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耀生前共出版过6部诗集:《昌耀抒情诗集》(青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昌耀抒情诗集·增订本》(青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命运之书》(青海人民出版社,1994年)、《一个挑战的旅行者步行在上帝的沙盘》(敦煌文艺出版社,1996年)、《昌耀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昌耀诗文总集》(青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现今评论界和学术界对昌耀诗歌的研究,都是以这些诗集为依据的。但当这些研究涉及如何估价昌耀早期的诗作——亦即他20世纪50年代和60年代一些诗作时,便出现了一个让研究者意想不到的问题——
比如,安徽广播电视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2001年10月7日审定通过了一份《中国现当代文学名著导读》的教学大纲,该大纲在“教学要求与阅读提示”里,对昌耀的《凶年逸稿——在饥馑的年代》一诗,有这样一段文字:
这首诗写于1961—1962年,是当代中国历史上的灾荒年代,副标题“在饥馑的年代”即源于此。联系作品的写作年代需要关注的有两点:一是作品对时代的评价,注意领会诗中“这是一个被称作绝少孕妇的年代。/我们的绿色希望以语言形式盛在餐盘/任人下箸。我们习惯了精神会餐”这样的句子;另一是,与同一时期的诗歌如“政治抒情诗”等进行比较,以领会昌耀诗歌创作的独特性。而从昌耀个人的经历来看,写作这首诗时,正是他被打为“右派”后在祁连山区服苦役的时期。在大多数有类似经历的作家停止创作的时候,昌耀不仅坚持创作,而且保持了良好的创造力,并没有因为时代或经历的酷烈而丧失发现诗意的能力,或降低诗歌创作的水平。在这一点上,昌耀是非常独特的。
…………
另外,这首诗的意象以及语词组织方式,也值得认真体味。这些意象和语词不仅摆脱了60年代的通行模式,而且既明朗又富于质感。认真体味诗中的这些句子:……
以此可见,昌耀五六十年代的这些诗作,也对高校的教学给出了一个特殊的命题。
但在我对昌耀诗歌资料的搜集和研究中,却发现了这样一个现象:诗人对于自己早期诗作普遍性的“改写”或“重写”。也就是说,收入他诗集中的早期诗作,与它们最初在刊物上发表的形态,或以手稿存在的形态,并不完全等同,甚或还存在着极大的差异。这也就意味着,仅以昌耀的诗集为依据来评价其早期的诗歌并不可靠。
1980年第2期的《青海湖》上,刊发了昌耀一首题名为《黄河的传说》的长诗。这首长诗由两首诗作合成,第一首是动笔于1957年的“长诗断片”《啊,黄河》;第二首是1979年所写的《黄河,冰期的黄河,和解冻了的黄河》。
在《啊,黄河》的末尾,昌耀专门书写了这样一个《附记》:“这是一首未竞的长诗,于一九五七年动笔。二十多年后的今天,重翻故纸堆,见此残稿,心颇激动——读者是否如我一样,有感于当年那颗活蹦乱跳的‘赤子之心’?或许,仍可从中窥见五十年代里人们的某种精神境界?此稿虽是断简残篇,但作为我人生旅途中的一页,我是珍惜的,故不揣冒昧,敬呈于读者。”全诗概貌如下:
雾啊,雾啊……
——这是黄河,
在把它的孩子抚慰。
只听到橹叶的拍溅,
和水手震耳的呼号。
然而,黄河认识它的孩子。
然而,水手熟悉这水中的礁石。
逆水横渡的木舟,
划过来了,划过来了。
姑娘们嘘着。
这些黄河的少女,
肌肤上,还散发着
羊皮被子里
热辣辣的温暖。
她们轻挪着脚丫儿,
小跑到岸边,
一眼就认出了
船上的情人,
由不得唱几支
撩人心肺的情歌。
黄河的铁工,
听到这声音。
欢乐地抡起铁锤,
煅出火的流苏
而心儿,激动得快要滴血了。
接下来,是“黄河的木工”“帐房人的马群”的分段描述,然后,特写镜头一转:
在年迈的柳树下,
多尔丹老人的羊骨烟斗里,
又燃起了一粒火种。
他看着横渡而来的舟子,
思味那浪花的馨香,
和黄河上
号子的音韵……
然而,他记起了
阿奶的吩咐,
于是,对着黄河喊道:
——安哥儿,
回家娶亲啰——!
…………
诚如昌耀所言,这的确是一首由“活蹦乱跳的赤子之心”传导的,活蹦乱跳的诗;也是一首能让人为其中的民俗学场景而陶醉的诗。
然而,就是这首诗歌,在收入《命运之书》等诗集后,却形体大变,标题也换成了《水色朦胧的黄河晨渡》。这种变化包括:把原先共分三节、长至100来行的诗,通过大幅度的场景、物象删减或合并,两行或三行折并成一行等手段,压缩成了一首21行的诗;将原诗已见端倪的史诗性设想,回撤到了一首聚合着内在重量的常规性诗作。原先那种在疏阔的篇幅空间中活蹦乱跳的青春气息淡化了,代之以经过岁月沉淀的凝重。修改后的全诗如下:
雾啊,雾啊……
只听到橹声拍溅和水声震耳的呼号。
然而黄河熟悉自己的孩子。
然而水手熟悉水底的礁石。
那些黄河的少女撒开脚丫儿一路小跑,
簇拥着聚在码头,她们的肩窝儿
还散发着炕头热泥土的温暖味儿,
一眼就认出了河上摇棹搬舵的情人,
由不得唱一串撩人心肺的情歌。
被这歌声同时撩动的黄河铁工
更欢快地抡起了铁锤煅造火的流苏。
而黄河牧人举臂将巴掌遮在耳腮
向河谷打了一声长长的呼哨。
雾啊,雾啊……
站在柳堤的老人慈眉善目
这时默默想起了自己少年时光,
觉着那花儿的韵致仍旧漫在水上不差毫厘,
热身子感动得一阵抖动。
雾啊……于是大山的胸脯领会了旷野的期待
慢慢蒸发起宽河床上曙日的潮湿。
水色朦胧的晨渡也就渐渐疏朗了。
那么,这实际上已不是对原诗进行词句上的修改,而是包括了格局、基调等重大艺术元素在内的改写。
这一事实让我吃惊。更让我吃惊的是,通过大量的材料考证我还发现,除了1957年导致昌耀成为右派的《林中试笛》(两首)外,收录在《昌耀诗文总集》中1979年之前的所有作品,都存在着这种改写或重写的现象。具有典型性的,是《昌耀诗文总集》中的第一首诗,诗末附注的写作时间为1955年9月,标题叫作《船,或工程脚手架》:
高原之秋
船房
与
桅
云集
濛濛雨雾
淹留不发。
水手的身条
悠远
如在
邃古
兀自摇动
长峡隘路
湿了
空空
青山。
这首诗最多五个字,最少一个字的诗行形式,在《昌耀诗文总集》中是绝无仅有的。曾经,我把它视作昌耀早期写作中一个阶段的风格代表,并猜想这一诗作前后还应有形体上大致相近的一批。然而,我的猜想错了。
在由沈阳作协主办的《文学月刊》1956年4月号上,我见到了昌耀一组题名为《高原散诗》的诗歌。其中有这样一首:
建筑工地的脚手架,像云集的船桅,当留下一栋栋大厦,它又悄悄离去。
高原的秋天,
多雨的日子,
冲天的桅杆,
尽自缠着多情的白云,
不愿离去!
水手啊,
你怎么尽自喊着号子,
而船身不动一韭菜尖?
难道,是怕那绕不尽的群山?
难道,是怕河中的险滩?
几天之后,我又向这儿远望,
船儿不知去向,
却留下一座座楼房!
船儿啊,
是谁叫你把它运来我们荒凉的“穷山”?
这首诗末尾标注的写作时间,同样是1955年9月。从《船,或工程脚手架》与此诗多雨的高原之秋、船、桅杆、水手以及工程建设的主体意象,再从昌耀写于1955年的诗作中,根本就没有这种一至五个字的短行形式等因素综合来看,毫无疑问,这首《船儿啊》,就是《船,或工程脚手架》一诗的原貌。而两者之间的差异如此之大,无疑可称之为重写。
相关材料还表明,昌耀不光是改写了1979年之前的所有旧作(《林中试笛》两首除外),即使对写作和发表于1979年之后的一些作品,在收入他此后的几部诗集时,也都有局部的,甚或是大规模的改写或重写。
那么,这些改写或重写,都有哪些类型?这样做的动因又是什么?这是一个特殊而复杂的问题。现分门别类归纳如下:
第一种,对当年以“碎片”和手稿形式存在的旧作,在1979年复出之后经过加工整理或重写,投寄刊物发表后,再按发表后的原样,收入此后出版的一些诗集中。但诗作后面标注的写作时间,却是当年手稿中的写作时间。
昌耀是在1979年3月平反之后,从流放地回到青海省文联并重返诗坛的。而完成于1979年11月的500多行的长诗《大山的囚徒》(刊发于《诗刊》1980年第1期),则是他重返诗坛的最重要的亮相,也是他整个写作生涯中,开始了“昌耀风格”的强化,并大规模发表诗作的分水岭。而在《昌耀诗文总集》这部最后出版的诗集中,除了《船,或工程脚手架》《林中试笛》外,收入其中的《大山的囚徒》之前所有的早期诗作,都是昌耀在1979年复出之后,才相继发表在国内的各种文学期刊上的。
1980年,在昌耀的家中,他曾向笔者出示过一个陈旧的笔记本,那是一种64开、硬纸封皮、磨损得纸页几乎要掉出来的笔记本。密密麻麻的文字所写的,是一首首短诗,或是一些吉光片羽式的句子与意象。昌耀在一篇文章中回顾自己流放生涯的写作时,曾这样说道:“但我承认,我定然自负于个人的文学才具与清白,并不排斥我的‘命笔’已含有可能的一日与读者相沟通的期许。我会沉住气……”(《一份业务自传》,1995年12月29日。载《诗探索》1997年第1辑)这就是说,他在那个时候一直书写着当时不能发表的诗歌,并确信,这些诗歌有朝一日一定能发表,但此时只能“发表”在笔记本上。
不仅如此,他尚未成为右派的1957年8月之前的诗歌,或者感受片段,由于大多是在下乡“体验生活”时所得,也都记写在笔记本上。这其中的一部分作品,经过整理后在当时就投寄刊物并且发表,比如前边提到的组诗《高原散诗》和《鲁沙尔灯节速写》(载《青海文艺》1956年第1期创刊号)等等;而另外一些,还未经过进一步的雕琢打磨,便由于作者的命运逆转而一直留在了笔记本上。而昌耀的这种笔记本,则绝非一本,而是许多本。关于这个问题,与昌耀曾同在祁连山中流放的一位名叫金放的文联同事,1974年看望又被转移到新哲农场流放的昌耀后,写给昌耀一首长诗(被昌耀作为资料保存了下来)。其中有这样的诗句:“茯茶煮好格外香/喝进口里滚烫/你轻轻拉开旧军装/为我拣出一本本/诗稿——华章”,“诗章包进旧军装/又开动谈笑闸门/从‘李杜诗篇万口传’/又谝到聂鲁达、普希金……”这就是说,昌耀当年记写在“一本本”笔记本上的诗稿,被他视作珍宝般地包裹在“旧军装”中。
到了1979年昌耀复出之后,这些诗作终于迎来了可以“与读者相沟通”的日子,从笔记本中走上各大文学期刊。然而,毕竟是10多年甚至20多年前的旧作,即便是这些诗作当时写得再完整,再结实,但一个20出头的青年人和一个经过人生苦难磨砺的40多岁的中年人,在人生感受、情感基调和美学趣味上,已绝对不可同日而语。所以,此前那些旧作中的绝大部分作品,都无法以原有的面目,原封不动地出现;都必须在考虑到旧作既有时空信息的前提下,施之以现时艺术尺度中的打磨修改,乃至改写或重写。关于这种现象,我们稍加对比即可一目了然。譬如昌耀早期作品中那首著名的《高车》:
是什么在天地河汉之间鼓动如翼手?……是高车。是青海的高车。我看重它们。但我之难于忘情它们,更在于它们本是英雄。而英雄是不可被遗忘的。
从地平线渐次隆起者
是青海的高车。
从北斗星宫之侧悄然轧过者
是青海的高车。
而从岁月间摇撼着远去者
仍还是青海的高车呀。
高车的青海于我是威武的巨人。
青海的高车于我是巨人之轶诗。
这是昌耀写于1957年7月30日的诗作,但只要把它和写于1955年9月那首带有时代主题印记的《船儿啊》加以对比,这首诗歌在题旨上的纯粹性,意象的简洁、清晰与肯定,语言上几乎一个字都不可增删的干净结实,你能想象得出这是当时的诗歌原貌吗?这首诗在《昌耀诗文总集》中所标注的写作时间为“1957.7.30初稿”。而在昌耀的第一部诗集《昌耀抒情诗集》中,该诗的末尾则做了这样的标注:“1957.7.30初稿/1984.12.22删定并序”。这就是说,他不光进行了删减更改,并且还在前边增加了一个短序。这里只要把昌耀将100行出头的《啊!黄河》删改成21行的《水色朦胧的黄河晨渡》做一比照,我们便可推想得出,昌耀对于这首《高车》删改的幅度。
其实在《昌耀抒情诗集》中,他早期的许多诗作后面,都有“修改”或“重写”的标记。除了这首《高车》外,再比如《这是赭黄色的土地》:“1961年初稿/1983.12.22删定”;《筏子客》:“1961年夏初稿/1981.9.2重写”;《夜行在西部高原》:“1961年初稿/1983.12.5删定”;《晨兴:走向土地与牛》:“1962.3初稿/1983.12.24删定”;《水手长—渡船—我们》:“1962.3.4初稿/1982.12.4复改”;《峨日朵雪峰之侧》:“1962.8.2初稿/1983.7.27删定”;《天空》:“1962.8.6初稿/1983.12.14誊正”;《家族》:“1962.10.19初稿/1983.7.28删定”。但在《昌耀诗文总集》中,这些诗作后面“修改”或“重写”的标记,则几乎被全部删除,只留下了“初稿”的标识。
而那些末尾没有留下这种“初稿”标识的,也仅只能表明修改时保留了原作的主体意象和框架,而绝不意味着没有进行过修改,乃至重写。比如,从那首《船儿啊》到《船,或工程脚手架》那么大的改动,后面竟然连“初稿”的标注都没有。
类似的情况,还有前边提到的昌耀60年代最重要的作品《凶年逸稿——在饥馑的年代》。它实际上是昌耀在80年代,对当年以手稿形式存在的数首旧作,合并组装并且重写的结果。
第二种,即使对早期的作品经过修改整理,并于1979年之后在刊物上发表,但在收入此后的一些诗集时,又进行了大幅度的更改或重写。并且,这种现象还不在少数。比如从《啊!黄河》到《水色朦胧的黄河晨渡》。再比如,1957年的《群山》,1964年的《行旅图》《碧玉》等一系列作品。
第三种,则是一些诗作已经收入前边的诗集,但再收入后边的诗集时,又进行了程度不同的改动。改动的主要形式,是删减或压缩式的“瘦身运动”。将昌耀的所有诗集放在一起加以对比考察,就会发现这样一个极有规律的现象:他每编辑一部自己的新诗集时,都会对此前的一些诗作进行一次集中的改动。
前边已经说过,昌耀一共出版过6部诗集。但与同时代诗人大都以同题材、同主题,或以一个时间区段作品的集纳,来出版自己诗歌的单行本不同,昌耀6部诗集中的后5部,每一部都是在前一部的基础上,以新作进行篇幅上的扩容(也有个别诗作不曾收入某一部诗集,但却必须出现在另一部诗集中的现象)。这样,便会使后边的诗集越出越厚。而过厚的诗集,又要受到出版条件的制约。为了解决这一问题,他一般会采用两种方式:其一,是以两行或三行折并成一行的方式,对原先的诗作进行压缩;其二,则是在这种压缩的基础上,又进行大幅度的删削。
关于第一种方式,例子很多,这里且以写于1982年的《鹿的角枝》为例,在《昌耀抒情诗集》中,它的原貌是这样的:
在雄鹿的颅骨,有两株
被精血所滋养的小树。
雾光里
这些挺拔的枝状体
明丽而珍重,
遁越于危崖、沼泽,
与猎人相周旋。
若干个世纪以后,
在我的书架,
在我新得收藏品之上,
我才听到来自高原腹地的那一声
火枪。——
那样的夕阳
倾照着那样呼唤的荒野,
从高岩,飞动的鹿角
猝然倒仆……
……是悲壮的。
而在《昌耀诗文总集》这一最后的版本中,它的文字基本上没有变动,但却通过诗行的折并,将先前的17行,合并为只有10行:
在雄鹿的颅骨,生有两株
被精血所滋养的小树。雾光里
这些挺拔的枝状体明丽而珍重,
遁越于危崖沼泽,与猎人相周旋。
若干个世纪以后,在我的书架,
在我新得的收藏品之上,才听到
来自高原腹地的那一声火枪。——
那样的夕阳倾照着那样呼唤的荒野。
从高岩,飞动的鹿角,猝然倒仆……
……是悲壮的。
这首《鹿的角枝》,是昌耀自然风情写生类诗作中,曾让人深为震撼的一首。而这首诗的产生,真的就来自当时搁置在他的书架上,他新得到的一支鹿角。不过,那并不是一支带有鹿茸的、枝冠巨大而华贵的鹿角,而是一支类似于羊角的骨质干枝。且显然是一只幼鹿的角枝,仅三支短杈,长度不过7寸。但就是这样的一支鹿角,却让昌耀写得惊心动魄,随着那一声沉闷的火枪,而给人以难以名状的心灵悸动。警幻的雄鹿在那一致命的时刻到来之前,曾有过怎样的“与猎人相周旋”的自信?继而逐渐紧张,而至最终的一刹那,眼睛中掠过恐惧与绝望?当这只草原上的精灵,就这样栽倒于猎人无情的枪口之下,它无论如何都让人难以释怀。就像1957年处于“反右”旋涡中的昌耀,无论年轻的他当时有着怎样洗清自己的自信,最终却正如这只天真的雄鹿,而“猝然倒仆”。
关于第二种方式,亦即在“压缩的基础上,又进行大幅度删削”的现象,以昌耀那首重要的长诗《山旅》为代表。此诗首刊于《青海湖》1980年第11期,共14节近400行。在收入《昌耀抒情诗集》时,仅做了个别的词句改动,基本上保持原貌。到了昌耀的第三部诗集《命运之书》中,这首长诗没有了,却出现了一首题名为《马的沉默》的短诗。而这首短诗,正是从《山旅》中节选出来一个片段,它在《山旅》中分为3段,共25行。至此一字未改,却折并成了不分段的13行。而在昌耀的第四部诗集《一个挑战的旅行者步行在上帝的沙盘》中,这首《山旅》再次出现,但其局部的诗行排列形式却颇为奇特,为了节省篇幅,原诗中许多较短的自然诗行,都由两至三行折并成了一行,但彼此间却以斜杠——“/”给分隔开来。比如:
都去了——
黄金般的岁华,
黄金般的血汗,
黄金般的浪漫曲……
换来了多少惋惜?
而在这个版本中,却成了这样的诗行排列:
都去了:
黄金般的岁华/黄金般的血汗/黄金般的
浪漫曲。换来了多少惋惜?
于是,这首长诗就通过这样的诗行折并,更加上诸多部分的诗句删除,被压缩成了7节共210行左右的篇幅。到了昌耀的第五部诗集《昌耀的诗》中,这个版本被原封不动地移植了过来。而在他最后出版的《昌耀诗文总集》中,这首诗仍保留着前一个版本的形态,但所有并行中的斜杠——“/”,却被全部剔除。
那么,如何看待昌耀对于旧作的这种反复修改、改写或重写呢?
中国文人历来有“不悔少作”一说,意即把带有作者成长痕迹和时代痕迹的早期作品,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作为自己的写作历程见证。对于一些重要作家而言,它还有供学者们研究、考辨这么一层意义。这种做法,肯定没错。但对于旧作改写或重写的现象,却同样存在,特别是在一些优秀作家的写作中。比如作家汪曾祺,就有改写自己小说旧作的嗜好。再比如当代的另一位重要作家张承志,就曾对自己那部堪称优秀的长篇《金牧场》大动干戈,将30万字的《金牧场》,改写成了20多万字的《金草地》。
对于这种现象,我想首先需要明确的一点是,一个作家的任何作品,其产权都属于作家自己。因此,他拥有对自己的作品进行修改、改写、重写的绝对权利。其二,这同样体现了一种负责任的态度——对于自己作品精益求精的负责。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类作家诗人是艺术上的完美主义者,随着写作进程中艺术眼光越来越苛刻,再回过头来审视旧作时,他们便很难容忍其中的任何瑕疵,这时候对于旧作的修改,几乎是情不自禁的。其三,也是很重要的一点,当他们改写自己的旧作时,就意味着这些旧作具有改写的基础和价值。它原有的某些艺术特质,使之获具了可以经受时间汰洗而再造的品质。相反的事实则是,1979年前的中国当代诗歌,就有无数的作品因不具备这种改写的价值,从而被严厉的时间一风吹去!当然也包括昌耀50年代所发表的不少作品。比如他50年代的组诗《鲁沙尔灯节速写》《山道弯弯》等诗作,它们无疑记录了昌耀早期的稚嫩,也记录了那个时代相应的特殊信息。但由于它们不再具备改写的价值,更不具备收入诗集的价值,所以,就永远地留在了原初发表它们的刊物之上。
其实这其中还存在着这样一个问题:当一部分读者(主要是研究者),力图通过《昌耀诗文总集》考察作者的写作历程时,昌耀编辑自己诗文总集的出发点,却是要将自己一生创作的精华呈现给世人。因此,读者能够从中读到的,也正是他要交付给读者的。
然而,我们必须看到,由此却衍生出了一个昌耀个人写作史上“公案”性质的重大问题。由于他早期的诗作,普遍地存在着1979年之后的改写和“深度加工”,因此,在把它们与同时代的写作进行对比研究时,必须考虑到这一因素。
2006年6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