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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被价格左右的欲望

什么东西都可以交易吗?

资本一定牵涉交易,一定牵涉货币,但是我们要回到根本去了解。在马克思的哲学态度中,他设想了一个理想、原始的情境,每一个人和每一样东西都有特殊的关系,所以每个人、每份关系、每一样东西都是不应该交换的。

我们会觉得马克思这样的想法很荒谬吗?也许你会觉得,在今天这样一个物质化、商品化、资本化的社会,哪有什么东西是不能卖的?但是你再想一下,对你来说,真的所有东西都可以买卖、都可以交易吗?

如果我问你,你愿意拿姐姐去换妈妈吗,你会如何反应?如果姐姐不能拿来换,舅舅能不能来换呢?家里养的小狗能不能拿来换呢?写满了的日记本,上面是你的16岁,从那一年的第一天起,一直写到那一年的12月31日,写满了你那一年当中所想到的、所经历的,可不可以拿来换?可不可以拿来卖?丈夫身边的床位能不能换、能不能卖?在一间屋子里留了30年的东西,能不能换?换与不换,这个标准或者底线是什么?从这里我们可以理解马克思,因为马克思给我们的答案是最简单,同时也是采取了最强烈的一种态度的——这些都不可以交换。我们把物品变得能够交换,是出于交易需要而付出的不得已的代价。一个完整的人的生活应该一切都以直接的方式存在,一旦开始有了交换,就开始产生物化,产生异化,交易价值也就是价格,取代了更真实、更根本的使用价值。

货币,最有效也最可怕的理性量化的工具

马克思也用同样的角度探讨金钱、货币的本质。金钱是什么?金钱是一种最可怕、最有效的理性量化工具,把所有的物品统统都圈进商品的范围内,把所有的东西都变成了商品。

在金钱、货币出现之前,物与物的交易关系必须要用复杂的倍数来处理,或者想象。如果现在有A、B、C三种不一样的东西,它们的比例也许我们还可以算得出来:已知A比B、B比C的值,就可以去推算A比C应该是什么。但是如果这里有从A到Z一共26种东西,它们要以物易物地交易,A换B、B换F、F换G、G换X、X换C,更麻烦的是它们彼此有了比例关系,就会彼此互相牵动,那么我们怎么可能一一算得清楚?因为算不清楚,所以就有空隙,就有漏洞。但金钱让所有这一切变方便了,解决了所有复杂的比例关系。每一样东西变成了商品,就有一个标价,就取得了一个以金钱标识的售价,所以和其他商品相比价格的高低就变得一目了然。

这个时候我们会看到,这个是325元,那个是318元,另外一个是813元,每一样东西都挂上了一个数字,这个数字完完整整地、规规矩矩地排出了高下顺序。物与物之间的交易价值比例,一旦被转换成金钱数字关系,就很容易地固定下来了。

我们看到售价,就以为我们自己知道应该要对这个东西投射多大的欲望,甚至不需要真的去买卖。我们仅是想象,而且很多人每天都在做这种想象:这幢豪宅卖1亿元,对我来说我更想要1亿元的豪宅,重要性超过了1000万元的跑车;这辆跑车对我的重要性,一定高于10万元人民币的一趟欧洲豪华旅行;人民币10万元的欧洲豪华旅行,对我来说,它的重要性、我会想要的程度,一定高于花1000元人民币到歌剧院去观赏一场歌剧。

这不是我们和这些事物原有的关系,甚至我们并没有真的拥有豪宅、跑车,或许也没有真的到歌剧院里去看一场歌剧。我们没有机会真正和这些欲望对象产生确实关系,金钱价格就先帮我们编好了,说我们一定最想要那1亿元的豪宅;相对排下来,对我们来说,最不想要的或没有那么迫切想要的,是去看歌剧。这和我们原本真正的欲望是无关的。我们被决定应该这样去欲求1亿元的豪宅,或者是用同样的比例不那么欲求一场歌剧。金钱把这些都排好了,我们无法抗拒,更重要的是本来就很少有人会想到要抗拒。

在这里我想留一些问题,供大家思考:你如何排列自己想要什么?你的欲望是如何产生的?在你的欲望排序上,金钱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是不是几乎必然地,只要是你觉得售价比较高的,对你来说,你就比较想要;反过来说,对3元、5元就能够买到的东西,你还会很看重,还会觉得这是自己非常想要的事物吗?

用这种方式,也许我们可以更清楚地体会,金钱介入本来是帮助我们、方便我们交易的,但马克思提醒我们,金钱同时在决定我们如何和万事万物,和这个世界其他的物件、其他的现象发生关系。

《资本论》是政治经济学,也是政治经济学批判

我们活在将一切事物都当作商品的环境里,也必然习惯用价格来架构自己和世界之间的关系。甚至就连免费的东西,在我们当下这样的资本架构之下,也有在交易中的特殊位置。

我们视之为理所当然,但其实应该要认真思考——我们被价格所包围,也被价格剥夺了欲望的自主性。马克思认为这种处境是可悲的。

在市场经济学里,看到一只定价3.5万元的手表,大家的基本反应是:什么样的因素决定这只表要值这么多?可是在马克思经济学里,看到一只3.5万元的手表,基本反应却是:什么样的因素主导了我们认为要如此去欲求这只表,使得这1只表比100斤的米、100本的书更为人所渴求?赋予这只表如此的价格,又会使得我们原来的物我关系产生什么样的扭曲?

市场经济学假定价格在交易中形成,是有它的道理的,是客观供需(供给和需求)互动之后的自然结果。马克思从哲学立场和交易观点出发,却从一开始就不将价格视为自然,而是认为它是产生自异化商品环境中的特殊现象。西方市场经济学意图解释现实价格的规律,而马克思的经济学却意图要为我们指出现实世界的逻辑出了什么样的问题。也就是说马克思《资本论》的用意不只在于解释,还在于提供批判。解释的目的是要让我们明了现实的问题。《资本论》不是要解释现实,而是要解释这样的现实为什么会给人类带来如此巨大、如此普遍的扭曲和痛苦。

从这个角度上看,《资本论》是政治经济学,但它同时也是政治经济学批判,这是为了改变而做的解释。所以,一定要记得马克思的那句名言:“哲学家解释这个世界,但真正重要的是如何改变这个世界。”

他在《资本论》里所提出的解释,和一般市场经济学解释生意是怎么一回事、财务如何运作、你该如何投资,所有这些知识是不一样的。

因为市场经济学的这些解释是来帮助我们适应这个系统,教我们在这个系统里弄懂规则与逻辑,使我们进到这个系统里,更深入、更适应,更懂得如何在这个系统里得到利益。

马克思写《资本论》,他不仅是在解释资本,更是用一种批判的态度,让我们看清楚资本具备庞大的扭曲力量,会带来、会制造什么样的悲剧。这个悲剧最根本、最彻底的性质,是主宰了、麻木了我们自己的欲望。在资本主义的世界里,我们搞不清楚自己要什么。

一旦离开了金钱货币的数量,我们就不太清楚,什么东西比较重要,什么东西比较不重要。我们太依赖金钱量化的帮助来决定应该要什么,所以相反的另一个可怕效果,就是对于那些无价的、不能卖的,因而没有价格的事物,我们无从去评断其重要性。有的时候无价,对我们来说也就变成了没有价值。一种东西不能够被标价,不能够买卖,所以我们没有办法确定它到底值1000万元还是1亿元,似乎既然没有办法评断它的价格,你也就无法体认、珍惜其价值。资本和商品在用这种方式扭曲我们最根本的人格、最根本的欲望。

回归原初的欲望,想象重返异化之前的生活

读《资本论》,回归马克思的前提,至少能够引导我们想象和所有物品发生直接关系的可能性,想象重返异化之前的生活的可能性,尤其是在这种可能性距离我们日常生活如此遥远,而且越来越遥远的情况下。

也就是借由读《资本论》,刺激我们不要那么习惯于活在既有价格观念主宰的这个世界里。我们日常都以假设现实社会逻辑是对的作为起点,判断在这样的现实里,下一步该怎么做。但马克思一直刺激我们从相反方向思考。你应该思考、检验一下:现实社会的这套逻辑会不会根本就是错的呢?至少我们应该可以用更美好、更合理的社会作为参考坐标,重新检讨、重新审视自己身处的现实社会。

《资本论》的内容是依照人类逐渐远离了原初真实的过程顺序而安排的,我们离开了原初真实的欲望和愿望——我知道为什么我要一个杯子,为什么我觉得这顿饭好吃——离开了那种真诚面对生命的原初状态。我们从和每一样物件都发生使用价值关系,堕落到给予每一样事物一个价格,让它变成商品。

我们再堕落,直到把自己的欲望让渡给一种马克思称为拜物(fetishism)的冲动。我们不再问,物能满足我什么欲望,对我产生什么意义,我们只觉得拥有物、拥有有金钱标价的商品就是好的。

我们再堕落到用金钱涵盖一切价值,再堕落到金钱又从交易计算的工具晋升成一切事物的主宰,这也就是资本的出现。金钱本来是人用来购买物品的,成了资本之后,它就倒过来了,变成用钱来购买人,人沦为为了换取更多资本而服务的物。资本变成主人,人反而成为服务资本的奴仆。

马克思在《资本论》里讲了一个“失乐园”的故事。人被邪恶的力量诱离了原来的天堂:那样一个真实活着、用自己真实的欲望去寻求真实的满足,和所有的物都产生使用价值的原初理想状态。离开了这个状态,就像离开了伊甸园,接着人一步一步沉沦下去,距离天堂越来越遥远。而且一如“失乐园”在宗教上的论述,马克思帮我们理清了历史的过程,即人如何在商品异化的过程当中,在资本主义的系统里一直堕落。接着他要借由弄清楚这个现象,鼓励大家去寻找可以回到乐园的路,指引大家通往救赎的道路方向。这是马克思希望能够改变世界、让世界回归异化以前原初状态的一个伟大计划。

绝大多数的人都已经习惯了异化之后的这种堕落状态,正因为如此,马克思坚决拒绝接受现实,也拒绝去遗忘理想。在堕落之外,还有更纯粹的真实存在的方式。这是马克思的经济理论和分析背后非常深层的哲学立场,也是对人之所以为人的价值,他最强烈的坚持。我们在这一点上明晰了马克思的哲学态度,再来看他的经济学,才能够看得更清楚、更准确。 LROtaUfCVWg55nvEaEcPB1W+0EwQBHyoC3BQOSMtCcTaiwcuEkxc1/dHm6rc1Ws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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