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尔的影响不仅是提出了辩证法。在辩证法之上,黑格尔还给了大家一套变化的目的论,意思是变化是有规律的,变化不是盲目的。
以更高远的目光来看,黑格尔告诉我们变化是有方向、有目的的。变化的源头是一种力量,一个神秘的动因,黑格尔把它称为“精神”或者“观念”,“观念”来自柏拉图,有的时候黑格尔也把它称为“超越的精神”。我们很容易看得出来,这个“精神”或“超越的精神”,其实很像是上帝的化身。
逻辑上来说,“精神”与上帝一样。我们从现实不断往回推,追究它的原因,直到推无可推,那就到达了亚里士多德所说的“第一因”,就是制造了果,但本身并不是被制造的果,它是有果无因的最先起点。宇宙的因果链是从这里开始的。它必须“有果无因”,才能够终止我们对世界因果不断的回推探求。黑格尔把这样的“第一因”称为“精神”,是为了避免这种精神如同上帝给人产生一种人格神、意志神的联想,也为了摆脱上千年的神学纠缠。对黑格尔来说,精神是纯抽象性的。但精神和上帝一样,它不是偶然、盲目的力量。
从时间变化的结果往回推,黑格尔主张,我们可以确证精神是有它的目的的,就好比一般人想象的那样,上帝的心中应该对这个世界有完美的设计或蓝图。
上帝创造了世界,但上帝是怎么创造的?显然他并不是一举就创造出完美的世界,然后放在那里不加理会。那个完美的设计或蓝图之所以完美,是因为它存在于一个绝对的精神、绝对的智慧里,但绝对的精神、绝对的智慧必须予以客体化、物质化,才能成为真正的世界——这个客体化、物质化就是黑格尔哲学到马克思思想的关键词。将原来内在于绝对精神、和绝对精神合而为一的这种完美设计外在化,必须使其变成外于精神的客体存在,必须要赋予其物质性,世界才能够从主观抽象的设计转变成具体的存在。
然而观念或设计一旦被客体化和物质化,就不再是观念,不再是设计,也就不再完美了。换句话说,一旦成为客体,成为具体的存在,那存在就是原本绝对精神的堕落,从完美变成不完美;要避免这种堕落,那份完美就只能够作为观念存在于精神当中,而唯有接受堕落,忍受或夹杂不完美,才有办法离开精神,成为具体的物质世界。如果大家对这样的论述有兴趣的话,可以在圣托马斯·阿奎那的神学,乃至于进一步往上追溯,在柏拉图的哲学里找到远源。
现实是上帝心影的不完全显现,也可以说现实只是柏拉图所谓的“理型”的一种不完整的投射。可是黑格尔没有停留在这里,他的重点不在于点出现实与精神之间是有差距的,或者现实不过是精神的不完美实现,而在于要进一步将这个观念动态化、过程化,来解释变化的由来,并且论证变化是有方向的。
在绝对精神的内在,一切是完美的,然而“客体化”“物质化”的过程带来了缺陷,于是开始有好与坏、是与非的区别。一旦有了好坏,物质世界也就受到前文跟大家介绍过的辩证法的规范,开始进入“正—反—合”持续的变化中,从量变到质变,由正面转成负面,又转为正反相合,产生出更高一层的正。世界如此随辩证的盘旋变化往上发展,而构成了时间,构成了历史。
因此,从抽象的角度看,历史就是绝对精神的自我开展。精神堕落为具体,然后这个带有缺憾的具体世界在透过辩证的变化中盘旋而上,一步一步朝绝对精神回归。
历史,依照黑格尔哲学的说法,乃是开始于绝对精神的堕落,终结于现实,最终再度和绝对精神合而为一,这就是历史的方向,这就是历史的意义。
对黑格尔来说,历史是有头有尾的,历史的每一个阶段,甚至每一个事件,我们都能用两种眼光予以衡量:可以从一头看这个阶段、这件事情距离历史的开端,也就是精神的原初堕落有多远;也能够从相反方向,从另一头看,这个阶段、这件事情距离历史的终结处,也就是现实再次与精神回归,到底有多远。历史就处于这两个端点中间的某个部分。
黑格尔思想是马克思的重要思想背景,黑格尔的辩证法和历史哲学都对马克思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不过马克思自己明确描述过他和黑格尔的基本差异,他说,他“将黑格尔的哲学上下颠倒了过来”。
马克思认为黑格尔的哲学是头下脚上,所以他必须予以倒转,恢复成头上脚下的正确位置。这话是什么意思?黑格尔哲学的起点是超越的精神,先有超越的精神才有堕落,才有现实世界,而世界是超越精神的物质化、客体化。马克思把这个起源关系颠倒过来,他主张超越的精神或上帝其实是人的理想的投射。
黑格尔说,世界是精神的具象化。马克思倒过来说,精神或上帝是人的理想化。
马克思不接受黑格尔整套论述的起点,也就是先有绝对超越的精神,这个精神为了要实现自我而开展成为现实,因此开启了所有的变化。马克思认为这是神话,是胡说八道。马克思纯粹从人的角度来看这件事,认为历史的变化并不是从抽象的、只能假设却无法捉摸的精神开始,而是人类出于实践人的真实性(authenticity)的冲动所展开的一场试验与斗争。
黑格尔认为精神是先验存在的,你只能够也必须要在论理当中推断它,它无法和我们的经验发生关系,无法凭我们的经验去把握。马克思不接受这种先验观点,他认为真正存在的是人,是人去思考、想象在现实当中不存在、无法实现的东西。也可以说,这一切的起源是人类一种独特的能力——人可以超越自己的生活,想象出高于自我存在的事物。以这种能力,人类创造了上帝,创造了一种理想的存在、理想的情感,将不存在于现实当中的这种素质与特性,投射在上帝或者是黑格尔所称的精神上。
这些事物出现在人的脑子里,但不存在于现实世界,于是刺激产生了希望让这些想象素质或者特性能够实现的冲动。例如说“神爱世人”,为什么会有这种说法?那是因为我们能够想象一种彻底的、普遍的爱,对每一个人、每一个灵魂付出同等关怀、同等热爱,但这种爱绝对不可能在现实当中找到,所以就把它假定放在一个更高的主体——上帝——身上。但这种想象和向往是真实的,甚至这种想象和向往在现实之外决定了人的真实性——我们没有能力实现彻底普遍的爱,但我们却有足够的思考和反省的能力,给予它确切的评价。我们认为彻底普遍的爱,比我们现实生活中有限的爱,或者是爱当中掺杂各种不同仇恨杂质的这种现实生活,要更高、更美、更值得追求。相较于那样的理想,当下所过的现实生活是次等的,所以我们应该要摆脱次等的生活,努力去过更好的理想生活。于是那不现实的理想反而变得比现实更真实,因为这个理想会反过来变成我们评价、批判现实的标准。
和动物相比,人最特殊的本事就是能想象出比现实更美好、更真实的生活。人将这些梦想投射出去,成了上帝,成了精神,人要将梦想化为现实,因而有了黑格尔所说的开展、变化。但那不是上帝、精神的神秘开展和变化,而是人的梦想,是人实践更真实生活所产生的开展和变化。
对马克思来说,上帝和精神都是人的创造物,这是马克思对黑格尔哲学戏剧性的逆反立场。人将身上理应具备但是现实当中无从拥有的最美好的性质投射在上帝身上,因而上帝的身份应该是最真实的人。上帝所代表的是人类生活最纯粹、最理想、最真实的状态。
上帝原本代表人的理想、人的追求。换句话说,上帝存在的目的,是要让人可以变成上帝,变得和上帝一样纯粹、一样真实。但在人类经验当中,上帝却被“异化”了。
人类创造了代表“真实的人”的上帝,然后将他推成了崇拜的对象,进而这个上帝就和人彻底隔绝开来——人只能膜拜上帝,只能服从上帝的意志。于是人自己创造出来的上帝被“异化”成另外一种东西,那是什么?他变成了主宰人的力量,变成了人的主宰。
人创造了上帝,本质上人应该是上帝的主人,却在经过“异化”之后倒了过来,人自愿变成上帝的奴仆,这同时也就影响了马克思思想中另一个非常重要的观念:异化(alienation)。
上帝本来是由人的理想投射而成,却因为被塑造得高高在上,而和人之间有了绝对的地位差距,人只能崇拜上帝,而不能变成上帝,人变成上帝的机会被上帝取消了,这岂不是荒谬?这岂不是愚蠢?原先为了达成目的而设计的手段变成了目的本身,反而取消了我们达到目的的可能性。
用这种方式,马克思一方面吸收了黑格尔的哲学,另一方面对其进行了革命性的修正。同时,马克思提出了一个普遍的“异化”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