丁·路德金闻名全世界/却让这个人以被别人枪杀为代价/你在非洲产生过博卡萨这样可以吃人肉的独裁者/同样你也在非洲养育了人类的骄子纳尔逊·曼德拉”“是的,二十世纪/当我真的回望你的时候/……/你好像是上帝在无意间/遗失的一把锋利无比的双刃剑”(《回望二十世纪——献给纳尔逊·曼德拉》)——吉狄马加似乎仍然是忧郁的,但却显示出罕有的慷慨和雄辩:在人类的终极目标中,世界不同种族、民族之间并没有绝对的鸿沟,正像土著非洲既产生了魔鬼博卡萨,又养育了骄子曼德拉一样,这个世界的唯一分野,只存在于和平、自由、公正,与暴力、独裁、欺诈之间。
事物发展的终极就是回到它出发的地方。即便是人类已乘上了宇宙飞船却仍要回到大地。在物质欲望无限膨胀中伤痕累累的现代人最终将会发现,他们所需要的恰恰将是一种最为本质、朴素的生活。的确是极为朴素的,正像吉狄马加在诗篇中对“世界土著人年”,也是对这种生活的祝福:
祝福你
就是祝福玉米、祝福荞麦、祝福土豆
2007年4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