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埋香冢飞燕泣残红

这天宝玉到潇湘馆找黛玉，没想到因为言语冒失，惹了黛玉生气大哭，黛玉赌气说要把宝玉的话告诉贾政。宝玉正费力解释，哄她开心，不想袭人这时候来找他，说贾政叫他。宝玉也不敢怠慢，只好离开，换好了衣服去见贾政，心中纳闷父亲突然叫自己是因为什么事。

宝玉快步出了园子，转过大厅一看，才发现不是父亲叫自己，而是薛蟠。原来，明天是薛蟠的生日，别人送了他一些奇珍异果，要请宝玉等人来吃，为了让宝玉快点出来，才编了这么个瞎话。宝玉听了原因，又气又笑，但既然已经出来，也就和薛蟠一起去了。当下众人归座入席，同桌的还有神武将军冯唐的儿子冯紫英。众人一边谈天说地，一边行令喝酒，直到晚间才散。

袭人在园中一直等着宝玉，本来担心老爷叫他去不知是福是祸，见他回来时却是醉醺（xūn）醺的，问清缘由，才放下心来。两人才说了没几句话，宝钗就来了，宝玉忙叫人倒茶，两人喝茶闲谈。

黛玉记挂着宝玉被贾政叫走，见他一天没回来，心里也替他忧虑。吃过晚饭后听说宝玉回来了，就要去看看他。一步步走来，正看见宝钗进宝玉的院内去。自己随后走来，到了沁芳桥，只见各色水禽都在池中游水，一个个羽毛鲜艳，异常好看，因而站住看了一会儿，再往怡红院来时，院门已经关了，黛玉便用手叩门。

谁知晴雯刚和碧痕拌了嘴，没好气，刚才见宝钗来了，就把气迁到宝钗身上，正坐在院子里抱怨说：“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这时又听见有人敲门，气越发大了，也不问是谁，便说道：“都睡下了，明儿再来吧！”林黛玉素日和丫头们玩耍惯了，知道她们的情性，以为她们没听清，因而又高声说：“是我，还不开门吗？”偏偏晴雯还没听出来，使性子说：“凭你是谁，二爷吩咐了，一概不许放人进来！”

黛玉听说，不觉气怔在门外，待要高声问她，使气叫门，又想起自己父母双亡，寄居在此，不好使气，一时竟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伤心落泪，只听里面传来一阵宝玉和宝钗的说笑声，心里胡思乱想起来，认定宝玉是因为早上自己说要把他的话告诉舅舅的事生气，心里怨宝玉连自己的气话都听不出来，因此越想越伤感，也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墙角边花荫之下，悲悲戚戚呜咽起来。

林黛玉正自悲泣，忽听“吱呀”一声院门响，是宝玉、袭人等一群人送宝钗出来了。黛玉想要上前去问宝玉，又恐当着众人不便，就闪过一旁，让宝钗去了，宝玉也进去关了门，黛玉才转过身来，又洒了几点泪，无精打采地回了潇湘馆。倚着床栏，两手抱膝，眼睛含泪，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直坐到二更多天才睡了。

第二天是四月二十六，也是芒种 ，按例要祭饯花神 。大观园中的姑娘们早早就起来了，她们或用花瓣柳枝编成轿马，或用绫锦纱罗叠成旗子，再用彩线系在树枝或花茎上，满园里绣带飘舞，花枝招展，加上一帮女孩子打扮得桃羞杏让，燕妒莺惭，一时也说不完。

且说宝钗、迎春、探春、惜春、李纨、凤姐和巧姐等与众丫鬟们在园内玩耍，独不见林黛玉。迎春问：“林妹妹怎么不见？好个懒丫头！这会儿还睡觉不成？”宝钗笑着说：“你们等着，我去把她叫起来。”说着便丢下众人，朝潇湘馆而去。

正走着，顶头看见宝玉进了潇湘馆，宝钗知道宝玉和黛玉平日的情谊，况且林黛玉心思重，自己这时候进去不但宝玉不便，黛玉也可能起嫌，索性回去才好。不想刚转身，就见一对蝴蝶，大如团扇，一上一下迎风飞舞，十分可爱。宝钗想把它们捉来玩，于是从袖中抽出扇子来，悄悄走向草地去扑蝴蝶。那一双蝴蝶忽起忽落，来来往往，穿花度柳，将要过河去了。倒引的宝钗蹑手蹑脚地，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娇喘细细。

宝钗也无心扑了，刚要回来，只听滴翠亭中嘁嘁喳喳有人说话。宝钗便在亭外停住脚仔细听。厅里的人是宝玉屋里的丫头红玉和坠儿。原来，最近贾芸 带人到大观园里种花，碰巧捡到了红玉的手帕，贾芸对红玉有情，便托坠儿把帕子送回去，红玉也对贾芸有情，就又托坠儿把另一块自己常用的帕子送给贾芸。说了一阵，两人担心外面有人偷听，就要打开窗户看看外面的情形。

宝钗听见这一番密谈，心中吃惊，心说：“她们开了窗子，见我在这里，岂不害臊。听声音像红玉，她平时心眼就多，是个头等刁钻古怪东西。要是她知道我听见了那些话，恐怕要生事，如今还是得想个‘金蝉脱壳’ 的法子。”还未想完，只听“咯吱”一声，窗户要开了，宝钗便故意放重了脚步，笑着叫道：“颦儿，我看你往哪里藏！”一面说，一面故意往前赶。

红玉、坠儿刚一推窗，只听宝钗如此说着往前赶，两个人都吓呆了。宝钗反向她二人笑着问：“你们把林姑娘藏在哪里了？”坠儿说：“没有见到林姑娘。”宝钗说：“我刚才在河那边看见林姑娘在这里蹲着玩水，想要悄悄地吓她一跳，还没有走到跟前，她倒朝东一绕就不见了，别是藏在这里头了。”宝钗一边说一边故意进去找了找，找完转身就走，嘴里说：“一定是又钻在哪个山洞里去了。”说着走了出来，心中暗笑，想这件事总算遮过去了。

红玉听了宝钗的话，信以为真，看宝钗去远了，便不理论。又看见王熙凤站在山坡上招手叫，于是别了坠儿，跑到凤姐跟前，笑问：“奶奶使唤做什么？”凤姐见她打扮得干净俏丽，笑道：“我的丫头今天没跟来，我这会子有件事要个人去做，不知你能不能？”红玉笑道：“奶奶有事尽管吩咐，要是误了事，任凭责罚。”凤姐见她机敏，便说：“你到我们家，告诉你平姐姐：外头屋里桌子上汝窑 盘子架底下放着一百六十两银子，是给绣匠的工钱，等张材家的来了，当面称给她。还有，里间床头有一个小荷包，帮我拿来。”

红玉答应着去了，等回来时打听到凤姐到李纨那里去了，于是又往稻香村去。见了凤姐，回话说：“平姐姐说，奶奶刚出来，她就把银子收起来了，刚张材家的来要，当面称了给她了。”说着将荷包递上去，又说：“平姐姐叫我回奶奶：刚才旺儿进来问奶奶的意思，好往那家子去。平姐姐就把那话按着奶奶的主意打发他去了。”凤姐笑问：“她怎么说的？”红玉道：“平姐姐说：我们奶奶问这里奶奶好。原是我们二爷不在家，虽然迟了两天，只管请奶奶放心。等五奶奶好些，我们奶奶还会了五奶奶来瞧奶奶呢。五奶奶前儿打发人来说，舅奶奶带了信来，问奶奶好，还要和这里的姑奶奶寻两丸延年神验万全丹。若有了，奶奶打发人来，只管送在我们奶奶这里。明儿有人去，就顺路给那边舅奶奶带去的。”

话未说完，李纨叹道：“嗳哟哟！什么‘奶奶’‘爷爷’一大堆，我可听不懂了。”凤姐笑道：“不怨你不懂，这是四五门子的话呢。”又对红玉说：“难为你说得这么齐全，不像她们扭扭捏捏 蚊子似的。你明儿服侍我去吧，我认你作女儿。”红玉听完，扑哧笑了。凤姐问道：“你笑什么？你说我年轻，就做你的妈了？”红玉忙摆手说：“我不是笑这个，我笑奶奶认错了辈数，我妈妈才是您的女儿呢。”凤姐忙问：“谁是你妈？”李纨在一旁道：“她就是林之孝 的女儿啊。”

凤姐叹道：“林之孝两口子都是锥子扎不出一声来的，没想到竟然有个这么伶俐的丫头。”又问红玉名字，红玉答说：“原叫红玉的，因为重了宝二爷，所以现在叫红儿。”凤姐闻言皱眉说：“讨人嫌得很！你也玉，我也玉，像得了玉的益似的。”正说着，王夫人的丫头来请凤姐过去，于是凤姐便告辞去了，红玉也回了怡红院。后来红玉果然到凤姐手下办事，改名小红。

再说林黛玉因失眠起得晚了，听说众姐妹都在园中办饯花会，恐怕别人笑她懒惰，连忙梳洗了出来。刚到院中，就见宝玉推门进来，笑着说：“好妹妹，昨天去没去告我的状？”林黛玉也不理他，径直往外走。宝玉还以为黛玉是为昨天开玩笑的事生气，便上前打躬作揖道歉。林黛玉正眼也不看，出院找别的姐妹去了。宝玉心中纳闷：看样子不像是为昨天的事；但昨天我回来晚了，既没见她，也没冲撞她，她怎么又恼了？边想边追了出来，但黛玉早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宝玉正犹豫去哪，忽一低头，看见许多落花厚厚地铺了一地，摇头叹气说：“林妹妹生了气，也不收拾这花了。”于是自己把那些花兜了，登山渡水，过树穿花，一直奔向那天同林黛玉葬桃花的地方。

快到花冢，还没有转过山坡，忽听山坡那边有呜咽之声，哭得好不伤感。宝玉还以为是哪房里的丫头受了委屈，跑到这个地方来哭呢。他一边想一边停住脚步，只听哭的是：

花谢花飞花满天，

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

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

愁绪满怀无释处，

手把花锄出绣闺，

忍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荚自芳菲，

不管桃飘与李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

明年闺中知有谁？

三月香巢已垒成，

梁间燕子太无情！

明年花发虽可啄，

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一年三百六十日，

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

一朝飘泊难寻觅。

花开易见落难寻，

阶前闷杀葬花人，

独把花锄泪暗洒，

洒上空枝见血痕。

杜鹃无语正黄昏，

荷锄归去掩重门。

青灯照壁人初睡，

冷雨敲窗被未温。

怪奴底事倍伤神，

半为怜春半恼春：

怜春忽至恼忽去，

至又无言去不闻。

昨宵庭外悲歌发，

知是花魂与鸟魂？

花魂鸟魂总难留，

鸟自无言花自羞。

愿奴胁下生双翼，

随花飞到天尽头。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

一 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

强于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侬收葬，

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

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

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

花落人亡两不知！

宝玉在山坡上听着，开始只是点头感叹，当听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和“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这两句时不觉心内悲痛，暗想：林妹妹花颜月貌，将来到了去的时候，怎么能不让人伤心呢？既然黛玉有去的时候，宝钗、香菱、袭人等自然也有去的时候，等她们都去了，自己又将身在何处呢？如此反复想来，只觉得悲伤更甚，竟然哭倒在山坡上，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

林黛玉正伤感，忽听山坡上也有哭声，心想：人人都笑我有些痴病，难道还有一个痴人不成？这样想着，抬头一看，见是宝玉，便道：“呸！我道是谁，原来是这个狠心短命的……”刚说到“短命”二字，又把口掩住，长叹了一声，抽身走了。

宝玉痛哭一回，抬头一看，黛玉已经躲开他走了，心里也觉得没趣，便抖抖土站起来，下山寻找旧路往怡红院走。路上正好看见林黛玉在前头，连忙赶上去，说：“你先站住，我知道你不理我，我只说一句话，从此以后就撂开手。”黛玉正要不理他，又听见他话里有话，就站住说：“果真只有一句话，请说吧。”宝玉又笑道：“两句话，你听不听？”黛玉闻言，扭头就走。宝玉在身后面叹气说：“既有今日，何必当初！”林黛玉听见这话，不由得站住，回头问：“当初怎样？今日又怎样？”宝玉叹道：“当初姑娘来了，咱们两个一桌吃，一床睡，亲也罢，热也罢，和和气气的，才见得比别人好。谁承望如今姑娘大了，不把我放在眼里，倒把什么外四路的宝姐姐、凤姐姐放在心坎儿上，对我是三天不理、四天不见的！我和你都没有亲兄弟姐妹，我想，我的心和你是一样的，谁知我竟白操了这份心，让我有冤无处诉。”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黛玉也早已泪落成线，唯有低头不语。宝玉又说：“我知道我不好，就算是我有过错，你打我两下，骂我两句，我都不灰心，谁知你总不理我，让我摸不着头脑，丢魂失魄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就是死了，也是个屈死鬼，还得你说明了缘故，我才得托生呢！”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将心里的气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便问：“那昨天晚上我去了，你为什么不让丫头开门？”宝玉诧异道：“这是从哪说起？我要是那样，立刻就死了！”

林黛玉啐道：“大清早死呀活呀的，也不忌讳。你说有就有，没有就没有，起什么誓呢。”宝玉道：“实在没见你去，就是宝姐姐坐了一会儿就出来了。”林黛玉想了一想，笑道：“是了，想必是你的丫头们懒得动，丧声歪气也是有的。”

宝玉忙说：“想必是这个缘故，等我回去问了是谁，教训教训她们就好了。”黛玉打趣道：“你的那些姑娘们，是该教训教训。今儿得罪了我事小，倘或明儿什么宝姑娘来，贝姑娘来，也得罪了，那事情可就大了。”说完只抿着嘴笑，宝玉听了又是咬牙，又是笑的。正说着，只见丫头来请吃饭，于是两个人又一起往前面去了。

原著名场面

刚要寻别的姊妹去，忽见前面一双玉色蝴蝶，大如团扇，一上一下迎风翩跹（xiān），十分有趣。宝钗意欲扑了来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来，向草地下来扑。只见那一双蝴蝶忽起忽落，来来往往，穿花度柳，将欲过河去了。倒引的宝钗蹑手蹑脚的，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娇喘细细。宝钗也无心扑了，刚欲回来，只听滴翠亭里边嘁嘁喳喳有人说话。原来这亭子四面俱是游廊曲桥，盖造在池中水上，四面雕镂 子糊着纸。 grMVRSNWxrC7Gf/yQLrfhFhe0lXEuLnngnVCUKDIQvfEf+6JJCG2bKwt6//QRl32