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瑠公圳与雾里薛圳

兴隆路一段83巷,大马路往巷道里走没几步,有一座万盛桥,建造于一九七五年,相较一九五四年建成的信义路八号桥,反倒更为破败,更像路边护栏般不起眼,“万盛桥”三个字几乎斑驳得看不见。两侧桥栏并不方正相对,而是斜斜平行,桥两侧的巷道蜿蜒而来、蜿蜒而去,即便填满水泥铺平了,作为家户后巷有种树有杂物堆置有油烟机排放口,河的面貌河的模样,照眼即见。

万盛桥跨越的水圳应是较老的雾里薛圳,而非瑠公圳。

雾里薛圳,取雾里薛溪(平埔族语,今景美溪)水源得名,亦名七股圳,系雍正、乾隆年间,先民周永清招七人合股修筑(一说是修复),自鲤鱼山脚(今木栅路考选部考场一带)雾里薛溪大湾如深潭处,引溪水灌溉木栅至公馆的台北南区,分汴出来的三条支线,更分别延伸至三板桥(南京东路十四、十五号公园一带)、古亭、下埤头(荣星花园一带)。

抵达万盛桥前的雾里薛圳痕迹凿凿,当它自景美溪大湾取水分流后,行走在鲤鱼山与景美溪间,遇景后街北走,自景行公园与景美中学之间离开景后街,于兴隆路二段以南、仙迹岩山以北、景兴路以东的地面曲折盘桓,静心中小学后侧的西洋梨形状的兴福公园,是雾里薛圳与一条溪流相会,所刻画出的奇特形状。那条小溪是我认识的第一条台北市河流,它如今在捷运辛亥站的军营背后尚有明渠,在与来自万芳医院、警察学校的另一条支流汇合后,沿兴隆路二段、仙岩路而来,在仙岩路6巷口留下一座“仙通桥”遗迹,兴隆公园是其途中的池埤。

此后,雾里薛圳经过兴隆路一段271巷4弄,经过景丰公园南侧一短短的无名巷弄,经过景丰公园(在早期的谷歌地图中,这座公园仍作“万盛公园”,易与稍后流经的那一座混淆)。兴隆路一段、兴顺街、兴隆路一段137巷、文山景美运动公园之间广袤的停车场,那条绕了三个大小弯的曲径便是雾里薛圳,它在137巷口进入兴隆路路面,万盛桥便在不远之处。

瑠公圳是在雾里薛圳不敷灌溉需求后,取而代之的产物,两圳在日据时代整并完毕,瑠公圳负担起灌溉功能,雾里薛圳旧有的圳路改为较低的排水路(请再次记住有灌必有排的分离原则)或填平为道路。因此在蟾蜍山脚万盛街这一带,两条水圳圳路纠缠相交,凭着一九三九年的《瑠公水利组合区域图》按图索骥,图上红色的瑠公圳与蓝色的雾里薛圳尽管区隔清楚,实际踏查仍极易迷失在两圳留在大街小巷间的蛛丝马迹中,处在全然不同时空里的两条水圳,如今一模一样,都是面貌模糊的历史残迹。

过万盛桥后的雾里薛圳走在住宅区中,时而为人家后巷时而为巷弄路面,遇一小绿地似菜园似公园,置有简单几样游乐设施。雾里薛圳不起眼地由绿地边缘过,走过新旧截然的两幢住宅大楼间,到了万盛公园中,又有点河的模样了,由南北向转东西向流,刻画出万盛公园的形状。万盛公园北邻罗斯福路五段97巷,西侧是万盛街,公园与这两条马路有一层楼高度的高低差,不为别的,是沿公园东、北侧流过的雾里薛圳,得由瑠公圳的下方通过,万盛公园西北角是两河交错之处,尚留有一桥栏遗迹,属于瑠公圳的这截桥栏,两个方整的水泥墩与三道锈迹斑斑的横杆,杂在围绕公园的不锈钢护栏与水泥仿竹围栏间极不起眼。两条圳道在此相交,又各行其道而去,瑠公圳北走万盛街,雾里薛圳西行罗斯福路五段97巷。

过万盛公园,花木批发市场背后罗斯福路五段的97巷,小叶榄仁遮阴了大半马路,由路上大型水沟盖依稀能看出下方水圳的规模。不远处的道路尽头,依稀能见前方地面隆起成坡,罗斯福路上车来车往,还有那前宽后窄的怪房子。房子形状怪异,是因为挑在畸零地上盖,畸零地打哪里来,多半是河道切分的结果。看见怪房子好像在屁股上踢一脚,找河人拔腿飞奔向前。

是了,正是雾里薛圳,在横越罗斯福路前短暂露出头来了。

暗褐色形状怪异的扁房子现为卫浴行,卫浴行右侧的人行道、不锈钢护栏围起的这段雾里薛圳的露头遗迹,受三方道路包夹,低洼于路面之下。圳水清澈并非臭水沟,约是及膝深度,有白鹭鸶涉水,鱼群丛聚,即便夜色中看不清水下之物,映着路灯的水面圈圈涟漪,皆是让密集恐惧症者看了头皮发麻的吴郭鱼嘴,也唯有在夜间细觑,才能得见水面上一抹淡淡虹色油膜。

正是怪房子卫浴行临水矗立,我特别感念其屋主,不似我看过太多的河边人家一般,会将污水管方便地对着水圳排放,让我踏查的这些年里,始终欣见圳水的良好状况。不过二〇一四年某个十一月的日子除外,也许只是无心图个方便,怪房子屋主往后院的雾里薛圳倒了一咕嘟不明溶剂,让好几位“资深圳道居民”吴郭鱼翻着白肚浮上水面,我很少看到那么硕大的吴郭鱼。

一过罗斯福路,雾里薛圳的地势陡然又低,这一大段填平的圳道应是绿带公园,然而夹在两排房屋间更像后巷,迫得小叶榄仁一个个生得瘦长,其形态好似金针菇只在顶端展开一簇树荫,为争取巷道上方一线天的阳光。

雾里薛圳步道大约走在罗斯福路五段150巷与盲肠似的罗斯福路五段92巷1弄间,末了是一大片“台北好好看”绿地。始自二〇一〇年花卉博览会期间——那可真是台北市的一大盛事啊——“台北好好看”都市景观改造计划,以容积率等诱因,让建商在拆除老旧建物但未展开新一轮建设前,将因此暂时闲置的空地改造为绿地。据“都发局”统计,自当年四月一日启动此计划后,已开创十四点八九公顷的绿地(超过半座大安森林公园)、五点三二公顷广场式开放空间、零点七公顷人行通道、零点三七公顷挑高室内开放空间……建商为了容积率,没有什么事是不愿做的。因此这些年间我走路,“好好看”绿地渐成道旁常见景色,看久了,也知建商用心程度大大有别,有的绿地精致如同小公园,如东门一带信义路两岸数个“好好看”绿地皆然(惜与鼎泰丰一巷之隔的绿地已开始建设,成为工程车进出频仍的围篱工地),或长春路建国北路口附近那片向日葵花田;也有绿地建设潦草,象征性地铺好一片草皮即告完工,如仁爱路二段30号、过金山南路口不远红炉牛排隔壁那片绿地。不论精致粗疏,这些绿地总是短命的东西,终归有一日,森然水泥建筑方为它们永久的模样。

雾里薛圳边这片“好好看”绿地呈扇形如剧场,由木质步道环绕整片草地,也算是粗疏那一类的,幸有一旁巨大榕树遮阴而多了质感。绿地旁的水泥仿竹围栏后,雾里薛圳再次露头,这一小段圳道有植草夹岸似自然溪流,圳道两侧剥露出红砖的水泥墙,墙上挂满铁线蕨,太有趣了的铁线蕨,总是听闻它们如何娇贵养护起来又是如何煞费心思且一不留心就死光光前功尽弃……野外的铁线蕨却不择地生长,生命力一等一顽强,我踏查的地点恰都是铁线蕨所好,如水圳边墙、大小排水沟岸、红砖老屋,处处铁线蕨,处处生气勃勃。

这段雾里薛圳露头遗迹,是雾里薛圳与瑠公圳另一接近处,由圳边往地势高的罗斯福路看去,罗斯福路有如桥面,桥下方的水门就是昔时瑠公圳的排水门。

由雾里薛圳与瑠公圳水门出至罗斯福路上,Nissan汽车行过去是师大分部前的汀州路四段,道路呈圆弧形,两侧绿树交拱成隧道,俨然林荫大道。这条道路是过去的景美溪河道,师大分部坐落的那块土地则是溪上沙洲,一九七几年时填平这段日益淤浅的河道为路,也因此,沿着汀州路四段建设、森森如林的万年公园与万年二号公园呈现河道绿地典型的长条状。雾里薛圳改为排水道后在此入景美溪,往后的雾里薛圳圳道皆被瑠公圳接收为其第二干道,此处是其终末了。我挥挥手别过雾里薛圳,回头去觅瑠公圳。

再说瑠公圳,瑠公圳自新店溪一路北流纵穿新店地区,过了景美溪水桥后,前期郭家父子的木枧桥时代,瑠公圳过景美溪后走景美街,圳道弯曲;日据时代日人改木枧桥为水泥桥,圳道也因此改走景文街,比起旧圳道平直得多——也无趣得多。我们踏查,选的是旧瑠公圳圳道如今的景美夜市,电影人秉持着世新校友地主之谊,招呼动保人与我至夜市大小名摊如四神汤如锉冰店歇坐,动保人禁不住诱惑次次答应,唯让我次次有骨气地回绝了。

瑠公圳不论新旧圳道,一路平行罗斯福路,当咱仨沿河北上,总会不时穿梭,河边走走,大马路上走走,走过万隆一段街区,很难不看对街的景美动物医院一眼,很难不想起吴医生来,也很难不心头一揪。

吴医生是我们的家庭医生,照顾这些年家中来来去去同时期二十只上下、总数则可能近百的猫族,与早年家中十分兴旺然而几年前一一离世的狗们,算算近二十个年头。吴医生的诊间,凌乱拥挤好似战地医院,吴医生则是近年越来越罕见的全医,看诊不分科,什么病都能医(越说越仿佛是那在铜锣乡间行医一辈子的我的“公太”外曾祖父),不少猫奴爱妈因此认为其看诊草率不周延,不似他们精致照顾的做法,殊不知吴医生是最符合我们家节奏的。

公馆师大分部前的汀州路四段,是过去的景美溪河道,师大分部坐落于它所分割的溪上沙洲,一九七几年时填平,汇入新店溪处的河道如今仍在,于宝藏岩山脚下,今被称作“万盛溪”。

我们也曾目睹某夫人,抱着她的狗(那黄狗瘦长身子尖尖嘴搭以惊惶眼神,好像狐狸啊!),匆匆闪身进景美动物医院。

低眉垂目在看诊时从来不看人的吴医生,看着还真酷,但后来我们晓得他是心软,粗犷绑着一把乱糟糟马尾、包海盗头巾的吴医生,一颗心比谁都要玲珑剔透一戳出水,会在我们抱来已如干尸犹有一口气的路倒街猫求诊时哽咽,会为照料了一辈子的老狗打针送它去当天使时流泪。

吴医生不烟不酒,行医闲暇时便是运动或到离岛义诊行善,这样的生活方式却在二〇一二年年底确诊罹癌,末期肺腺癌。当我们关心地问起吴医生接下来的治疗,吴医生转身一把抱起常驻动物医院陪同看诊的橘白大猫:“那就只好做标靶治疗了,小咪!”

我们晓得风象星座的吴医生不擅面对人情关怀(同为风象星座的我早就三令五申亲友,哪天生病受伤了一概不准探望),尊重他的感受没去探病,如此久久没有音讯。景美动物医院由吴医生太太与几个学弟接手,一日家中猫族有小状况,我们去电征求医疗咨询,吴医生太太接的电话,专业询答毕,我们鼓勇问起吴医生如何了。

“他现在很好,想起来时也随时能回来看看我们。”始终是宗教性的豁达的吴医生太太答以。

对吴医生,我们只觉得非常惆怅,吴医生是猫们狗们的家庭医生,却也仿佛一头我们相与多年的流浪大公猫,一夜秋雨一晚寒流之后,再不见了。

景美动物医院仍开业看诊,每每沿河走过,我俩总会往拉门内窥望,景美动物医院变得干净整洁了,小小诊间空阔不少,没了那猫妈狗爸们所不爱的战地医院气氛,就是小而美随处可见的动物医院。

瑠公圳随兴隆路一段70巷远离罗斯福路,经武功小学侧面,跨越兴隆路一段后为万盛街,流经花卉批发市场,至万盛公园与雾里薛圳汇合。武功小学亦与雾里薛圳有些渊源,前身是台北县景美镇景美学校的隆盛分校,后正式成立为台北县景美镇隆盛学校,因祭祀公业周振西捐献校地千余坪,遂以其堂号“武功堂”更名,改为武功学校。

祭祀公业周振西今在中正区和平东路二段,然而景美一带多周家的土地,原因无他,还记得集资建雾里薛圳的周永清?雾里薛圳本是周陈两家合股修筑,后陈家因故退出,水圳所有权便完全归属周家。玉山社出版的《瑠公大圳》深入分析过雾里薛圳与瑠公圳很不同的性质:雾里薛圳与周家宗嗣紧密相依,亦维系起家住河岸边的人们的紧密关系,周家本身即用水人,其余引水人与周家也大多有租佃关系,都是自己人,故水租低廉,此收入用于修缮水圳与祭祀,正因周家自身也依赖雾里薛圳给水,对水圳维护得勤快,鲜有水圳荒废的情形。相较雾里薛圳这种人与土地、产业与祭祀、圳主与管理者与引水人皆一体的稳定秩序关系,瑠公圳在这些面相上是分离甚至破碎的,水圳所有人板桥林家(郭锡瑠曾孙郭章玑不肖,败光家产,不得不将水圳卖给林家),不实际使用水圳,甚至也不负责水圳修缮而另雇管理人,管理人无实际利害关系,往往疏于照顾水圳,导致水圳圮毁无人修缮,引水垦户交了水租却无水可用,引发用水纠纷甚至兴讼告官。如此用水冲突绵延至日据时代,促成日人成立“瑠公水利组合”,将水圳收归公有统一管理。

瑠公圳随着万盛街流过与雾里薛圳相交的街口,持续北走,触及蟾蜍山边坡后转入罗斯福路,至公馆圆环处分汴为两条干道。这一段万盛街,道路右侧的地势远高于路面与道路左侧,一连数栋庞大方整、旗帜高悬的建筑自上方俯视街道,都是隶属“警政署”的公家机关:保七总队、民防指挥管制所、警察通讯所……相较之下,万盛街左侧的街景平凡无奇怪难看的,成排大约三至四层再普通不过的老旧住宅区,都是颇有年岁的斑驳水泥建筑,差不多要迈入等待“都更”( 都市更新 )之列,此中多便宜租屋,提供给邻近两校台大与师大分部学生,从很早以前便如此了,在万盛街尚有河涛流过的时日里。

万盛街的河边曾有一栋有院子的平房,平房隔成数个房间分租给学生——那是一九七〇年代的事了——还记得这栋房子的,也许只剩蛰伏万盛街之下的河神,与当年蜗居河畔的左翼青年们,这栋房子是他们的混迹之处。屋主黄同学,这是他安身立命的小书斋,出入其中的有被学生们奉为意见领袖的钱同学、区同学、谢同学、多年后提笔记下这段不凡经历的小老弟郑同学……

有过一段如火岁月的万盛街,是尚未分汴的瑠公圳,一侧山坡为蟾蜍山,坐落数栋隶属“警政署”的公家机关。

他们是来自岛内各地的高中生,由编辑校刊引进西方进步理论始,进一步接触绝大多数为当局所禁的左翼思想,一场南北串联将他们带到一块去,进一步,会师在台大哲学系,因此有了这万盛街的河岸岁月。如今很难想象当时的台大哲学系,聚集一批没比学生大几岁的年轻老师,承自殷海光一脉相传的自由主义与抗议精神,抱负昂然,系上风气为此一新,领导进步思潮并高举抗议大旗,加以各路英雄豪杰加入,其地位不可取代,绝非今日“入学转系跳板”的悲惨处境。

我想问问万盛街的河神,是否还记得他们傍着它的潺潺水流主编了《大学论坛》,延续他们在高中校刊的信念,介绍翻译西方进步理论乃至左翼思想,这是当时台大校内最为思想前卫的刊物,也因此屡屡触怒校方,冲突不绝,当他们迫于校方压力不得不撕去新刊中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的文章时,是否有断简残篇随水而去,河神因此读了那篇文章吗?

河神伴他们夜夜饮酒,听他们高歌。我爱得要死要活的披头士摇滚乐,他们认为还是太“市镇小知识分子”的品位,不爱听,他们要的是更能代表底层民众与乡土的“国语”和闽南语流行歌(在我这乐迷来看,贯彻信念果然还是得牺牲一点专业与耳福)。高歌毕,烂醉了,相与枕藉而眠,屋外水声滔滔至天明。

我想河神一定也记得置身事外的邻居电机系曹同学,与世无争地炖煮大锅牛肉独享,对那个物资缺乏年代的穷学生而言,牛肉太香,香得时至今日记忆犹新。以至多年后,钱同学与曹同学偶遇叙旧,头一个问候起的仍是那锅香得不得了的牛肉,那么香,河神该是闻着也动心吧?

河神又否记得,他们临河涛、迎着保钓运动的飘摇风雨,在河边一笔一画写下“中国的土地可以征服,不可以断送。中国的人民可以杀戮,不可以低头”的布条标语,隶书体字字沉重如金石,落款,高悬校内。保钓这一战,连带牵动日后的民族主义论战,他们好不知厉害也真了不起地冲撞了当时的当局体制,惊动“警总”,最终引发台大哲学系事件,落得狼狈不堪的收场,当“警总”的吉普车低鸣着开进来抓人时,河神是否心急如焚?

一段烽火岁月戛然而止。三十年过去,台大哲学系再没能重拾当年引领思潮的风采,青年们四散纷飞,淡出了。万盛街的河流盖上了柏油路,租屋的学生候鸟般来了又走,一代复一代,新生入学,毕业生离校。离不开万盛街的河神,不知外界世事,轮到我来告诉河神,祂所陪伴过关心过的那些青年们后来都去了哪里。

三十年时光老去了青年们,有意远离过往似的,如今尖锐对立的政坛少见他们的身影,他们大多活跃在迥异的领域,从商的从商,或入学院潜心研究,或进校园为人师表……我有幸认识的钱同学,已生华发,温文儒雅如英国绅士,早不是当年那脸膛通红、一头冲冠卷发、抽烟拍桌骂人的愤怒青年。这些年专注于自由主义研究,亦是与动保人宣扬动物伦理所师从的前辈,不管是正式的会议上或私下轻松闲聊的饭局里,对我这类后生晚辈总有多一分的照顾,也是这般时候,仿仿佛佛能在他身上看到当年的影子。

有些边边角角作为影子,在这幅图像中擦身而过的人呢?炖牛肉的曹同学,多年后是事业有成的大企业家,作为晶圆双雄之一,然而太专注美食、专注骨董文物反倒不那么在意商人本业,同时也关心国家大事,不时署名“老麻雀”进言时政,终究是在不久前,对岛上的种种心灰意冷,远离这一切入了新加坡籍;有那为贪腐前当局领导人案辩护的大律师陈同学;听说是偶然会出现,新奇这群人,却因为太好家教太乖宝宝,被视为“台北漂亮男生”(郑同学如此形容)、难以融入这些人的马同学,任法务部门负责人、台北市长以至台湾地区领导人……

当然最重要的还有小老弟郑同学,留学后改读电脑专业,大半辈子从事的是电脑资讯业,却在退休后提笔,记录下那段年少时,我从他的行文间,试图去想象那个在台湾迟来的“六〇年代”,正如我再不晓得万盛街河流的面貌,也只得由他不经意的描写中一窥:“万盛街这时只是一条沿着大水沟蜿蜒而行的小路,水沟上游好像有家整染厂,沟里的水总是五颜六色。”

我多少有些遗憾自己没生在那个时代——此话实不应当,生在物质生活丰沛的太平盛世,说自己羡慕那个思想自由深受钳制,稍一不慎甚至会赔上性命、埋骨荒郊无人闻知的年代,未免太轻佻太不知轻重了——我好生羡慕那时代人人心中如野火,而今荡然无存的那股精神气,那个时代,人人都能是一方豪杰,好人好得有意思,坏人坏得有内涵。那个时代,一切是真实亦真诚的,人心是真,信念价值是真,颠沛流离是真,人们面对困境的抉择与付出的代价也真,那时人们当真站在历史分歧的路口,并非享尽了太平盛世后捏造出种种困境,以便自我感觉良好地站上历史的浪头。

正是无缘目睹,我有太多的问题想问河神,问问那个时代究竟如何如何,问问河神祂所陪伴的那群青年们,他们真了不起不是吗?他们年不及而立,未免天真的“自信不平凡”,相信一己之力能改变一家一国命脉乃至世道,因此他们敢于逐鹿中原一闯天下,带着豪情也十足傻气地冲撞了整个当局。他们不谈令人好生厌烦的小清新小确幸,不干自相矛盾之事如罢课还要求不记旷课、如全盘否定体制地号称革命却请好律师团预备作体制内的全其身……若说多年后比他们小二十多岁幼态持续的世代——年近半百仍开口他们大人怎样、闭口他们大人如何,唯恐多说一点多做一些就要惹祸上身——是一群抢着当小孩的大人,则他们就是执着要当大人的一群小孩。

河神见证了一代一代的人,我只希望,河神不会因我们的一代不如一代而叹息。

一个一个世代的人,都有他们冲撞的对象,有付出了青春岁月也要换取的种种,对身在其中的人来说,难言孰轻孰重——尽管我认为孰为轻重还挺一目了然的——然不应遗忘过往,不要井底之蛙地认为一切抗争与奋斗只从此刻始,永远莫忘,一代之人都是踏着前人的道路走过来的。

夏虫不可语冰,刻意遗忘过去、因遗忘与无知显得轻灵潇洒并以此为傲的当今之人,我要如何向他们描绘,那万盛街上的一段如火岁月,正如同我也无缘目睹万盛街那五彩纷呈的滔滔水流。 nvQ8hl+9E4JnhL1E7xuX6cCJIeSU6w6CWiv+wAZL9WAbh7NXipbq45ief/AHrNM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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